宰执天下(校对)第4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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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夺回丰州,这些军器要紧急调拨,河东的兵马也得做好支援的准备。但此时崇政殿中,依然不是在讨论此事。
  “此乃陛下误信人言之故!”吴充当初就反对对西夏开战,现在得了罗兀,却丢了丰州,更是让他抓到了把柄。对赵顼一点也不客气,“自熙宁五年息兵以来,陕西、河东三年不见战事,秉常亦自恭顺。陛下误信种谔狂言,兴兵侵夏。须知犬入穷巷,其必反噬。先有秦凤遭袭,西贼破数寨而归,继而又有丰州被攻占。得一孤城,却失一州之地,当可谓之得不偿失。臣请陛下召回大军,调回种谔,以论其罪。”
  这一次的战事,天子不顾他这位枢密使的反对,而强行让鄜延路出兵,这枢密使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文彦博当年就能将夺下绥德的种谔丢到随州四年,他吴充也不会输人。若以为到了这时候,他还会恋栈权位,不敢直言,就未免太小瞧他吴充了。
  赵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吴充戳到了他心里的伤口上,但他还不能发作,否则有损声名。外面的士人从来都不会留口德,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丰州之事与种谔无关!”
  赵顼出言袒护种谔,将吴充的指责堵了回去。他还要灭亡西夏,种谔这样善战的将领,肯定不能少。
  吴充心下冷笑,也不言语了。想息事宁人哪有这般容易?御史台的言官们现在应当都在写弹章了,自从侬智高之乱后,国朝再也没有失陷过一座州城。这可是几十年来的第一遭,总得有人出来负责。
  “西贼力弱,若尽起河东之军,丰州指日可复。而种谔携胜势溯无定河北上,兵胁银夏。西贼必首尾难顾。”冯京几句话平复了赵顼的坏情绪,只是赵顼刚刚点了一下头,冯京就话锋突然一转:“只不过,万一西贼将丰州献与契丹,如之奈何?”
  赵顼脸色更为苍白,若丰州当真落入契丹手中,就如羊入虎口,哪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一时心乱如麻,好半天方才问道:“蔡确现在到了哪里?”
  冯京回道:“蔡确只走六日,此时应当还没有到雄州。”
  “发金牌急脚,命其兼程而行!”
  “陛下!万万不可!”几名宰辅闻言心中大急,齐声阻拦,这事哪里能做得?一时间,两边都忘了党派之分。
  王安石连忙道:“越是危殆之时,越是得戒急戒躁。若是被北朝觑透了虚实,必生觊觎之心。北人之欲壑,岂是区区五十万银绢能填?届时必生事端。”
  “陛下只需遣人将此事告知蔡确便可。”韩绛也道:“他只是通报攻取罗兀的国信使,丰州之事与其无关。即便辽人索求金银土地,自会遣使来,也轮不到他说话。”
  辽国肯定不会想看见灭掉西夏,一旦西夏求到辽主面前,甚至按照冯京所说,将丰州送给辽国。辽国君臣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便会将丰州送还,也肯定要连皮带骨的狠狠斩上一刀。
  “就依韩卿之言。”赵顼点着头。接着又惶惶然地问道,“但眼下河东、陕西两地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如今正值冬日,北方必是大雪封路,交通往来不便。丰州陷落的消息,一时也传不到辽主的耳中,当尽速遣兵夺回丰州。而鄜延路也当继续被上,攻打银夏。不论银夏得与不得,当能令丰州贼军不敢一意坚守。”吕惠卿声音停了一下,“要在辽国出手干涉此事之前!”
  这就是有底气和没底气的差别。
  只要辽国不插手进来,崇政殿中的君臣并不担心西夏,张玉在甘谷城,种谔在罗兀城,一攻一防两次大捷,都说明了宋军的战力已经远胜西夏。可一对上辽国,谁也不敢说必胜,甚至连作战的信心都没有,连同赵顼也一样。
  只能选择躲避。
  赵顼静静地闭上眼睛,心头沉甸甸的。都已经八年了,他登基已有八年,可登基时所发的宏愿,依然是镜中水月。究竟什么时候能让他不用再顾忌北虏,出兵北收燕云?
  ……
  “朝廷肯定要顾忌北虏的反应。”
  “西贼攻打丰州就是为了将辽人拖进这场战事中来,现在肯定已经遣人去通知辽国……不过辽人会趁机勒索,当不会出兵掺和。”
  桌上摊开一幅潦草的地图,宋、辽、夏三国尽绘在图上。张载站在桌前,韩冈、苏昞、范育、吕大临这几位得意弟子都在桌边,看着地图议论时局。
  张载门下弟子,少有只会说着仁义道德的腐儒,他们的目标都是真正贯通六艺的儒者。为万世开太平并不是指穷兵黩武,但也少不了涉及兵事。即便是吕大临、苏昞这样专注于经义、礼法的儒者,也对诸多兵书倒背如流。
  “玉昆说得没错。”苏昞低头看着地图上丰州的所在,虽然很是模糊,但至少大体的位置没有错,“西夏女主外戚当道,国力日渐衰弱。甘谷城下野战惨拜,继而又被种子正轻取罗兀城,以西夏现在的困境,也只能求救于契丹。”
  “罗兀城是不是西贼故意没有加以防备?”范育问着。
  “罗兀城的陷落,其实当也是在党项人的意料之外。”韩冈想了一想,说道,“若是一开始就明知罗兀难守,就算想装个样子,也不会放上几千铁鹞子。那可都是精锐,单是俘获的战马就有整整一千三百匹,是鄜延路如今战马总数的一成半!”
  “说得有理。种子正的确是个将才。”苏昞抬头冲韩冈笑了笑,“也有玉昆的功劳在。”
  “丰州旧属契丹。太祖开宝二年,其守将千牛卫将军王甲举城来归。不过当时的丰州,其实是在屈野川【今乌兰木伦河】东。归于中国后,便与折家一样,由王甲的子孙世代传承。只是到了庆历元年,被元昊领军夺占,时任知州的王甲曾孙王馀庆战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夺回来。现在的丰州,是嘉祐七年,于府州萝泊川掌地复建为州,也就是将旧属府州的古长城以北的地方都划了过去。”
  张载对丰州的掌故侃侃而谈。在韩冈的记忆里,当年求学时,张载也在教学中表现了他对陕西、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历史变迁了如指掌。现在依然能娓娓道来,可见他旧年在这方面到底下了多少功夫。旧年献兵策于范仲淹,也是有所依仗。
  “中分府州,重设丰州,其中当也有削弱折家的用意在。”韩冈道。
  “初时麟府,有王家分庭抗礼。自丰州陷落后,便是折家一家独大。”张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这等用来制衡臣子的手段,出自于法家,兼有法术势中的术、势二道,他这等纯儒自视看不过眼。避过此事,问韩冈道:“玉昆,朝廷是否已经决定要将丰州夺回?”
  “就是今天上午崇政殿中刚定下的。”韩冈点了点头,“丰州肯定要夺回,否则西贼将此州送给辽国,将辽人引进来,那样可就麻烦了。”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中)
  “朝中已经议定,丰州必须即刻夺回。”韩冈说道,“一旦契丹人插手进来,就绝不会再坐视官军在西京道边上动刀兵。”
  在辽国干涉进来之前,宋夏之间怎么打也没关系,就算占据了银夏,辽人也只能承认现实。而等到辽国的皮室军杀到边境,再想继续开展,就是要做好被捅上一刀的准备。虽然契丹人为西夏人出兵的可能性极小,甚至几乎为零,但朝堂内外都很清楚,天子可不会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丰州的地理位置不算好,位于古长城的外围。不论战国秦汉,又或是后世的明代,长城始终是建在易与守备的战略要地上。既然是在长城之外,自然在地理和战略位置上有着不利于守御的一面。
  其实在韩冈看来,放弃丰州,稳固横山,进而夺取银夏。从全局上来看,这个交换十分合算的,就算只留下罗兀城,都是笔好买卖。但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新党则绝对不会接受。失土之罪,就算拿回更多的土地,也不能功过相抵。横山要保住,而丰州更是要全力夺回。
  “所以朝廷议定的策略,是继续向北攻击银州。只要控制了银夏,兴庆府要想与丰州联系上,要么横穿地斤泽所在的大漠,要么沿着黄河绕行,否则就要对占据银夏的官军硬碰硬。”
  范育捻着胡须,沉吟了一阵,点点头,“这就是所谓攻其必救,失去了银夏,就是占了丰州又如何?失了青白盐池的池盐,西夏只凭兴灵和沙漠,根本支撑不起国政。眼见银夏或许有失,西贼就肯定要从丰州撤兵。”
  吕大临一直沉默地看着地图,这时是第一次开口:“玉昆,西贼攻下丰州,所获粮秣几何?”
  “西贼攻下了丰州,大大小小的城寨、村落,加起来几十万石存粮是没问题的。”韩冈苦笑了一声,“所以对西贼来说,以战养战最是划算,只要能打开一个寨子,就是几万兵马一个月的口粮。”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吕大临摇头叹道,“西贼所行,已是暗合智将之道了。”
  “可天下也只有大宋富庶,所以契丹、党项入境时,都能搜刮到大批的粮食财货。如果反过来……”范育探出手指,在地图上比画了一下,“若是官军侵入银夏,或是幽燕、云中,能得到多少粮食补给?”
  “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东南西北的蛮夷虏寇,侵入中国都是为了钱财子女,只要成功,必然满载而归。而反过来,中国大军南征北战,则是大减国力。霍去病北征匈奴,封狼居胥,战马死了多少?!”
  “谁让九州之内,但凡能够耕种的膏腴之地差不多都让汉家占了,身居酷寒之地,瘴疠之所,自家的性命也不值得多看重了。但凡有着足够的财税来源,愿意再拼命的倒也不多了。”韩冈伸手指了一下辽国燕山以南的一片地,“所以契丹收了岁币就不再举兵,因为有南京道在。”再指指西夏的银夏、兴灵两块地,“而西贼过去则是年年举兵,因为他们的土地养不活国中之人。”
  “玉昆可是在为强贼作辩?”苏昞抬头笑着问道。
  韩冈也笑了起来,的确听起来像是强盗的理论,似乎在说汉人不给四方蛮夷活路,“可只要能让这些强盗什么都抢不到,只是白白送命,他们也不会继续做蠢事,必然会俯首称臣。汉唐无不是如此。只可惜在高粱河时功亏一篑,否则如今就不需要再伤神了。”
  这又是在说太宗皇帝的错了,不过倒也不犯忌讳,只是未免说得远了。苏昞将话题拉回来,“河东军要提防西京道的辽人,能腾出的兵力不会太多。麟府军在救援丰州时就吃了一个亏,再想凭麟府一路之力收复丰州,恐怕有些难。”
  “再难也要收复,不过也不会让麟府军直接冲上去……”并不是什么机密,此时估计也已经传遍了京城,韩冈也不瞒着师长,“午后的时候,中书就移文军器监,让小弟紧急调运一批甲胄和军器过去。”
  “从东京运去府州?!”范育惊问道。
  “怎么可能,隔了近千里,哪里来得及?”韩冈摇摇头,若是中书敢下这个命令,他能将文书丢回到冯京脸上去,“只能是接力。先从太原武库中,将库存的札甲和神臂弓运去麟府路。而军器监则是负责用板甲来将甲胄的缺额补齐,另外神臂弓的数目也要一起补足。”
  吕大临叹了口气:“但愿官军能顺利夺回丰州。”
  “游景叔在种子正幕中,彝叔也同在一处,以他们这一次立下的功劳,至少能转两官。”范育也道,“可若是丰州夺不回来,这份功劳很可能就不会授下。”说完,还看了韩冈一眼。
  种谔在献捷的奏章中没少说韩冈一系列发明的作用,这份功劳韩冈肯定是跑不了的。但若是丰州拿不回来,夺占罗兀城的功勋也就很难评价了——下面的军卒不会不赏,否则少不了要闹腾一阵。而领军将领的功劳,则可就悬了。若是种谔、游师雄他们没功劳,韩冈也不可能有脸一人领功。
  师徒几人又讨论一阵时局军情,韩冈起身从张载家告辞出来,与范育一起离开。张府的门外,这时候还有几个士人。不是刚刚上来递了名帖,就是正准备递名帖求见。
  张载如今在京中已经是人所共仰的一代宗师,闲暇时候也少不了有人登门造访。张载则在时间和身体的许可下尽心接纳,丝毫没有崖岸自高的态度。不过今天为了讨论时局,却关起门来不见外客。
  “玉昆,日后关西兵事在先生面前还是要少提。”范育与韩冈并肩而行,走了一阵方才这般说道,“京城毕竟不是关中。”
  韩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张载和他的入室弟子,基本上都是关中人为多,因为近百年来备受党项所苦,他们绝大多数是支持对西夏的战争。但东京不一样。就算关中百姓每隔几年就要为了战事而成为被征调的民夫,就算关中百姓年年受到党项骑兵劫掠,可对东京百万军民来说,差不多可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和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此时事关自己。不论是关西的战略是攻击还是守御,都是要从他们的身上刮钱过去。京城士林中的舆论也是如此,如果不耗费太多钱粮就能获得胜利,肯定会得到士大夫们的赞许。可一旦影响到自家的生活,那他们就会立刻举起反对的牌子。
  张载的名声要紧。他旗帜鲜明地支持战争,肯定会惹来京城军民和士林的反感。而张载又不是愿意说谎和隐藏观点的性格,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最好就不要跟张载多说这方面的消息。
  韩冈叹了口气:“哪个不想太平?中原人想过着太平日子,难道关西人就不想吗?”
  ……
  就在东京城内城外,都将目光放到了陕西和河东的时候,邕州知州苏缄的双眼却是在盯着南方的一举一动。
  “交趾太尉宗亶已经领了两千兵抵达广源州了。广源州的部族也全数出动,刘纪、黄金满、申景福、韦首安,他们都被宗亶召了去。”
  每报出一个名字,苏缄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广源州是大宋和交趾之间的缓冲地,过去一直向宋称臣,不过在侬智高之乱后,交趾势力扩张,而宋廷采取了姑息的态度,让交趾将这片产金的地区给控制在手中,连同其中的几个大部族都要向升龙府进贡。
  不过交趾对待这些部族一向苛刻,要不是因为断了生计,现如今也不会聚在一起准备与交趾人一同北犯。
  “多亏了刘执中【刘彝】。”苏缄仰天惨然一笑,禁绝市易到底害了谁啊!要不是刘彝禁绝与交趾市易,不会有那么多家溪洞蛮部跟随交趾人北犯。
  “不过交趾的主力在哪里?宗亶只带来了两千人呐……”苏缄的亲信幕僚很有些疑惑,“如果交趾不出兵领头,侬人诸部绝不会为其火中取栗。”
  谁也不比谁傻多少。宋人断了部族中的财源,可背后的交趾人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一旦在宋军这边吃了大亏,说不定老家就给升龙府派兵出来端掉了。所以交趾必须要率先出兵,出来打头阵,以作证明。
  回到后厅,苏缄仍在考虑着此事。交趾即将入寇,但他们主力究竟在何处?
  “大爹爹。”
  一声清脆的叫喊从下方传来,被打断思路的苏缄低头一看,却是自家孙女笑得灿烂的一张小脸。
  看到孙女儿的笑脸,苏缄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大人,是不是又是交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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