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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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点着头,心情如他胯下坐骑的脚步一般轻快:“如果能与上一季同样的亩产,那差不多能收到十五万石了。”
  就在一个月前,邕州城外,在大战结束后匆匆忙忙下种的占城稻,已经经过了收割、晾晒,最后入库了。
  今年第一季的收获,总共有六万石之多,平均亩产一石六七。在生长的过程中没有多少照料,连肥料都没有施过几次,只是望天收获的情况下,能有接近两石的亩产。邕州土地之肥沃,实在让生长在关西的韩冈嫉妒不已。要是关西有邕州的水土阳光,再养活两三倍的人都没问题。
  只是最终回到邕州的百姓,新近的计点,总共有三万八千之多。而第一季收获的六万石粮食,在碾磨去壳过之后,也仅是三个月食用的分量。
  幸好正在城西的这一片地,开垦时由于城中废墟已经收拾完毕,腾出了大量人力,面积扩大了许多。另外,韩冈让随军的铁匠指点邕州铁匠们打造耕犁也起了大用——岭南的耕犁形制与北方差别很大,甚至许多都不用耕犁。耕田下种时,都是将土刨开就行了,从来不深翻。其农作技术远远比不上中原——靠着先进的耕犁,加上广西数目多得惊人的水牛,开垦田地的效率高了许多。
  如果真能按照韩冈的预计,收获在十五万石上下的话,那就足以支撑全城百姓七八个月。加上接下来的第三季可以耕种得更多。种得还是占城稻,不过是晚占城——占城稻分为早占城和晚占城,早稻、晚稻分得很清楚,不过生长快、收获早却是统一的,播种下去,最多两个月就能收获——而且就算是晚稻,收获也不绝不会少。
  这样一算,支撑全城百姓到明年早稻收获没有问题,而且还能多余一些粮食出来,供给一两万人的大军几个月的食用。
  不过韩冈这么做,还是得罪了不少人。在田边走了一阵,韩冈再次开口问道:“这些天,还有没有人再来闹着要将田还给他们?”
  通判笑道:“之前龙图已经敲打过他们了,又给了那么多的好处,早就不闹了。”
  韩冈为了让邕州百姓熬过这一年的灾荒,将人力集中起来,对邕州附近的田地进行统种统收,而不管田主究竟是何人。前期从宾州运来的赈济,加上新近收获下来的粮食,则是分配仅够果腹的一部分,剩下的则作为工钱,用来招募人工来开辟水渠、修筑道路、整修城墙。除此之外,也有给老弱妇孺的活计,比如洗衣、除草之类的,保证愿意干活的都能填饱肚子。
  另外还有两千交趾俘虏,都被砍了脚趾,根本都逃不了,也被使唤来料理田地作为赎罪。十人一队,一人犯错,全队株连,互相监督下,都是老老实实地在田间地头被监督着做事。不过韩冈行事一向讲究着有赏有罚,只要做得好的小队,则有从江里面捞上的鱼来做奖励。
  韩冈这样的赈济制度,邕州城中的贫民当然愿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吃饱。但逃脱大劫的豪门富户不干了,靠城的好田都是他们的,种出来的粮食理所当然也该归自己。
  就在第一季收获的那几天,三五百人串联起来闹到了韩冈面前。不过韩冈可不管那么多,想说田是你的,得拿凭证出来,而且还要跟官府里的存簿对照,这样才能确认。
  所有的籍簿都给烧了,要想要找回旧档,得去广西转运司的架阁库里找——新近编制的田籍离完工还早着呢——除此之外,就算京城的三司衙门里,都只有税籍略本,哪还可能找得出田籍地契来?
  可韩冈是什么身份?新晋的广西转运使!就算掏出地契来,他只要推说一下等从桂州拿了存簿来对照,拖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
  不过韩冈也不全然是浑赖,就算是统种统收,也不过是一年而已,并不是将私人的田产收归官府。对于私田,他保护得也很严格。敢在这时候私自移动田中界碑的,韩冈可是用大板子杖了几十人,用二十斤重的团头枷枷在临时的州衙大门外,排一溜站着。
  加上他还在田间开辟了沟渠,引水来灌溉,将原本的旱田改造成了水浇地——位于江畔,田间竟然连一条沟渠都没有,这件事是让韩冈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种地全靠天上的雨水来滋润,几里之外可是水比黄河还多的珠江——亲眼看着自己的田地被改造成上等田,想偷田的贼人又被严刑整肃,加上支持韩冈的贫民们群起而攻的诟骂,富户们就不怎么闹腾了,也不敢闹腾了。不过一年而已,就当是被交趾人多烧了几间房子罢了。当然,若是韩冈一年后不将田地还回来,他们可都会往京城里去告状了。
  在广西的中南部和东南部,宾、邕、钦、廉这一片,有好几个面积不小的盆地和冲积平原,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如果农业水平有中原的一半,都能成为数得着的大粮仓。就算以此时的耕作水准,宾州、邕州都是从不缺粮、而且富余很多。
  韩冈想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在岭南推广中原的农业技术,只要广西、广东的田地能尽可能多的开发出来,出产再丰富一些,大宋对岭外之地的控制力就能上一个台阶,以此为跳板,整个南海地区都在辐射范围之内。
  《尚书·禹贡》之中,将天下九州的田地分为了几个等级,其中扬州是最差的,所谓“厥土惟涂泥,厥田唯下下”,那时的扬州基本上就是淮河中下游以南的广大土地,也就是如今每年六百万石运往京城的地方。而千年之后的广东广西,只要是平原地带的农田,粮食产量也都不低。
  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开发岭南,韩冈一行的方向,又转过去了邕州北面,那里有几座提供给城中使用的石灰窑,就在从山上流下来,汇入郁水的河流边,隔着老远就是浓烟滚滚。
  石灰窑中的燃料都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劈开晒过作为柴禾。另外还有秸秆,也一起利用了起来。可惜火力不旺,烧制起来很费时间。
  缺少柴薪是困扰韩冈的大问题,他时常在想着,要是邕州附近有煤矿就好了,也派人去找了,只是到现在也没有回报——他对后世邕州的记忆很模糊,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煤矿,不像他对徐州的了解,知道那一带有煤。刚刚收到京城的消息,就在徐州城外发现了一座煤矿,自此有煤有铁,这是煤钢联合体的基础。
  视察过石灰窑,韩冈上马返回邕州城,他下午还有课要上。
  几个月过来,邕州的官员已经差不多配齐了,吏员也招募了不少,州中的庶务韩冈都卸了下来。管得也就是军事、刑名、钱粮和医疗卫生方面的大事,其他时候,他直接做了甩手掌柜。
  作为官员,韩冈现在肩上的责任并不重,转运使的本职,暂时交给副使来处置。不过作为儒者,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儒门重教化,闲下来时,教书育人是本职。韩冈早前颁布条令,邕州七岁至十岁的儿童,不论男女,只要来上学,中午都会供给一餐伙食。许多父母贪着这个便宜,都让儿女过来上学。另外州学也恢复了,是邕州城第一批重建的建筑,比州衙还要早一个月。州学中的士子一边聆听韩冈的授业,另一边也要充作蒙学教授,为儿童上课。
  刚刚抵达城门口,韩廉就带了一队骑兵迎了上来。
  原本是韩冈家的家丁,但现在已经积功为官——一条瘸腿在功劳面前算不上什么——还做了古万寨寨主。不过古万寨已经被焚毁,在韩冈腾出手来,调拨人力物力重建古万寨之前,韩廉就只能先闲着,在邕州城中做个巡检。
  “城里可是有事?”韩廉迎过来后,韩冈就问着。
  “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三家的洞主方才一起进城了,现在就两家洞主还没到。”韩廉在韩冈马前禀报着,“钤辖要下官来禀报龙图,是不是再等一等。”
  “还等什么?”韩冈的脸阴沉了下来,“泗城州隔了几重山,近千里地都赶来了,左州、忠州离得这么近却还没到,难道要等到明年过年他们来州中赶集吗?!”
  韩冈一个月前,使人传令本州,召集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来邕州议事——邕州下辖几十个羁縻州,那些洞主管着的一个溪峒,在宋人这边往往就是一个羁縻州——已经等到了现在,连远在左江上游山中的泗城州洞主都到了,还没有到的那就是态度问题。
  “进城!”韩冈一夹马腹,气势汹汹地往州衙杀了过去。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六)
  沿着左江往南,有多个军寨,还有一系列的镇子。古万、太平、永平,都是在左江江畔或是边境设立的寨子,陀陵、武黎、罗白,这些都是商旅富集的镇子,在这一次交趾北侵时,毁坏得最为严重。从韩冈派人查验的回报中,这些军寨和镇子,几乎都化为了白地。
  几座军寨是邕州南方的缓冲区,是一道道防线,同时也是震慑周边溪峒蛮部的战略基点。重新设立寨堡,也是重新恢复大宋在左江两岸的统治。
  韩冈召集左右江三十六溪峒,主要目的是先将邕州南方一直到边境的寨堡重新修起,同时整备好道路,并对交趾进行试探性的骚扰攻击,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
  可惜他的命令没有招来所有溪峒洞主。
  回到州衙,韩冈接见了三位远道而来的溪峒洞主,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吏员带着他们去安顿下里,好生招待。
  空下来的官厅中,李信走了进来:“二十九家溪峒,总共到了二十七家。其中就算加上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也只有十一家是峒主亲领。而没到的两个溪峒左州、忠州,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解释。”
  “不是还有十六家小洞主吗?”韩冈脸上笑着,只是眼睛里面一点笑意都没有。
  李信也冷着脸。这十六家可都算是难得的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贴上来少不了有回报。但他们派不上实际的用场:“那些都不能算数,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家大溪峒。”
  的确,虽然城中只有二十七个有官衔在身的溪峒蛮部,可此外没被召集的小溪峒则主动到了十六家,不过都是洞主带了十几人、七八人过来报到。
  左右江地区说是溪峒三十六,但实际上的溪峒大大小小有数百家之多,不过列名于邕州籍簿之上、得受官衔的溪峒洞主,总共是二十九家。这些得朝廷官职的洞主,要么是把持着战略要道,要么就是麾下户口众多,皆是有名有姓的大部族。而那些小溪峒,则就是只有数百户口,甚至百来户口的小村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右江来的大多都是洞主亲领,而左江就不是这样,全是托他人代领,借口都还一样……称病!”韩冈冷笑连连,左江诸峒的洞主在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都是怕着被征召起来与交趾死拼,交趾贫瘠,拼死拼活也没有个赚头。”
  右江是往百色云南方向去,左江才是往交趾、广源走,韩冈需要的是左江诸峒的全力支持,这样他才能重建被毁坏永平、太平、古万诸寨。
  “这一干贼蛮,都是欠敲打!如果是在荆南,州中一封公文下来,哪一家敢推脱半分!?”李信恶狠狠地说着,“武陵也说是溪峒三十六,实际上有四十五家,这四十五家没一家敢违逆官府。”
  “溪峒和溪峒不一样!谁让这百来年,官军的刀子没砍在他们身上?能来二十七家,到场十一个洞主,这还是看在我赢了李常杰的分上!”韩冈冷哼了一声,“换做是琼崖的三十六黎峒,琼州派人去召集洞主,恐怕一家都不会亲自到场。”
  溪峒是南方蛮部的另外一种称呼,据韩冈所知,不仅是广西、荆南,就是海南岛上的黎族人,也是有溪峒之称,被称为黎峒,也有个三十六家的数目,似乎是惯例一般。
  当年跟韩冈合作建立棉布买卖的秦州几大商户,曾遣家中亲信不远万里去找传说中善织吉贝布的黎人,到过海南岛。可去了十几个,只回来了一半。不过几个都是有本事的,将黎人所珍藏的纺车织机给瞧了个遍,只是回来后打造出来的机器,远远比不上如今已经经过几次改进、效率几十倍上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
  倒是琼崖当地的风土人情给传了出来。其中有一个还骗到了一个洞主的女儿,最后打通了琼崖海货的商路。
  到了晚间,韩冈下令设宴招待已经抵达的洞主和洞主代表们。
  “不等忠州、左州了?”韩冈命令一下,黄全就惊讶地问道。之前几日都没有设宴,今天宴席一开,可就代表客人到齐,正事要摆上台面了。
  “他们还会来吗?!”韩廉反问着。
  “倒是为什么忠州、左州两家会不来?”新上任的军事判官很是疑惑。靠着临阵反戈、一起说服黄金满的功劳,何缮捡了个大便宜。
  忠州、左州两个大溪峒就在左江边上,离着邕州也不算太远,他们始终不到,本身就透着诡异。
  韩冈击败了接近十万的交趾侵略军,让李常杰丢盔弃甲而走,他凭着这份战绩,以广西转运使的身份发话,按理说是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不敢驳韩冈的面子,好歹派个人来应卯,可左州、忠州两家偏偏还是没到。
  “会不会跟去年古万寨被袭有关。当初父亲就怀疑他们是听到了风声,所以事先下手,省得给……”黄全顿了一下,跳过后面的话继续道,“说不定他们就是元凶,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应招前来。”
  通判道:“也有可能是想看看风色再说。不过现在连泗城州的洞主都到了,他们应该很快……”
  韩冈抬手打断了通判的话:“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到!”
  藏在一对黑褐色眸子中的眼神森寒如冰水,让邕州通判连汗都冒不出来了。
  “李信。”
  李信一抱拳:“末将在!”
  “就按事先说的办!”韩冈早有安排,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送去的命令被人当成手纸。
  李信当然了解韩冈的计划,他也是参与者。终于等到了韩冈下令,沉声冷喝:“末将遵命!”
  “……要小心一点。”
  “是!”
  当夜的宴席上,李信并没有出现,聚集在州衙厅中的洞主们也没人知道李信不至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城中少了一千兵马。他们只知道韩冈摆出来的酒菜美味无比,而年轻的广西转运使对他们很是和善,宴会上的气氛也让人兴致高涨。
  醉饮一夜,第二天,就是说正事的时候了。
  再一次回到昨夜酒宴上的大厅上,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几十名洞主或是洞主代表沉默着,等待着韩冈的发话。
  韩冈的发言开门见山:“交贼前番入侵,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而退,但古万、太平诸寨已经被毁,寨中百姓流离失所,听说有许多被你等收留,对此,本官要代朝廷向尔等道谢……不过现在交趾已退,我想他们也该返回家园了。”
  来自右江的洞主事不关己,各自安坐着。而左江的洞主代表们则互相交换了一阵眼色,最后势力最大的安平州站起来说话:“前些日子太平寨被攻破,的确是有汉儿避入我等峒中。现在交趾人败退,大半都已经离开了。也就还有几户留在峒中,等小人回去之后,便将他们劝回乡里。”
  “很好!”韩冈点点头,并不管他们现在说的是真是假,有这个态度就好,“左江上的榷场,旧时就在古万诸寨,商事往来也都在寨中,想必尔等也盼着早日重建。”
  “那是!那是!”一众连声应承。
  “诸寨重建之事,本官自会安排人手,只是需要一批护卫,来保住修造寨子的丁壮,这需要各位洞主的义举了。”
  说是保护修寨的民夫,但实际上就是用来攻打交趾的队伍,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安平州的代表打头站起来,“既然是转运相公的吩咐,我等哪有不听的道理。小人家的洞子虽不大,可也能出一百精壮的儿郎!”
  拥有上万户口、随随便便就能出动两三千兵马的安平州,很是大方的给了韩冈一百人。
  由安平州的洞主代表领头,其他溪峒当然也就有样学样,一百、五十的凑份子。看他们如同割肉一般挤出来的痛苦表情上,之后送来的壮丁,其中不知会有混有多少老弱病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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