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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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赵顼这个上元节过得并不痛快,站在宣德门城楼上俯视属于他的芸芸众生,也没给当今的大宋天子带来多少快感。
  主要就是在于被他招到城楼上一同饮宴的两个弟弟,无论是被封做雍王的二弟赵颢,还是做着嘉王的四弟赵頵,都是子女俱全。
  赵顼到现在为止,就两个分别刚过周岁和不到周岁的六皇子、七皇子,加上略大一点的三公主。他马上都要三十了,生下的儿女都超过十人了,就保住了三个。
  小孩子在养到七岁之前是完全不保险的,而要真正能让人放心下来,好歹也得到十五六岁之后。
  只有两个周岁上下的就跟没有一样,根本不保险。赵顼此前的五个儿子,可都是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最大的也才在这世上活了三年,他如何不清楚这一点。
  赵颢有一子一女,长子七岁;赵頵远比赵顼要小,才二十二岁,却是已经有了三个儿子,长子都五岁了。两人的子嗣,至今为止并无一人夭折。而且两个弟弟的儿女一个个精神得很,不似赵顼如今膝下最长的第六子,从出身就是体弱,比这个年纪该有的体重要轻许多。
  从两个弟弟身上看过来,接连夭折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的赵顼当真是如同被巫蛊诅咒了一般。
  看到两个弟弟儿女平平安安的生长,赵顼便是暗自神伤,甚至还有一丝嫉妒。朝臣中,也从不见人像他一般子嗣艰难。
  韩亿八个儿子,从韩维、韩绛、韩缜开始,哪一个不是高官。韩琦、富弼、文彦博,没听说哪个绝嗣。年纪相当的臣子中,韩冈更是五六个儿女,全都安安稳稳,皇后前两天还跟他提起过,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照顾的。
  正在赵顼暗自神伤的时候,宋用臣上殿来了,脸上的喜色让赵顼看不顺眼。
  却听宋用臣叩拜之后道,“奴婢方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官家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不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
  赵顼听了之后,脸色就好看了一点,“宣来让朕见一见。”
  宋用臣捡到的小孩子很快就被带上来了,长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的甚是讨喜,身上的穿戴也是上等的丝缎上缀着珠宝,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
  虽然小孩儿才五六岁的样子,却是如同大人一般在天子面前叩拜行礼,口呼万岁,礼数竟然一点也不见错。
  在天子面前,即便是大人也是得提心吊胆,俗谚说的伴君如伴虎,赵顼本人都不否认。不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就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能比得上这个小孩子的着实不多。
  赵顼看着心中好奇,“你是谁家的孩儿?可还记得姓名?”
  “臣姓王,乃枢密副使臣韶幼子,排行十三。”
  竟是王韶家的儿子。赵顼一听,这还了得?!枢密副使家的儿子竟然也敢拐走,东京城里的治安都成了什么样了,“可曾记得是如何被贼人拐的?”
  只听王寀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通。他本是被家人扛在肩上出来观灯,却给贼人趁着家人贪看花灯的时候,将他转到了自己的肩上。当王寀发现之后,知道事情不好,却没有哭闹,只当作不知道,一直到了东华门,恰与宋用臣一行相遇,这才高呼有贼。贼人猝不及防,连忙丢下王寀跑了。
  王寀说话口齿伶俐,这个年纪难得地有条有理,而且为人聪慧无比,知道如何自救,换做是普通的小儿,恐怕就是哭闹着被人拐走了,赵顼越看越是喜欢。
  而且还是王韶的第十三个儿子,王韶的子嗣一向多,赵顼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又是积功,又是郊天,另外还靠着升任执政,总共得了十来个荫补,到了上个月的祭天大典,一看王韶递上来的荫补名单,还是他的儿子。如此巧合,在赵顼想来,当然是个祥瑞,乃是得子之兆。
  “今夜就在宫中歇上一夜,等明天就送你回家。”赵顼打算留王寀在宫中一夜,也好讨个吉利,吩咐着殿中的小黄门:“好生带到后面去,给皇后说一声。”
  转过来又对宋用臣道:“宋用臣,你且去开封府,将今天的事与苏颂说了。上元之夜,贼子猖獗,这是开封府治事不力,命其搜检城中。”他顿了一顿,“朕知此事难为,不过……”
  “陛下。”王寀被个小黄门抱着要往后宫去,就在怀里转身过来道,“要想捉到贼人其实不难。”
  “为何如此说?”赵顼笑着问道。
  “臣出门时,娘亲在帽上别了绣针彩线,以压不祥。臣被贼人所掳时,密在他的衣领上缝了一道。只要去查一查衣领,便知贼人。”
  赵顼大感惊奇,啧啧称叹不已,不但知道能如何自救,甚至还不忘留一条捉贼的线索,“常听人说夙慧,今日方才亲眼得见。”提声道:“宋用臣,可曾听明白了?!”
  宋用臣恭声答道:“奴婢明白。”
  赶在上元节前就任开封知府的苏颂精神抖擞,尽管宋用臣说得不明不白,但韩冈和王厚方才来过一趟,两边一对照,当然也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了。
  他也不耽搁时间,当即升堂,将衙门中专管捕盗的四名都巡检给提了过来,基本上辖区内的贼人,他们这些地头蛇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苏颂将整件事一说,又道:“这番天子亲下旨意,本府便以三日为限,若逾期捉不到人,莫怪本府不讲人情。”
  “大府放心,即有证据,哪有捉不到的。小人便以三日为限,若不能按时捉贼归案,甘领责罚。”
  也不用苏颂下狠手去催逼,衙中的一众衙役、快手和弓手都知道这件案子是天子督办,哪里还敢推诿拖延,纷纷出去搜寻贼人。
  一日之间,整个东京城都翻了过来。这一番全城搜检,惊得城中的地痞泼皮鸡飞狗跳,连带他们也为了求个安生出来帮忙搜检可疑之人。
  四名知道贼人特征的都巡检将分头查验捉来的嫌犯,也就在当日,便将一名衣领上绣了彩线的贼人,连同他所在的团伙一并捉入开封府中。
  注:这一段故事真伪难以考据。出自于岳飞之孙岳珂的《桯史》,自称是从王寀的孙子那里听来的。到了明代,以此改编的《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又出现在二刻拍案惊奇之中。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六)
  韩冈得到王家十三郎被天子送回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按照王家派来传话的家丁的说法,天子亲自下旨,让中官送了十三郎回家,而且还有诸多赏赐。王家家丁转述中官的话:是官家和宫里面的圣人和几位娘子所赠——圣人和娘子是宫里的宦官宫女对皇后、嫔妃的称呼——言语间充满了对小主人的自豪。
  其实在这之前,早在接到宫中之命的时候,苏颂就已经遣人通知过了王韶家里和韩冈了。知道是宫中的御药院副都知救了王寀,除了感叹王韶第十三个儿子的运气,也就是赞叹他的临机应变之才。
  不过到了这时候,韩冈才原原本本地知道了真相。对王寀在危急关头甚至还不忘留个证据,以便用来捉拿贼人归案,之前的赞叹也变成了对王家小十三才智和夙慧的惊叹。
  王旖也是满心的惊讶:“知道十三哥打小儿就聪明,没想到竟然聪明到这个地步。”她有些感叹,“要是家里面的几个孩儿都能有个七八成就好了。”
  韩冈的几个儿女中,并没有出现资质卓异的天才,像白居易一样六个月能识之无,或是今日的王寀的水平,韩冈都不指望的。不过就是韩冈自己,也没脸说他小时候能跟王寀差不多水平。
  “王家的小十三可比为夫当年要聪明多了。”韩冈呵呵笑道,“子纯枢密一直都盼着家里能再出一个进士,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了。十几二十年后,保准就是个进士及第。”
  连同王寀被拐一案同时告破的,还有英国公家真阳县主受辱的那个案子,就是同一个团伙作的案。当年这个团伙将真阳县主拐走,强辱之后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想要纳妾的富户。而误买下了英国公之女的那个富户,得知真阳县主真实身份,不敢轻辱,而是悄悄地将她送了回家。
  为了女儿名节着想,英国公府并没有将此事宣扬出来,不过京城之中从来都是只有谣言、没有秘密,转眼就流传开来。
  这个让宗室脸上无光的案子,时隔多年,如今终于告破。从律法上说,被擒获的罪囚基本上可以去为自己找两个和尚来超度忏经了——犯到了宗室头上,即便是遇上了大赦,都别想能逃过一劫。而将他们送进刑场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这一奇闻,顿时轰动了整个东京城。
  “听说已经有好几家准备向王家的十三哥儿提亲了。”过了两天,韩冈就听到刚刚从王家回来的王旖说着才听到的新闻。
  “未来的进士要先定下来嘛。”韩冈笑笑。
  韩冈他终于发现自己预感王寀不会有事,并不是直觉有多出色,也不是像王韶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深有了解,而是旧时残留下来的一点印象,如同河底淤泥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泛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回忆,当日只是让韩冈隐隐约约地有个感觉,而现在才全数呈现在眼前。
  韩冈当然是没想到王家的十三哥儿,竟然就是自己曾经耳熟能详的那一个故事的主角。而那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不过韩冈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见过的历史名人太多了,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这些现实存在的人物不说,就是传说中八仙里的何、曹二人,韩冈都是打过照面,说过话的。
  何仙姑现在还在荆湖南路的永州给人算命,断人休咎,章惇和李信都找她判过命数,不过她已经成名快五十年了,听说是个干瘪没牙的老婆子,韩冈就没了多少兴趣。不过他从京城到广西,又从广西回京城,来回两趟,总共四次经过永州,闲来无事,韩冈也就在这一次的回程时,抽空见了她一面。
  隐了自己身份,穿了个普普通通的儒士襕衫,韩冈去问了一问家人和前程。得到的回答是含含糊糊的江湖术士口吻,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如果能恪守正道,当可如履平地云云,说的一番话基本上怎么解释都可以凑得上,但也不能说错,只是要骗韩冈这个老江湖却是不够了。
  至于曹国舅,人更是好找。想想现在的太皇太后姓什么?曹太皇的两个弟弟,韩冈都见过,好道的那一个是老大曹佾。前些日子的正旦大朝会,韩冈还见过他。挺富态的一个人,行事很低调,有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衔,站在很前面,只是没听说他见过吕纯阳。
  也就是因为曹佾好道,所以韩冈得以跟他在大朝会后聊了几句——如果说眼下朝中有谁跟传说中的神仙关系最密切,不是别人,正是他韩冈。只不过韩冈依然是绝口不认自己药王弟子的身份,让曹佾失望而归。
  而后世的故事中,被包拯用虎头铡砍掉的曹家老二,则是老老实实地紧守门户,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基本上此时的外戚一个比一个老实,一方面宫里面管束得严,曹太皇、高太后从不为自家人要官要钱,另一方面,士大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外戚、内宦敢有蹦跶的,立马一棒子打死。也不管什么新党旧党,一旦遇上阶级敌人,立刻就会联合起来群起而攻之。
  因为儿子在宫中住了一夜,也是被宫里面的人照顾了一夜,王韶特地进宫一趟,向天子表示感谢。
  王韶为了王寀的平安归来欣喜无比,还因此设宴。不过哪边都怕奖誉过度,小儿容易夭折,故而并没有大事操办的庆贺,不过也请了韩冈和几个相熟的朋友,好好地吃喝了一顿。
  ……
  经过了王寀一事,赵顼因为子嗣艰难的坏心情也因而好了不少。
  而朝堂上的平静也没有因为上元节的结束而宣告终止,虽然眼下的和平时光,看起来只是暴风雨前宁静,但对于早就习惯于臣子们拿着弹章互相攻击的当今天子,只会享受眼下的耳根清净,而不会去奢望这样的安稳能够保持很久。
  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赵顼终于想起了韩冈——其实也是韩冈排队排到了点,从阁门的排班顺序上,也该他入觐了。如果可以将韩冈跳过去,那就不是冷遇,而是处罚了。无过而罚,怎么都说不过去。
  收到了宫中的传召,确定了两天后进宫入对,韩冈在新开的棉行楼上笑道:“总算能出京了。”
  章惇没有笑,他今天请韩冈可不是说的这件事,“听说玉昆你与沈括有些交情?”
  韩冈不知道章惇为何突然提到当今的三司使兼翰林学士——其实这几年,沈括的官阶、差遣一直被韩冈压着,尤其一年前平交之战结束,韩冈稳稳地压过沈括一头去,但现在却反是他压了自己一头上来,这就是年龄、资历达标后的结果,一旦开始晋升,根本就没什么阻碍——指名道姓地说话,看起来章惇对沈括有些看法。
  “不知沈存中犯了何事?”韩冈问道。
  “他给吴相公上书……”
  章惇的话才起了头,韩冈就立刻惊讶地打断:“给吴相公上书?!”
  “对,就是给吴相公上书。”章惇冷淡的声音着重强调了最后的五个字。
  “当真是糊涂!”韩冈立刻说道。
  翰林学士也好,三司使也好,都不是中书属吏,怎么给吴充上书,要上书也该给天子才对。按后世的说法,这是犯了组织错误。
  “他哪里是糊涂,再聪明不过了。”章惇冷笑,“沈括他说两浙役法不利于民,当加以更易。吴相公今天就拿着他的话,开始找免役法的不是了……”狠狠地哼了一声,章惇突然就变得神色俱厉起来,拍得桌子上的碗碟叮当响,“两浙路上实行新法,可是他亲口说的没有问题!”
  韩冈皱起眉来,听章惇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沈括还真是不会做人。
  为了确定农田水利法是否能见成效,当年王安石曾经让沈括去相度两浙水利、并察访两浙新法推行情况。而后两浙推行农田水利法和免役法,天子问王安石:“此事必可行否?”王安石是拿着沈括的报告来作为证据,说“括乃土人,习知其利害,性亦谨密,宜不敢轻举。”
  但现在王安石下台,眼见着天子有着偏向旧党的打算,沈括就跳出来说免役法有问题。说句难听话,这就叫做见风使舵,做事未免太不地道了。
  “介甫相公曾说沈括是壬人。”章惇板着脸,一点也不客气,“放到今天看来,当真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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