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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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什么人,灌园子而已,寒门素户,连个书香门第都算不上。他文彦博三朝元老,日后都有机会与皇家联姻,自己的孙辈中,也不是没有人才,门生故旧无数,姻亲更是遍布朝堂。韩冈一个宰相女婿算什么,他面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即是宰相子、也是宰相婿,娶了吴充的女儿!
  韩冈就算日后暴发起来,还能当真将他文家灭门不成?!要是韩冈当真将此辱放在心上,日后处处与文家为敌,保不定就此止步了。只是个年轻小子而已,要是有了心胸狭隘的名声,日后也别想有什么成就了,文彦博恨不得韩冈会如此做。
  文及甫只知道自己的事情办岔了,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情,最后却变成了一桩惊动了整个御史台的大案,现在京中已经派人来询问,下一步多半就是会将自己提去开封审问。
  虽然自己有父亲在上面镇着,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捉进大狱去。父亲虽然是要保自己,但如果京城来提人,就是现任宰相都不能拦,也拦不住,肯定要先去台狱走上一遭。
  文及甫已经是京中之鸟一般,现在又开罪了韩冈,韩冈司掌漕司,有监察一路百官之权。自家的父亲得罪他狠了,要说他会宽宏大量地一笑而过,文及甫可不信。年少得志的韩冈能有这般器量,到时候少不得会落井下石。
  幸好此时还能化解得了。虽说因为昨日之事,文家与韩冈仇怨已深,但韩冈为人是有名的尊师重道,文彦博与张载有推重之恩,张载第一次在洛阳讲学也是文彦博的安排,这份香火情虽然不在了,但重新提起来也不是没有用。而且还有二程,韩冈昨天甫一到任就派人送礼到程家,今天就去登门造访。如果找二程居中调解,韩冈的尊师重道无论是真情假戏,都必须给程伯淳和程正叔一个面子。
  文及甫这一回被吓得够呛,他出生时,文彦博都已经做了宰相,从来都没有吃过苦,出门在外,文府的六衙内到处都能受到奉承,如今不意却碰上了对文家的权势毫不放在心上的对手,想想会被提进御史台狱中,胆子一下就小了许多。
  偷眼看着父亲,文及甫想着该怎么措辞,却见文彦博已经不理不睬地拿着一封信来看了。看见了在拆开来的信封上有着包绶顿首的字样,文及甫便知道,是与他家关系甚为亲近的包拯次子的来信。
  文彦博将信上下看了一遍,抬头对文及甫道:“包家的綖哥儿一年丧期已满,说不日会来洛阳造访。綖哥儿去岁丧妻,中馈不能无人主持,也该续娶了。为父曾与包兼济【包拯】定有秦晋之约,只是各种事给耽搁。十一娘年纪只比綖哥小了几岁,也算是正合适。”
  文及甫愣了一下,“将十一娘嫁过去?”
  看着儿子似乎是有反对的意思,文彦博火气又起来了:“难道已经不记得了?!我文家与包家是世交,从你祖父开始就是如此。綖哥儿是个正人,十一娘嫁过去也不会受苦。”
  包文两家的交情不用文彦博多说,文及甫自幼都是耳熟能详。
  文及甫的祖父文洎,当年与包绶之祖、包拯之父包令仪同在馆阁,交情匪浅,而包拯和文彦博又在一起准备进士科举,日后两人在天圣五年【1027年】同科取中——同科的还有韩琦、陈升之、吴奎;与十五年后的王安石、王珪、韩绛同在的庆历二年榜【1042年】;以及又十五年后的吕惠卿、章惇、曾布、二程、二苏、张载所在的嘉祐二年榜【1057年】,是仁宗朝收获最大的三次科举。
  包拯先字兼济,后改希仁通行于世,可文彦博偏偏就一直用前一个表字称呼他。父辈是知交,两人也是自少订交,因为这两层关系,包文两家就约为姻亲。
  虽然包拯担任谏官的时候,也抨击过时任宰相的文彦博,但之后文彦博被罢相,一个理由就是他结交后宫,送了重礼给最受仁宗宠爱、后被追封为温成皇后的张贵妃——另一个就是阴结身为言官包拯、吴奎。
  “当初为父与兼济定下来秦晋之好,愿相与姻缔,你的几个哥哥年纪都不合适,包家的大姐儿便嫁给了你的堂兄。只可惜他家大哥当时已经娶妻,而兼济故世的时候,綖哥儿才五岁,剩下的一桩亲事就一直都没提了。前次綖哥儿娶了张家的女儿,也是成了亲了才来信,否则为父肯定要抢先一步。”
  文彦博回想着当年:“为父因唐介第一次罢相,过了几年之后,兼济因故被贬居池州,当时为父已经复相,就写信去池州。还记得为父写的什么吗?”
  文及甫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隐约记得,文彦博当时是写了一首七律过去,但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最后的两句话:“‘别后当知昆气大,可得持久在江东?’”
  文彦博怒哼了一声,明显的是对儿子很不满意,整篇七律记不得倒也罢了,但连记得的最后两句也都错了,甚至让意思变得截然相反,“是‘别后愈知昆气大,可能持久在江东?’!”
  就跟朱馀庆临近科举时给张籍写了“画眉深浅入是无”一样,文彦博知会包拯很快就会将他调回京师时,也是采用了隐晦婉转的曲笔。
  包拯在池州只待了八个月,便调往江宁,在江宁知府任上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调回东京,回来后就担任了开封知府。开封知府包龙图的传说便是从此处发轫。
  儿子背不全的这一首诗,可是文彦博的得意之作。可文彦博想起了当年旧事,就一下子就气冲天灵起来,横看竖看儿子不顺眼,拿着手指狠狠地点着文及甫的脑门。他不是要求儿子有自己或是朱庆馀的水平,文彦博的要求很低:“你就不能写得隐晦点吗?你就不能写得隐晦一点吗?读了那么多年书,作起诗文还不一定有韩冈强!”
  文及甫嘴皮子动了动,想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差也不至于会比韩冈还差吧,但还是忍住了。
  相对于韩冈的累累功绩,他的诗文水平在士林中更为人所乐道,就像日中黑影,有那么一点缺点就分外显眼,总是会被人拿出来当笑话说。
  正说间,一名仆役匆匆而来,禀报道:“老相公,漕司那里递了帖子来,说新上任的韩龙图想明日登门造访。”
  “明天?”文及甫闻言一惊。
  “才一天就赶着来上门了?是想来查账吧?让他来好了!”文彦博纵声而笑,韩冈的急不可待让他心中快意无比:“想不到竟然这般沉不住气,韩冈如此心性,谁说此子能做宰相?!小器速成,纵然小有才具,日后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四)
  吕大临正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身边跟着一名三十上下、笑得温文尔雅的士子。
  “快到洛阳了。”那名士子就在马上直起腰,向着远方张望着。
  吕大临扫了那名士子一眼:“和叔何须心急,洛阳城也跑不了。”
  “刑恕还想去拜访一下几位先生,不知今天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了。能早一步进城,就尽量早上一步。”
  吕大临哦了一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有他做了榜样,在前面带领着,前进的速度顿时快了几分。
  刑恕从后面赶上来,笑着就在马背上给吕大临拱了拱手。吕大临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顺便而已,不算什么帮忙。
  吕大临其实不怎么喜欢刑恕,尽管刑恕算是他的同学。
  从平时的言行上看,刑恕似乎也是个实诚君子,而且人缘甚好,在洛阳城中,到处都有朋友。同时他还是司马光和程颢的弟子,又曾游走于吕公著的门下,还听过张载在京城时的讲学。甚至他的名字当年都传到了王安石的耳中,据说王安石曾经想用他,但刑恕理都没理,这个态度,让洛阳城中的旧党重臣们对他更加看重。
  从身份上说,刑恕算是旧党新一代中的骨干,如果新党得势,势必要大用的。但吕大临几次与其说话,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是个人偏见,可对吕大临来说,与刑恕同从嵩阳书院往洛阳去,区区两天的行程,的确比起礼部试发榜前还要难挨。
  吕大临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刑恕似乎也没看出来,依然毫无觉察地与吕大临谈笑自若,一直延续到洛阳的城门下。
  “公休!那不是公休吗?”进了城之后,吕大临正想找个借口跟刑恕分开,刑恕却一脸惊喜地冲着前面的一名骑着马的青年叫了起来,还不忘指着人,回头跟吕大临介绍,“那是君实先生之子,表字公休,单名一个康字。”
  司马康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就看到了刑恕。他这边才停下来,刑恕已经拉着吕大临过来见司马光的儿子。
  互相介绍了姓名和身份之后,司马康主动向吕大临拱手行礼,“久仰大名,钦慕已久,今日方得一见。”
  司马康说他久仰吕大临的大名并不是空话。当年一人一句,将横渠四句教敷衍出来的吕大钧、苏昞、范育、韩冈,被合称为张门四弟子,随着张载入京,横渠四句教和四人的名望也同时传播开来。
  吕大钧跟随张载最久,苏昞、范育都参与编写了关学的典籍,而韩冈在四人中虽是最为年轻,但他算是从关学中分支出来的格物一派的开创者,加上又是有望身登宰执,却是四人中声名最为煊赫的一位。
  不过吕大临也是张门的杰出弟子之一,与他的两名兄长同归张载门下。司马康曾经听他父亲提起过,吕大临是蓝田吕家唯一没去考进士的子弟。
  论才学,吕大临考中进士应当不难,他的几个兄长都是由进士得官,但吕大临却放弃了科举,而转由荫补,自谓是“不敢掩祖宗之德。”
  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有能力考进士,都不会选择走荫补这条路,荫补上升的通道只有一条缝,远比不上进士的通衢大道。可吕大临偏偏选了这条难走的路,甚至都没去守阙,而是跟随在张载身边问道,司马光对此很赞赏。但司马康今天过来一见,只觉得吕大临依稀就是一个就是个脾气和性格都古板的儒生。
  “公休怎么你今天出来了,可是通鉴告一段落了?”刑恕笑问着。
  “是韩冈。”司马康说了一句,之后又想到两人刚刚进城,应该不知这两天的变化,“和叔和与叔刚刚进城,恐怕还不知道吧……韩冈两天前已经到了洛阳,但他到洛阳的时候,河南府衙没有一个人去为其接风。”
  “什么,没去接人?!”吕大临和刑恕闻言都吃了一惊。
  司马康点点头,“所以今天韩冈就直接进去了州衙。”
  “这么快就兴师问罪了?”刑恕啧啧感叹,“韩冈果然‘器量’过人啊!”
  吕大临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刑恕说韩冈是为了私怨而登河南府衙的大门。吕大临不喜欢韩冈,对韩冈用格物致知将关学带偏掉,他对此有着一份成见。但韩冈受到批评,吕大临心中却是没有欣喜;“还不知道事实如何,不当匆忙下结论。”
  刑恕笑了一笑,“与叔说得有理,应当先等等看。”
  ……
  韩冈此事正不急不躁地换着一身新近做好的官袍。
  紫袍金带,腰悬金鱼,踩着厚底官靴,重臣的风采一点也不输人。
  周南和云娘为他整理着衣角和方心曲领,素心去了小厨房,而王旖正不厌其烦地叮嘱着韩冈去见文彦博时一定要小心。
  “河南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怕他做什么?!”
  “官人!”
  王旖很不高兴地叫了一句,韩冈随即改口:“为夫知道了,的确要小心。文潞公今天设鸿门宴,以掷杯为号,从屏风后转出五百刀斧手来。”
  王旖狠狠剜了韩冈一眼,有时候她的丈夫就喜欢说些无聊的笑话。
  韩冈其实并没有将文彦博太放在心上,天子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区区一个前任宰相也算不了什么。在外人看来,韩冈可谓是气势汹汹,前日刚刚受辱,第三天便找上了门来。
  但文彦博并没有严阵以待,韩冈报复得越凶狠,他的未来就越是一片黑暗。
  不过在韩冈来说,只是礼仪性的拜访,是转运使对西京留守的拜访。足足六七十人的队伍,鸣锣开道,从转运使衙直奔河南府衙,有不少闲人悄悄地跟在后面。
  进门,入厅,接下来韩冈就见到了文彦博。
  文彦博正冷笑着,韩冈迫不及待地到来,也让他变得期待,如果韩冈想要清查账簿,文彦博会让他如愿以偿,但之后他文宽夫可不会留半分口德,几份奏章都准备好了。
  不过对于这样的期待,韩冈没有满足的义务。再拜起身,韩冈就在冷笑中的文彦博的邀请下,坐下来说话。
  只聊了几句,文彦博就变得纳闷起来,这是朝会吗,有监察御史盯着还是怎么的?韩冈说话惜字如金,仿佛在斟字酌句。年纪轻轻,就犹如一颗河水中浸泡多年的卵石,看似圆滑,内里却是坚硬无比。说话、行事都是一板一眼。从见面行礼,到了之后的交谈,都能让文彦博感觉到这一点。
  只寒暄了两句,话题就移到了正事上:“韩冈受命于天子,来京西主持开凿漕渠。只是钱粮有所不足,届时可能会需要河南府开仓相济。”
  “有了天子诏命,老夫自是不会耽搁。”文彦博在推脱。
  “得潞公此言,韩冈就放心了。”韩冈说着就站了起身,文彦博疑惑地看着他。
  韩冈笑容冷淡,他没有与文彦博结交的意思,也没有缓和关系的打算,只是保持着对老臣的礼貌,这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重文彦博,他跟文彦博没有话说,“河南府中事务繁忙,韩冈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韩冈走得甚为干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已经将礼数做得周全了,一切都当作应付差事,之前两边计算时间,他与文彦博见面只用了区区一刻钟而已。
  韩冈告辞之后,文彦博还有些发愣,这算是什么事?上门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可几十年的经验很快就让他想明白了,韩冈此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文彦博的心情顿时就恶劣起来,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好个韩冈!”
  ……
  “潞国公的脾气还真不小,韩冈上门还没半刻就被他赶出来了!”
  洛阳城中,今天不知多少人再等着文彦博和韩冈摆明车马后面对面的硬碰,富家这边也不例外。登门拜访富家的邵雍之子邵伯温,正在富弼和富绍庭的面前,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今天发生在州衙中的好戏,“照我说,就该让韩冈去查账,眼下即便查出了错来,也能说是韩冈在借机报复,逐人实在是浪费了难得的良机。”
  “子文你说错了。韩冈并不是上门要查河南府的账,他也没打算查河南府的账。”富弼的第三子富绍隆走了进来,“漕司那边,昨天有人向韩冈提议要查河南府的账,韩冈问了一句上一次查账是什么时候,又问了一句,下一次查账应该是什么时候。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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