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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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庸与兄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
  黄庸连忙让人进来,接过一片短笺匆匆一览,刨去无意义的辞藻,韩冈的本意,他已经看得分明。转头就道:“韩冈请愚兄过府一叙……”
  他的兄弟立刻面露喜色:“真是太巧了!哥哥,看来韩玉昆多半就是想求哥哥助上一臂之力。”
  但黄庸面色不愉,并不搭腔。他以知州之尊,就是贵为转运使,也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让自己帮忙,就只以片纸相招,当他黄庸成什么人了?
  黄庸的堂弟暗叹一声:“哥哥。小弟知道哥哥不喜欢因人成事,可是事关谨哥儿和谕哥儿,舍了点面子又如何。”
  黄庸的两个儿子,本房排行第一、第四,都还没到应举出仕的年纪,若说有什么地方能与他们有关联,那就只有荫补了。于国有功,不说黄庸本官的品级能上移一步,达到荫补子嗣的最低标准,让长子可以得受官职。就是天子那里,多半也会特旨褒奖,连老四的官身也一起解决了。
  “而且这也是为襄州百姓着想,知道哥哥你亲自去求韩冈在襄州施行种痘法,全州上下近四十万人,哪个不会对哥哥你感恩戴德?”
  黄庸踌躇了一下,终于点了头。站起身,道:“勉仲,你随我同去。”
  这是态度问题。将自己还没有做官的兄弟带过去,是向韩冈表示自己不打算将两人的关系局限在官场往来上,结下了私交,许多事就好办了。
  黄庸的堂弟心领神会,“是。哥哥请稍候,小弟进去换身衣服便来。”
  黄庸抬起袖子看了一眼,家常的蓝布直裰穿得是舒服,但不是访客该穿的服饰。笑道,“愚兄也得换身衣服,不能太失礼了。”
  黄氏兄弟应邀前往拜访韩冈,没有耽搁时间,就带了一队人马前往漕司衙门。
  转进漕司衙门所在的街中,就发现一条路就跟上元灯会时一般的熙熙攘攘,上千名百姓拥挤在衙门前,可偏偏就没人敢于喧哗出声。
  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这个问题在两人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还用问吗?明眼人太多了,从伏龙山传出来的一切信息都指向有药王弟子之名的京西转运使,怎么可能还有人猜不出来?
  在前面鸣锣开道的旗牌官抵达人群前的时候,围着漕司衙门的百姓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群人中不仅仅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在州中县中都说得上话的士绅,一等到黄庸的马到了面前,就抬头高声地喊着:“黄使君,还请代禀韩学士,如今即有治痘的良法,莫要敝帚自珍,当念生民困厄,早日颁之于众。”
  这一声喊,惹得群情激动,甚至有人跪了下来,一齐求着黄庸,让他去劝说闭门谢客的韩冈。
  黄庸停下马,环目一扫周围人众:“诸位父老放心,本官来此正是为了与韩学士商议此事。”
  听到了黄庸这位知州的话,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声,人人喜笑颜开,连声向黄庸道谢。
  黄庸高居马上,享受了一阵众人膜拜后,脸又板了起来,“不过尔等于漕司衙门门前,聚众数千,岂不有要挟上官之嫌?暂且归家,静候佳音!”
  几个领头的士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低头领命:“谨遵使君之命,我等这就回家,静候佳音。”
  说罢便起身纷纷散去,主心骨一走,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是感恩戴德地向黄庸说了几句好话,随之而去。上千人众,转眼就剩下二三十人,还站在衙门门前舍不得离开。
  “你们是怎么回事?”黄庸略皱眉,竟然还有人敢不听他的吩咐。
  一群人连忙跪了下来,领头的一名汉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府容禀。小人文三,与这几位家都住在城南。如今街坊中正闹着痘疮,已经有七八家的儿女都染上了,不治身亡也有三人。眼看着就会传到了家中的孩儿身上。不是小人不听大府的吩咐,就是想着能早一步看到方子都是好的。恳请大府体察小人一片舐犊之心,宽贷小人不恭之罪。”
  可能是文三读过两年书、说话不算粗鄙的缘故,黄庸脸色缓了下来,点点头,驭马越过他们,直往衙门门前去。作为知州,朝令夕改肯定是不好,但也没必要不近人情,放着不理就是了。
  黄庸片言散去了衙门外的群众,一下就被传到了韩冈的耳中。
  “才送了信去,人就来了,看起来黄常伯已经有所准备了。”听到外面的消息,韩冈不禁唇角微动,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宰相都不免心动,何况区区一个知州。
  “就是让黄庸捡了便宜去了。”站在韩冈身后的李德新阴沉着脸,“龙图为何不出去说一句话。现在外面的那群百姓,感恩戴德的都是黄庸了。”
  “让黄庸得个好名声又如何?我这边是主动行事还是被动受邀,在朝廷那边看过来可是两回事。”韩冈笑了一笑,很不在意,“而且当真会影响到我在襄州百姓中的名声吗?……可不见得。”
  韩冈不介意分功,襄州也好、唐州也好,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推广种痘法就会越顺利——世间的许多事,之所以不顺利,就是因为主事者吃独食的缘故——韩冈行事一向如此,他在陇西分了多少利益出去?顺丰行能发展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他拉到身边的人多了,少有人扯后腿,有什么阻碍能凭借巨大的势力直接碾压过去的缘故。
  “我可是京西转运,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衙门外的司阍又进来了,这一回带着的是黄庸的拜帖。
  韩冈微笑着接过拜帖,而司阍通报的另外一人的姓名,更让他呵呵笑出了声。
  黄裳……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但对于过去依然有着依稀记忆的韩冈来说,的确是很有趣。
  ——也仅仅是觉得有趣。“六五:黄裳,元吉”出自于易经坤卦中的“黄裳”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据韩冈所知,蔡确老子的名讳就是黄裳,唐代更有个叫杜黄裳的重臣,姓黄名裳也不算出奇。
  “快请!”韩冈说着就起身,走到院中去迎接。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六)
  襄州知州黄庸,韩冈时常会面,就是最近见得少了。身边跟着一个姓名很熟悉,但人很陌生的中年书生。
  普普通通,让人有些失望,眉宇端正平和,不像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模样,举手投足,也不似身怀绝技的样子。如果让他拉弓,估计能有五六斗就差不多了,飞檐走壁更不用想。
  韩冈将注意力从黄裳身上收回,与黄庸行礼如仪。寒暄了两句之后,韩冈的视线又转回到了黄庸身边人身上,“这位就是令弟?”
  黄庸让了半步出来,抬手介绍着自己的堂弟:“舍弟黄裳,表字勉仲。今科福建南剑州的贡举第一。”很有几分自豪。
  黄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学生黄裳,拜见龙图。”
  “原来是勉仲。”韩冈还了一揖,点头微笑,赞道:“能在福建拔贡,已经不比中进士容易。而且还是贡举第一,勉仲想必才学是极好的,今科定能在金榜上高居上游。”
  “龙图谬赞,学生愧不敢当。”黄裳黯然一叹,“年过而立,尚不得名登黄榜,蹉跎科场多年,远不如龙图初次入贡便高中进士第九。”
  “只是侥幸而已。”韩冈说着都要脸红了。
  南剑州军额是延平军,第一次见面,黄庸自我介绍就是出身福建延平。不过想来黄庸也做不到南剑州贡举第一。福建路贡举竞争之激烈,倍于江南,五倍于开封,十倍于陕西,至于韩冈当年参加的秦凤路锁厅试,百倍都不止了。
  “记得浦城章状元子平【章衡】,金榜题名时是年过而立;癸巳科郑状元毅夫【郑獬】也是年过而立方高中,大器晚成之辈所在多有,勉仲何须自失。”
  世间有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实际上仁宗之后的历科状元及第,多是在二十多岁。科举已经算是很公平的选拔考试,当真才剧器博,有那份能耐,在反应、精力、记忆力、创作力和学习能力都处在最出色阶段的二十多岁,基本上就能中了。最小的王拱辰,年十七,进士第一,状元、探花一起拿了。韩冈举的章衡和郑獬都是三十二岁高中,已经算是岁数很大了。
  黄裳当然知道这一点,韩冈的话也只是安慰而已,不过释放出来的善意,黄庸和黄裳都感受到了。
  黄裳又躬身一揖:“多谢龙图开解,学生明白。”
  介绍过自己的兄弟,黄庸就看向韩冈的身后。
  一个三十近四十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站着,很不起眼的相貌,眼尾和眉梢下垂,一副愁眉苦脸的长相。韩冈迎上来寒暄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能跟着韩冈,自然不会是普通人。自己带了堂兄弟,就不知韩冈带的又是谁?
  不待黄庸示意,黄裳先行开口:“龙图身侧当无凡士,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黄裳垂询,李德新便上前拱手:“回秀才,在下姓李,双名德新,延州一布衣。”
  “李德新?”黄裳、黄庸同时眉头一耸,这不就是从伏龙山中传出的那位名医的名号?
  在与自己会面的场合中,他出现在韩冈的身边,那么韩冈的打算也就可以确定了。心中一喜,黄庸原本还是很严肃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伏龙山中的李神医?!”黄裳貌似惊喜地追问。
  李德新连忙摆手,谦虚道:“神医二字在下决不敢当,只是奉命行事。种痘秘术也是龙图所授,德新遵循而已。”
  一句话就将底全漏了,黄庸和黄裳惊讶地望向韩冈,韩冈形容不动,抬手相邀:“先进厅中说话。”
  客随主便,黄庸、黄裳哪里能有意见。一起进了厅中,分宾主坐下,等府中服役的老兵上来奉了茶汤,耐着性子喝了几口之后,才听到韩冈慢吞吞地开口:“漕司衙门外面的情形,想必常伯兄都看到了。”
  黄庸低头:“是黄庸治民不力,致使百姓聚众于漕司衙门之外。”
  “哪里能怪到常伯头上。”韩冈笑了一笑,“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黄庸放下茶盏,挺腰端坐,正容道:“黄庸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韩冈却双手拢着茶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力:“常伯想要问的,韩冈多半能猜到。是不是想问种痘之术到底有没有效?”
  当然不是,黄庸是想问一下种痘之术从何而来,还想问一问韩冈打算怎么解决眼下襄州百姓的问题——有了民意为凭,黄庸自问要从韩冈手上分出一份功劳,那就一点不难了——不过既然韩冈肯说及与种痘之术有关的话题,他也没有意见,拱了拱手,“正是如此,龙图可否为黄庸解惑?”
  “有了两千人为证,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有效了,想必常伯也已经打听明白了。”韩冈微微一笑,倒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黄庸神色不动,黄裳开口道:“李神医以一人之力,能在数月之间,便给六村两千人种上痘,想必种痘之术应该不算很难吧。”
  韩冈很坦率:“种痘之术其实做起来也简单,只要有痘苗,种痘一点也不难。”
  “不知种痘之法从何而来?”黄裳立刻追问道,“是龙图自创……还是来自曾经救助过龙图的那位孙道长?”
  “一半一半。种痘法的本源,的确出自于孙师。”韩冈人前人后,对那位虚构的道士都尊之为师,“与筋骨疗伤之术一样,是韩冈卧病在道左废庙时,与孙师闲聊中得来。”
  听到韩冈开始讲古,黄裳和黄庸身子都下意识地前倾了少许,专心致志地聆听着。
  韩冈双目迷蒙,语调深沉,沉浸在往事之中,“种痘法被孙师称为灭毒种痘法。所谓灭毒就是灭去痘疮中的毒性,使痘疮不至害人性命。要先从得痘疮而病愈的患者身上取下痘浆,这称为生苗。将生苗种到另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身上,等那一人发病生痘,如果不死,再从他身上取下痘浆,种到第三人的身上,如此循环施为,至少要传过七代,得到的痘苗方为减除毒性的熟苗。痘疮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只要依靠熟苗,让人先染上症状轻微的痘疮,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这样的灭毒种痘法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生病而不死,想必身上的痘疮之毒要少于病死者,从他身上取下痘苗当然毒性要小。不断的循环灭毒,最后得到的熟苗,肯定是不会伤人的痘苗。
  黄庸连连点头,看着韩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意,能想出如此绝妙的种痘法,想必就是孙思邈孙真人无疑。
  但黄裳没有点头,面沉如水:“……若这七次中,有人死了怎么办?”
  黄庸闻言一凛,连忙望向韩冈。
  “前功尽弃,从头再来。”韩冈冷冽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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