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5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53/1757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一)
  司马光认为天下财富自有定数,薛向的观点可比司马光的观点进步多了。
  大宋内部和平百年,边患真要细论起来只能算是癣癞之疾,但人口已经快要达到土地允许的极限,而田地的增长也快要到了极限,工商业至今还仅仅是补充。这样的社会,其每年生产出来的财富基本上就是一条略微向上的直线,而且绝大部分的增长还都被同样增加的人口所抵消,甚至由于人口增长的幅度更大,人均收入都在隐隐地下降之中。
  尽管此时工商业发达,但从朝廷税赋的构成上来说,依然是彻头彻尾的农业社会。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也就仅仅是萌芽而已。
  王安石隐约看到了这一点,可他由于本身的局限性,所创诸多新法,除了农田水利法以外,其他有关财计的政策,便民贷、均输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从本质上说,无一不是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从士绅阶层手中,将他们过往攥在手中的收入收归国有。对于国民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而司马光和王安石所争的,就是这份收入,是应该给国家多一点,还是留给士绅阶层多一点。
  至于升斗小民、愚民黔首、百姓、庶民,也就是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在新旧两党的交锋中,从来都是拿出来的幌子而已。
  无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多少区别。免役法,让五等户也要交免行钱,不比过去,做衙前做到倾家荡产的,都是三等户以上的富户。但便民贷,则让底层的自耕农少了一份盘剥,多了一分保住土地的希望——地方大户可以将欠债的自耕农的土地收来抵债,而地方官一般是不敢大规模这么做,闹出乱子,他们少不了被弹劾被治罪——一出一入,差不多就抵消了。
  相对于朝廷的政策而言,还是雨水多寡对于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影响还要更大一点。
  元丰元年是赵顼即位以来难得的丰年,由于税赋的数额大体上是固定的,朝廷的财政收入没有太大的变化,相对的,百姓们留在手上的钱粮自然要比前些年多了一些。
  为了弥补熙宁后期的连年灾害对各地常平仓的消耗,今年各路都是敞开收粮,同时也就保证了粮食出售价格的稳定,没有出现丰年谷贱伤农的情况。
  可若是遇到灾年,则还是少不了朝廷的赈济,不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平民百姓都没有能靠自己的积蓄渡过难关的能力。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着眼在财富的分配上,而薛向却能想得到如何增加财富——并不仅仅局限在农业上——这是分蛋糕和做蛋糕的区别。
  物流的畅通,自然能带来商业的兴盛,并必然会促进工业的发展,这是韩冈最想看到的变化。但并不是所有朝臣都喜欢薛向的说法,农为国本、商兴害农的思想,在士人心目中根深蒂固。
  而且并不是完全的没有根据。前几年冬天极冷,太湖冻结。在太湖湖中岛上上种柑橘的果农,因为运粮的船只被冰层阻挡无法上岛而被饿死,成了朝臣攻击商业害农的最新的武器——在此时士人的眼中,所谓的农,只包括五谷和蔬菜。至于种植水果,那是商业生产的一部分,与耕战二字并不搭界。
  韩冈能看到王珪和元绛的眉头都皱了一下,但他们都没有出来驳斥的意思。因为赵顼现在正在点头微笑。
  天子并不是很清楚薛向的一番话中隐含的见识——恐怕薛向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识——也就没有韩冈的惊讶,但他对薛向的回答很是满意。商业兴盛,自然财税大增,至于会不会妨害农事,这件事等真的出现了再考虑也不迟。
  “方城轨道开通,运送行旅,转运民间的商货,不及月余,便入库两万贯。不过轨道兴修之初,本为渠道修成前暂用,如今轨道转运不输水运,这渠道是否该继续开凿,倒想问一问薛卿你的看法。”
  薛向一瞥几名宰执和韩冈,看他们面上漠然的神色,心中就有了底。以他们的身份,以及韩冈在此事上的发言权,如果愿意作出决定,方城渠道的事轮不到天子来征询自己。
  略作思忖,薛向便道:“以臣之见,轨道易修易用,何须浪费公帑?纵有损坏,最多数日便可修复,比起疏浚河渠动用的人工,俭省甚多。”
  宰执们没一个愿意下定论,甚至韩冈都因为种种原因缄口不言,但薛向不同,他一向勇于任事,也不得不勇于任事。
  仅仅是个荫补官员的薛向,只因少一进士及第,在朝堂上被人视为另类。他的处境,不比当年的狄青强到哪里。
  当年狄青屡遭韩琦欺压,他倚之为臂助的将领,因为韩琦想杀鸡儆猴,随便找个了过错就被杀了。狄青为部将求情时,说他屡立功勋,为国杀敌,是好男儿,韩琦则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之后为枢密使时,又遭文臣群起而攻之,只得悲愤地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
  薛向自是知道,韩冈不肯就渠道和轨道之间的取舍下一定论,这是他的机会。作为荫补起家的官员,不比进士出身的官员更拼命、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可替代,想要朝堂上站稳脚跟,永远也不可能。
  薛向掌管的是汴河水运,正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既然说漕渠不如轨道,也就让赵顼拿定了主意:“修造方城渠道的差事,就不要放在襄汉发运司中了。”
  王珪这时又上前一步:“臣领旨。”
  解决了一桩事,赵顼又问起韩冈:“韩卿,京西修了轨道,河北也修造轨道,不知陕西能不能也修上一条到两条。”
  “若是京兆府周围,直至出潼关,有渭水和黄河水运,若是想要往缘边各路转运,则山势起伏,轨道难修,尚不及冬日于冰雪上以雪橇车输送粮秣。”韩冈转了一下,“不过可以先行勘察地理,寻找合适的路线。”
  赵顼点了点头,收起了在陕西修造轨道的心思。
  “河北轨道开始修造,陕西缘边各路的筹备……”
  赵顼可能是想要提及对夏战争的话题,不过话声到了这里一下就顿住了,崇政殿中,统掌军事的枢密使不在,枢密副使也不在,只有武将身份的同签书郭逵一人。
  眼下的情况当真是个笑话了,枢密院中三位执政,现在两位被御史逼得避位,方才讨论轨道之事时浑没在意,现在将讨伐西夏的战争一提上台面,没有枢密使应答,他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天子的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定在了韩冈的脸上:“韩卿……西北之事,你有何看法?”
  被点了名,有所准备的韩冈随即朗声道:“西夏国势已衰,加之母子失和,内乱近在眼前。但秉常为辽主之婿,当年丰州之战,有皮室军助阵,由此观之,契丹当有唇亡齿寒之心。故而西北之事,不在党项,而在契丹。于河北修筑轨道,瞒不过契丹耳目,不过只要西北不开战,契丹君臣当还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韩冈的话,基本上就是之前朝堂上已经讨论过的结论。在轨道表现出出色的运输能力之后,天子和宰辅们都有了一个共识,暂时并不对西夏开战,等到河北御敌的准备完成,倒时候,再挥兵攻打西夏。省得打到一半,被契丹人陈兵白沟之外,逼得前方退军。
  赵顼尽管急着想要将西夏剿灭,然后北收幽燕云中,做他的“唐太宗”,天可汗。但仅仅修造轨道的一两年的时间,他还是有些耐性的。
  毕竟契丹的威胁性太大,赵顼一直从心底里,甚至是骨髓里对其感到畏惧。就算是丰州的胜利吹得神乎其神,仿佛河东军一举大败西夏和辽国联军,可实际上参战的皮室军,也不过是区区数百人而已,而辽国动员起来的总兵力,百万以上不成问题,实实在在的控弦百万。
  韩冈以眼角余光瞅见赵顼在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朝廷御敌,当作万全之虑。以臣之愚见,河东一路,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更能援河北,当以精兵驻守其间,以防不虞。”
  赵顼一听,立刻就看向郭逵,之前郭逵在河东待了好几年,丰州就是他领军收回。
  郭逵眉峰骤起:“陛下进取之心,即便辽国亦不会不知。如今朝廷于陕西缘边诸路整军备战。如今契丹上下都绷紧了弦。河东如果骤然增兵,恐怕他们会有所误会。虽然官军不惧辽人,但无妄之灾,自是能避免就避免,而且攻夏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赵顼的视线又移了回去。他想知道韩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戍法。”韩冈就只有三个字。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二)
  更戍法。
  早在南征之役的时候,为了填补抽调西军南下后横山防线出现的兵力真空,韩冈就已经向赵顼提出了更戍法,将河北和京营的一部分兵力调往陕西去镇守各路寨堡。
  尽管河北、京畿两地禁军的战斗力已经不比厢军强到哪里去,远远比不上西军和河东军,甚至不比陕西的乡兵组织弓箭社和忠义社,除了装备。
  但由于南面的战局进展太快,安南行营只动用了第一批南下西军就解决了交趾,加上各地军头,尤其是河北、京营的禁军将领,明里暗里地抵制,鼓动士兵们跳出来闹事,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眼下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辽国威胁,又仅仅是河东和陕西换防,情况倒也不会变得跟前次一般。不管怎么说,河东军和陕西军都比较听话,也不畏战事,而不是像京营和河北军那般,烂到了骨头里。
  话说回来,将河东路的下位禁军与陕西西军中的精锐换防,加强河东这个关键节点,这是保证对辽防务的关键,是当务之急,就是下面的将校士卒有异议,赵顼也会强压下去。
  ——只要赵顼同意自己的建议。
  韩冈双手持笏,等着赵顼的决定。
  赵顼并不反对韩冈的提议。更戍法对重整河北、京营禁军的战斗力和加强朝堂对禁军的控制力,都是有好处的,而且有了这个例子在前,开了头之后,今天用西军替换河东军,明天就能将京营和河北交换去陕西、河东。
  只是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就要好好想想了。
  他望向同签书枢密院事,“郭卿?你看此事是否可行?”
  郭逵低头想了一下,道:“要想加强河东兵力,做到韩群牧所说的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援河北,那么至少要投入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才堪使用,如果再将更戍法调出河东的兵力算进来,那更是要调入三万到四万精锐堪战的西军。”
  “二十个指挥!”
  “三万到四万?!”
  不论赵顼,还是政事堂中三位宰执,都对这数字吓了一跳。
  三万到四万的禁军,相对于天下近六十万禁军总数来说,看着的确是不多。但如果将精锐堪战这个条件考虑进来的话,这就是陕西缘边的一个经略安抚使路所能掌握的全部作战兵力。再加上其中有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也就是靠马匹机动,作战时下马的军队,京城中有一名为龙骑的军额,——这个限制,几乎是抽空了一路兵马。
  赵顼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四万的精锐西军,其中还有一万以上的骑兵,都能抵得上半个河东路。”
  “是大半个!”韩冈心道,如果刨除折家的军力,这个数目的精锐西军,其实已经跟剩下的河东军的实力相差无几。
  郭逵应声道:“契丹控弦百万,随时能抽调南下的骑兵至少十万。四万西军中,能随时抽调出来援助河北的也就是包括万余骑兵在内的二万人而已。”
  赵顼皱眉想了片刻:“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有马步人未免调动得太多了一点,将其中一半改成蕃骑如何?”
  郭逵和韩冈同时摇头。
  郭逵道:“蕃人可驱之作战,用以驻防名城,恐会生乱。”
  韩冈也道:“蕃军善战,可惜难受约束,陕西汉蕃之争从未止歇,贸然移防河东,又是一致乱之源。”
  “更戍只限禁军,要是将蕃军移防,朝野内外牵扯的事就太多了。”吕惠卿也反对赵顼的这个想法,“安史之乱殷鉴不远,蕃军可用不可信,不可使其常驻中国。”
  京城中的禁军行列里,其实也有归明渤海、契丹直第一,契丹直第二,土浑直,这样的由渤海、契丹和土浑为名的军额,但兵力从来都不多,而且那还是开国之初利用俘虏建立的外籍军队。契丹直已经取消番号,而没有取消番号的,如今里面的人早就换了几茬,虽然还有当年俘获蕃人的子孙,可全都跟汉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而且这些蕃军都是成立在开国之初,其时制度未立,那倒也罢了。现在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而且也没那个必要,汉军的战斗力在加强了装备之后,能轻而易举地压倒蕃军。
  被两名通晓军事的重臣,以及一名参政同声反对,赵顼也息了调用蕃军的心思:“三十个指挥就三十个指挥吧,陕西诸路还是能挤出来的。”
  “更戍之制,不仅是地方领军之将在地方坐大,其实也有练兵的用意在。千里跋涉,都是征战时常见而日常训练不到的,此乃祖宗训兵之良法。陕西、河东换防,正好当作开战前的练兵。”
  对韩冈这番话,赵顼听得进去,也能理解得了。
  调动数万大军换防,本身就是对军队战斗力的一个巨大考验。也是对地方州县支援能力的考验。
  陕西通河东,肯定走的是汾河谷地,从晋州穿阳凉关入太原,两边加起来七八万大军,包括上万马骡,地方上要筹备的粮草和资材都是个天文数字,一来一去,领军的将校和沿途州县的官员,谁合格谁不合格,有能无能,在这一次的换防中,就能大体上看得出来了。要是开战后才暴出问题来,对战局的影响可想而知。
  薛向沉默了半天,这时候也开口道:“过年后就开春了,契丹即便想要用兵,也得等到秋后,用半年时间,在陕西、河东之间移屯更戍,三四万兵力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那就这么办吧。”赵顼最终拍板,为了灭亡西夏,一点小问题还是可以克服的。
  只是当他看看崇政殿中的几位臣子,大宋天子的脸又挂了下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53/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