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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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诜,据说与苏子瞻交情甚深,据说山水是一绝。说起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李公麟都要让他三分。不过前些日子刚刚以奉主无礼而被贬官。”
  “奉主无礼?”韩冈听得就有三分不快。即便是公主之尊,嫁人后也不过是人家家里的媳妇,家里的事,家里解决,闹到朝中降罪算什么。
  在过去,驸马成亲后,立刻就会提上一个辈分,使公主不需要向驸马的父母——也就是舅姑——行礼。但时至如今,早就没有了这个规矩,该行礼就得行礼,根本没有妄自尊大的道理。
  吴衍心中凛然,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韩冈的差距。
  韩冈只是略略皱眉而已,但流露出来的威势已经有几分迫人,换做是普通的官员,恐怕舌头就要打结了。
  不到十年前,在秦州第一次见到韩冈,那时候,现在的龙图阁还仅仅是一个有几分傲骨且头脑聪颖、胆识过人的年轻人,一个穷措大而已,可如今已经泽被天下、名满中外的名臣了。
  人与人的际遇相差竟然如此之远,若说嫉妒,吴衍心中的确有,但念头一起,就给压下去了。
  能如韩冈这般不及而立便为学士,必然是有大气运在身,即便自己没有帮他一把,肯定能化险为夷,过丘壑如履平地。他只是后悔自己没能坚持附和王韶,否则现在决不至于才一个京官。
  吴衍心念千转,与韩冈的对话并没有耽搁,“蜀国公主之贤,在宗室中也是有名的。其姑卢氏病重,侍奉床第边,亲和汤药,数日不解衣。只是王诜为人不谨细行,甚至狎妓而夜不归宿,故而受此责罚。”
  “哦。原来如此。”
  那就是王诜的不是了。仔细想想,韩冈似乎也曾在与人闲聊时听说过此事,只是没放在心上,吴衍提到时也没放在心上。
  韩冈记性不差,但并不代表他连阿猫阿狗也都记得。大宋的公主不是唐代的公主。唐时公主有墨敇斜封,干涉朝政者不知凡几,大宋的公主只有老实做人的份,与朝堂很少有瓜葛。
  韩冈听说过蜀国公主的性格很好,侍奉舅姑、晨昏定省与普通的儿媳一样,在士大夫中很受称赞,但也仅此而已。韩冈也没兴趣去关心。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六)
  韩冈对蜀国公主家的私密事没什么兴趣,随口两句就带过去了。
  从蜀国公主的驸马都尉王诜身上引申开来,吴衍还想多聊两句他的好友苏轼。
  在熙宁四年被逐出朝堂后,大苏的文名越来越盛,一首首佳作翩然而出,与四方文士相唱和,已经渐渐有了一代文宗的架势。如果什么时候能像欧阳修一般,做一两任礼部试的主考,妥妥的又是一位文坛座主。
  “最近,自《眉山集》、《钱塘集》后,苏子瞻又有一部《元丰续添钱塘集》付梓,听闻正是托付给王诜。”
  “哦,不知选的是哪一家印书坊?”韩冈似乎是很有兴致地问道,“能得驸马都尉看重,想必印版刻工都是上上之选,日后韩冈若有文字想要刊行于世,也可做个参考。”
  吴衍不意被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终于想起来韩冈本人不擅诗词,加之苏轼当年被赶出京城的缘由,据说跟韩冈和他房内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提他的名字的确有几分不合时宜。
  “这就不清楚了,等过几日打听到之后,必会转告玉昆。”敷衍了两句,跳过不合时宜的话题,吴衍将谈论的重心回归他的本职工作:“雍王家的长子第一,蜀国公主的儿子第二,这几天下来,宗室公卿家的子女,已经有上千人种了牛痘,尚无任何不幸的消息回报。利用善堂和慈幼局内的孤儿,痘苗的数量也够了,医生也培养出来了不少。现在东京城中的每个厢都已经设立了专一负责种痘的保赤局。等过了年后,开封府界的二十余县,也都会派出得力人手去县中设立保赤局。”
  韩冈既然被天子钦点了不管事的差事,对厚生司中的事明面也不便多加干涉,吴衍说什么,只管听着了,偶尔才插一句嘴。
  “京城是种痘术的重中之重,不过天下士民皆是天子治下的百姓,厚此薄彼做得太过明显也不好。”
  “厚生司已经开始准备在天下各地推行种痘法。会先给太医局中的医生练练手,等他们有了经验之后,就能独当一面了。”
  “最好能先从边缘地区安排人,”韩冈提醒道,“否则人人拈轻怕重,根本就没办法将天子的恩德,告之每一位大宋子民。”
  “前两日李德新来,就说了此事。还说熙河路和广西路,缺医少药,全靠朱中和雷简两人支撑着。能早一步推广种痘法,对他们的差事也有帮助。”
  在熙河路的朱中和广西的雷简,早就积功被韩冈推荐为官,是有名的翰林医官。
  “安焘是怎么做的?”韩冈问道。
  “早安排了急脚递,送去了第一批痘苗。”吴衍请韩冈放心,“雷简和朱中都是玉昆你提拔任用的医官,有他们主持两路种痘,想必是不用让人担心了。”
  “该派人监察还是要派人监察。否则御史台那里就别想过关。”韩冈说道,“种痘也是要收钱的,得防着不轨之辈,趁机捞取不义之财,坏了朝廷拯济百姓的本意。”
  “那是自然。玉昆你大可放心。”
  又与吴衍聊了一些闲话,送走了吴衍,韩冈回到了他的书房。摆在他案头上的,是从群牧司拿回来的一份誊本,是沙苑监刚刚呈递上来的报告,今年监中开支的详细列项,以及军马的繁殖、病殁和出栏的具体数据。
  别的韩冈倒没在意,他只看到了一个四十万贯、一个六千匹、一个三百匹。
  整整四十万贯经费,牧马六千匹,可一年军马就出栏了三百匹。而且作为长于军事的朝臣,沙苑监调教出来的军马究竟是什么水平,韩冈很清楚,别说上阵作战,根本是“无以任骑乘”!
  幸好如今群牧司中,河南河北的主要牧监年年裁撤,最后就只剩这么一座沙苑监了——群牧监的粪钱也是越来越少——要是还保留至十二监的规模,那就是吞吃钱粮的无底洞了。
  所以几年前曾经有个在熙河路任职的官员,建议王安石在熙河路设立牧监,但给王韶和韩冈联手阻止了。监中的官吏和只是群蠹虫而已。
  当然,军马出栏数量如此之少,并不完全是监中官吏牧兵牧养不力的缘故,也有土地被侵占的因素在。
  韩冈当年和王韶一起谋划茶马互市的时候就已经了解过了,沙苑监在籍簿上的九千顷牧地,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还保留着,剩下的都给占去做田地了,眼下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想来数量只会更少。
  开国之时,正值晚唐和五代百年乱世,人少地多,所以在京畿之地都能圈出来左右天驷监四,左右天厩坊二,总共六个牧监,而且三衙辖下的各部马军,也都有自己的专用牧场。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京畿及河南河北牧监总数一度达到了二十二座。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人口繁衍,以及官绅世家的胆量越来越大,牧监不断撤并的同时,监中土地也被春蚕食桑叶一般地不断侵占。不仅仅各大牧监和禁军中各部马军放养本军战马的牧地,就是作为孽生监的七座牧马监——孽生监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种马场——也是大片大片的土地给人占去种田。
  想想吧,连培育种马的马监连地皮都给人占了,国家的马政还能有什么样子。
  侵占牧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家,不是官户,就是形势户——所谓形势户,就是地方上有势力的豪富之家,主要是州县衙门的高阶吏员、乡里的上户,有时候会将官户也包括进形势户的范围,但更多的时候,官宦人家是不屑与吏户并称的——每一家都有几分背景,肉进了他们的肚子,哪里还能讨得回来?
  据韩冈所知,在王安石上台时,左右骐骥院管辖下的河南河北十二监马,基本上都没有剩多少牧地供给放养马匹。所以作为保马法的推行依据统计出来的熙宁三年的马政数字才那么凄惨——河南河北十二监,岁出栏一千六百余匹,而可以成为战马的,只有两百多而已。相比起辽国动辄几十万、十几万的战马,大宋的战马数量实在是可怜之极。而花费,则是一年一百万贯。
  这样的情况下,要马的话,得从虎口夺食;不想开罪太多官绅,那就干脆放弃从牧监得到战马的念头。
  王安石可没蠢到跟那么多官宦豪门相对抗,青苗、市易争得是浮财,好歹还有些说道,可土地才是人家的命根子,哪里能抢得回来?就算是他为了大宋着想,闹得民怨纷纷时,天子还不一定领情。不但成功不了,还会将自己给搭进去,还不如想办法去开拓马源,并承认各地马监被侵占土地的现实。
  王安石裁撤牧监,实行保马法,让民间养马,就是这个不得已的缘故。而在王安石之前,仁宗年间就已经开始在河北施行了官卖马匹,由民间来饲养,官府在需要的时候加以收买的制度。都是看到了中原各大牧监的最后结果。
  河南河北十二监,从保马法开始施行时起,逐年废除,仅仅留下了同州沙苑监。而牧马监废处之后,清理出来的土地被占去的不论,没被占去的也都租佃出去,收取租税。一出一入,一年财政上能多出百万贯来。
  这一百万贯,除了一部分供给市易,剩下的就是拨给熙河路,充作茶马互市的本钱,现在,则是又多了广西来分账。一南一北,市易而来的马匹基本上能达到五万匹,其中合格的马留在军中,不合格的马匹则由群牧司负责转卖给民间,做个合格的二道贩子。
  有了茶马互市来的军民,加上保马法寄养在民间的马匹,军队的使用算是足够了。而韩冈敢于提议在河北修建轨道,也是因为国中马匹数量大幅增加到缘故。
  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保马法的确是有效果的,只要能忽视掉其他问题。
  只可惜,如果要上战场的话,有些问题是没办法忽视的。
  单从数量上来说,民间的马匹不算太差,至少要比过去利用牧马监养马的情况要好——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作为对比的对象,牧马监的情况实在是惨不忍睹了一点,些许进步,只要对比一开始的惨淡基数,都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进步——可是从质量上来讲,就未免让人难以满意了。
  将马匹下放到民户手中,让他们代养,由此而来的结果,就是培育出来的马匹几乎没有一匹能上战场。战马不仅仅是肩高、毛色、体重、体格等方面的问题,性格也很重要,要胆子大、不怕人,面对箭雨和号角能毫不动摇,关键时候能与骑手一起拼命的战马。可从民间培养出来的战马,就跟小家小户出来的人一样,上不得席面,拉犁耕地倒有一手。韩冈给它们找到了一份拉车的工作,正是选对了行当。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七)
  拉车的马,耕田的马,驮货的马,做邮递员的马,更差一点的,甚至只能作为肉用的马。
  来自于民间的马匹,几乎全都是用于生产生活方面,军事上不用太指望。即便是上好的战马苗子,放在民间不要一年,基本上就会完全废掉。跟南方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差不多了——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总计有十来个牧场,但出栏的马匹,能做驿马都是好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五陵少年都能跨马游侠的时代了。
  韩冈把看得让人生气的资料丢到一边去。
  现在朝廷不论高下,是马就要——总有能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实在不堪用的大不了转卖出去——官员能得马三千匹便可转一官。熙河路转管马政的一干官员,一任之内,能接连迁转三五次,如果是熬磨勘的话,迁转一次可就要三年!在群牧司中低层官员中,最受欢迎的差遣就是在熙河和广西,换做是其他衙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因为这一条政策,群牧司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在想着怎么弄马上来换官位。
  虽然这些天,韩冈只去过两趟群牧司,但有些事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一些。下面的官员正在捣鼓着什么户马法,要求民户各计家产养马,坊郭户家产二千贯、乡村五千贯者,须养马一匹,家产增倍者,增加一匹,最多不超过三匹。
  强制富民买马养马,这比便民贷的抑配还要糟。便民贷或者说青苗法的抑配,就是当常平仓中预备的贷款额度没有用光时,强迫不需要借钱的富户申请便民贷,由此强行取息,这是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的结果。旧党拿着此事大骂出口,控诉便民贷扰民,朝中则是三令五申要禁绝此事。
  现在强迫富户养马,而不是保马法的自愿申请,这等于是强制性的摊派徭役。而且是普遍性的摊派,至少是针对适合养马的北方,如开封府、京东西、河北、陕西、河东这几路的富户。不像是市易法,只针对一小部分豪商;免役法,收的钱对富户是九牛一毛,并让民间的中间阶层得以宽纵;便民贷更只是不让富户赚钱,决不是直接从富户口袋里面抢钱;就连手实法,从本质上也是让富户将隐瞒的财产公布出来,以便朝廷公平征税——能瞒家产的,总归是有势力的富人而不是穷人——在法理上是说得通。
  富人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一点,韩冈是绝对支持的,可直接摊派,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一点,而且最后少不得会将罪名算到新党和新法头上,这一点更让韩冈觉得不舒服。吕惠卿现在困于手实法,再糊涂也不会节外生枝,真不知最后会是谁来接这个手。
  应该不会是韩缜。
  韩缜只在他这边试了一下口风,就被韩冈立刻顶回去了。不能乱来的,韩冈明说了,还是早点放弃的比较好。
  而韩冈听韩缜的口气,发现他其实心中也有几分没把握,现在得不到自己的支持,多半是会偃旗息鼓了。
  不过那些底层官员是如何的会钻营,韩冈再清楚不过,为减一年磨勘,杀人放火敢做的,想要他们就此放弃,绝对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他们最终会唆动谁来上书。
  韩冈叹了口气。王安石在台上的时候,还尽量想着要“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现在上来的这一批,只顾着抢钱抢粮挣政绩了。
  作为同群牧使,有关马政的事,必然会受到征询。对于户马法,韩冈不可能点头同意,肯定是要反对的,就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挡得住了。
  就手拿过来一张白纸,韩冈将几处军马的来源依次写在纸上。保马法,青唐羌,大理,沙苑监,州屿,一个个都列了出来。看来看去,各有各的缺点,都是难当大用。
  韩冈提着笔,皱着眉头,看着白纸黑字,盘算了好一阵,忽然就听见书房外有人在喊:“龙图!龙图!冯家四老爷来啦。”
  韩冈猛一回神,从书房中走出来。就看见冯从义站在自己的面前。满面风尘,身上的斗篷都是灰蒙蒙的。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义哥,你怎么来了?我在京西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是过了清明再上京吗?是爹娘出事了?!”
  冯从义正想行礼,却被一个劲追问的韩冈劈手抓住,忙道:“三哥放心,不是姨父姨母的事。小弟是在陇西听说了三哥你献上了种痘术,又听说七皇子因痘疮病夭,就立刻动身来京城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韩冈神色缓了下来,“让义哥你担心了,不过愚兄没事的。天子是明君啊,怎么会责怪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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