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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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早一步又能如何?最多也不过是可以烧掉被弹劾的罪证。
  回到家中,王旖和周南素心云娘她们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到韩冈终于回府,连忙起身行礼。
  “官人喝了酒?”严素心随口说着,接着就给韩冈端上了醒酒汤,有点烫,却不影响入口,温度恰到好处。
  “正在说什么呢?”韩冈坐下来随意地问道。
  王旖有几分好奇:“听说朝廷派了人去湖州,要捉苏轼回京审问,官人是不是真的?”
  “哪里听来的?”韩冈反问。
  闺阁中的消息传递,总比宫中慢半拍,可这一次,王旖的时间并不比朝堂上要慢。韩冈心中有几分疑惑。
  王旖看出了丈夫心中的疑惑,连忙解释道:“方才六婶婶来了,正好提及此事,还说了苏轼不少好话。”笑了笑,“她也是喜欢大苏的诗词文章。”
  王安礼在家中排行老六,如今在京城中应付差事。兼了好几个职位,从开封府判官,到权发遣提举三司帐司勾院磨勘司、此外还有直舍人院和同修起居注的差事。身兼四差遣,王安礼每天总是忙得跟陀螺一般转个不停,与韩冈的清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吴判官方才派家人来送信,说是请官人闲暇时,过府一叙。”
  吴衍与苏轼是有些交情的,韩冈清楚这一次邀请,多半是为了苏轼。
  韩冈也想救苏轼,但眼下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下台狱的官员什么时候少过,等苏轼进了台狱之后,再设法去保他的性命。
  整件事事情闹得大了,就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韩冈觉得以当今天子的心意。应当不打算杀苏轼。
  毕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出口气罢了。
  如果只是敲打一下苏轼,没有什么关系,但弄成了文字狱……韩冈眯起眼睛想了想。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从来不作诗作文,一干公文、奏折,都是写熟手的,没什么破绽可以利用。对韩冈的政敌来说,与其依靠奏章来构陷自己,还不如在其他地方搜集罪证,那样花得精力还少一点。
  不过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先河,日后就不知道轮到谁倒霉了。朝堂上的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愿落到那样的结果。
  “要处置苏轼,可以用别的罪名定罪,但文字入罪是万万不可。除了为夫,世上的文人哪个不写文章诗词?”
  “官人你打算怎么做?”王旖急匆匆地问道。她很想知道自家的丈夫是准备怎么营救当世闻名的才子。
  “找个机会韩冈会去跟天子说的,苏轼决不能以诗文入罪。但如果是其他的罪名,我就没办法了。”韩冈对身边的妻子们说,“不过眼下还来得及。就是看在章子厚的面子上也得救他一救。南娘,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毕竟结果是好的,从结果上说,他也是帮了个忙。”
  周南柔顺不过地说着:“一切都随官人的意。奴奴只要跟在官人身边就行了。”
  “三哥哥要救苏子瞻?”韩云娘眼睛一亮,道:“苏子瞻名气这么大,诗文又做得好。三哥哥好好劝一劝天子,文曲星一般的人,不能杀的。”
  韩冈抿着嘴,笑着摇头:“这话可不能对天子说,说了可是把苏轼往死里逼。文足以饰非,辞足以惑众。天子正恨他名声大呢!”
  王旖、素心和周南都是先迷惑而后恍然,只是前后有别,只有韩云娘疑惑地歪着头:“三哥哥,那该怎么说?”
  “天子重后世之名,往这方面说就行了。”见韩云娘还是一脸疑惑,韩冈就明说了,“苏轼自负才高而不得进用,腹中或有怨怼。但以言辞杀一儒士,不知后世会怎么看陛下?”
  韩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几分自得:“这样才能救苏轼!”
  “这算是揣摩上意吧?”王旖突然笑着问道。
  “咳!”韩冈呛了一口水,“人家养猫,不顺着毛捋,难道还逆着来吗?!该直言谏争的时候就直言谏争,该婉转曲言的时候就婉转曲言。为政当以结果为上,那等为邀清名,故意让天子难堪的官员,为夫可没兴趣学他们!”
  关于苏轼一案,韩冈本是打算先看看再说,天子也许只是要出口闲气罢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说酸话的措大哪里都是,天子应该习惯了才是。都被恶心这么多年了,多苏轼不多,少苏轼不少,赵顼只是一时心头不痛快。
  但现在看御史台的一封封弹章,是打算将苏轼的罪名钉死在怨望二字之上。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腹诽倒也罢了,说出来可就是自寻苦头了。尤其苏轼的名声很大,新作一出,天下传唱,讪谤之言也便一同流布天下。这么一来,一贯重视名声的赵顼,也不可能不怒火中烧。韩冈估摸着,苏轼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文章憎命达,苏轼再一次受责之后,文才也许还能更上一层楼。韩冈记得当年他还想让章惇传一句文王厄而演周易的话,只是那时候觉得有些太过幸灾乐祸的味道,故而就没说出口。不过从结果上看,这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出外数载之后,苏轼的诗文水平的确是大有长进。就如李白、杜甫,如果一辈子的高官显宦做着,绝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当然想归想,做归做,苏轼能不能在受责之后,文才一番磨砺更上一层楼,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或许对后世的意义很大——但他如果因文字而得罪,对每一个文官来说,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韩冈不惧,不代表他的朋友、门人不惧,这一次,必须得伸手拉上一把。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三)
  上元已过,年节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湖州地处两浙,很快就要开始春耕了。农为国本,无论衙门里的官员,还是田地中的老农,这时候,都要忙起来了。
  湖州城外的何山上,却还有一群人悠然自得的在一座凉亭内外或坐或立。
  亭外围着一群衣着统一的家丁,再外围更有一帮穿着各色衣裳的闲人,都是在望着凉亭内,脸上尽是期盼之色。
  而在亭中,两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火苗蹿得老高,滚滚热浪,驱走了亭中初春暮冬的湿冷。几名衣红服翠的妓女抱着琵琶笙箫散坐在周围,很是闲适地弹拨吹奏着,让轻柔的曲调从凉亭内传到了亭外众人的耳中。
  “怎么还没有新诗出来。”
  “苏学士已经进去好一阵了。”
  “快了吧。”
  人群中的议论,也随风穿了回来。
  亭中的火盆边,两名中年男子处在所有人的中心处。
  其中一人,留着三缕长须,笑道:“子瞻此一出,直如卫玠,恐被世人看杀……”
  另一个留着一脸大胡子,拍着自家的肚子,“苏轼榔槺粗笨,最喜吃肉喝酒,可没那般娇贵。”
  “也是子瞻如今文名传天下,才会惹得世人追随身后。”
  “却似腐蝇逐臭肉。”
  苏轼跟着接了一句,两人眼神对上,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现任湖州知州苏轼,拿着柄玉如意在手上轻轻敲着:“去岁曾携友挟妓共游何、道二山,道中遇风雨,憩于贾耘老溪上澄晖亭中,随兴命官妓执烛,画风雨竹一枝于壁上,并题诗一首: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此一篇,当为任官湖州数月以来第一。”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坐在苏轼对面的中年人一笑,“子瞻其时兴致不浅啊……可惜王巩未能与会,诚可惜哉。”
  苏轼手中玉如意一停,看着王巩:“不得定国相唱和,苏轼也是觉得不甚圆满。”
  “王巩捷才不及子瞻,明日当敷衍一篇出来相和。”王巩在亭中远眺山下的田地,田中已经有农人赶着耕牛在犁田了,“眼下过了上元节,州中也该忙起来了,王巩过湖州,却耽搁了子瞻的公事。”
  “定国来湖州,却是便宜了苏轼。”苏轼呵呵一笑,举着玉如意一挥远水近山,“我正病湖州山水,定国即来,正好可以下定决心告病数日。至于州事,交由通判祖无颇暂摄。”
  “州厅、倅厅向来不合。尤记昔年钱昆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只云:有螃蟹无通判处即可。子瞻能放手州务,倒是比钱昆阔达多矣。”
  苏轼放声大笑:“孟轲有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湖州巨室如今各安其分,苏轼又何须劳形于案牍之上。”说着一举玉如意,“定策安民,州将之任。至于琐事细务,交予通判又如何?”
  王巩叹道:“若天下军州帅臣皆如子瞻一般豁达,国事早已定矣。”
  “苏轼之才尚不足论。岂如定国,巨室世臣,家学渊源,若出而治世,何愁世事不定?”苏轼长声曼吟道:“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
  这是孟子见梁惠王时的谏言,王巩摇摇头,叹息道:“不如当朝诸臣能得天子垂顾。”
  “此辈何足论?”苏轼毫不客气,“平居无事,商功利,课殿最,定国诚不如新进之士。至于缓急之际,决大策,安大众,呼之则来,挥之则散者,惟世臣、巨室为能!”
  王巩的祖父是真宗朝的名相王旦,父亲是仁宗朝的名臣王素。曾祖王祐也是太祖太宗朝的重臣。王祐封了晋国公,王旦封了魏国公,王素以工部尚书致仕,熙宁六年病逝,得赠谥号“懿敏”。王巩是元勋世家,正是属于苏轼所说的世臣巨室的行列。
  王巩眼睛笑眯眯,却是摇头,说着当不起、不敢当。
  “如何当不起?”苏轼道:“嘉祐时,苏轼初识识懿敏王公于成都,其后从事于岐州。方是时,西虏大举犯边,边人恐惧,军不堪用。但一闻懿敏公将至,西虏随即解兵而去。公至,不过设宴犒劳而已。使新进之士当之,虽有韩信、白起之勇,张良、陈平之奇,又岂有懿敏公不劳军民,坐胜默成之功。”
  王素当年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好撞上了西贼解围而已——甚至还不能说撞上,党项人抢得心满意足离开的时候,王素还没有到任,但人嘴两张皮,想推功于王素,苏轼有足够的才气做到。
  苏轼说着,就站起身,“取纸墨笔砚来!”
  随行的伴当就等着这一句话,在亭中架起了桌,铺上了纸,磨好了墨,将笔递到苏轼手中。
  苏轼拿着笔饱饱地蘸了墨汁,回头对走过来的王巩道:“吾有一真赞,追奉懿敏公于九泉之下。”
  随即落笔,一行行草书龙飞凤舞,出现在纸面上,苏轼的书法天下知名,文章更是冠绝当代,王巩凝神细读。
  “堂堂魏公,配命召祖。显允懿敏,维周之虎。魏公在朝,百度维正。懿敏在外,有闻无声。高明广大,宜公宜相。如木百围,宜宫宜堂。天既厚之,又贵富之。如山如河,维安有之。”
  王巩扬了扬双眉,眼中满是喜色。只有苏子瞻的文字,才配得上他的父亲。
  苏轼运笔如飞:“彼窭人【穷苦人】子,既陋且寒。终劳永忧,莫知其贤。”
  王巩微微一笑,更是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那等小门小户的出身,狗苟蝇营而已,虽不为无用,却非是定国的贤才。
  “易不观此,佩玉剑履。晋公之孙,魏公之子。”
  最后十六个字一气呵成,苏轼抬手掷笔,直起腰哈哈一笑。
  王巩通览一遍:“子瞻之誉,王巩本不敢受。唯论先人之德,不敢推拒……”
  他喜滋滋的,将苏轼即席写下的赞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凉亭中,几名妓女轻挥丝弦,将苏轼为王巩之父王素所写的四言赞诗半吟半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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