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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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一)
  东京城内外,大小酒店、食肆、铺子,有数以千计之多。但能被东京城百万士民口耳相传的,只有七十二家正店。其中有的是官营,有的是民营,有的原是行会会馆,也有的本是豪门旧宅,来历五花八门,但名气却都是一般儿地传遍天下。
  位于东京内城新门里的会仙楼正店,虽然比不上樊楼的富贵奢华,也比不上清风楼的店面广大,更比不上御街边的张家园子和状元楼的地势绝佳。但会仙楼有个优点,便是闹中取静,尤其是后院的诸多雅间,都以幽静隐秘而著称。
  坐在会仙楼的楼上靠北临窗的座位,不但可以纵览汴河胜景,还可以望见北面不远处,隔着一座虹桥,就在汴河对岸的开封府衙。只是很少会有贵客来选择在楼上用餐,二楼三楼的桌位,日常多半是被开封府的低层官吏所占据。在后院的花园中,被假山、树木、小桥、池塘,还有几条蜿蜒曲折的长廊所分割出来的座座雅间,才是会仙楼中最为受到欢迎的地方。
  流内铨令丞刘易,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走进会仙楼的后院。虽然他也是个官人,而且还是京官。但在物价腾贵的东京城中,他一个从八品大理寺丞的些微俸禄,想养活全家十几张嘴,还要应付不时来打秋风的乡人,早已是捉襟见肘。
  与平常百姓幻想的官人们的富贵生活不同,刘易这样的青袍小京官,他最为常见的待客方式,就仅仅是在路边的小酒肆中胡乱吃上一顿。即便这样,他的钱囊一个月也经受不起几次消磨——留京城,大不易。
  被一位知客在前引着,刘易穿廊过户。他看着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微服而出的自己差上多少。尽管刘易穿得不是质地优良的公服,但身上现在的这一件用也是不错的料子。可区区一个仆役,竟然能跟他这位官人相比!
  在廊道上左绕右绕,最后刘易在知道客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忘归莲华四个草字的小厅中。厅门内,迎面便是一张四扇屏的荷花屏风。四张荷花姿态各异,有含苞欲放,也有花开正艳,还有残荷独枝,中间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独立的半开花瓣上似有似无的还带着点点水意,当是出自名家手笔。
  绕过屏风,就看见长着一张方面大耳,面白留须,模样甚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在窗边坐着。将人引到,知客便退了出去。进退间不发一言。没有不呼自来、筵前歌唱的打酒坐妓女;也没有腰系青花布手巾,为客人换汤斟酒,俗称焌糟的妇人;更没有一拨儿插科打诨、博取赏钱的厮波闲汉,一切都保持着尽可能的安静,便是这间会仙楼后院的最大特点。
  刘易走上前,躬身向中年人行礼:“下官拜见侍制。”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坐!”
  刘易看过去,桌上早已摆满了冷碟和果子。注碗、盘盏、果菜碟、水菜碗,大小十几件,还有两人座前的酒盏、酒壶、筷子,无一不是闪闪发亮的银器,加起来不啻百十两之多。
  东京城中,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才有这般豪阔的财力,寻常的脚店和小酒肆,即便想做的奢华一点,用的器皿也得到正店来借。
  两人落座,很快一盘盘热菜也端了上来,每一道依然是用着银碟盛着,特制的银碟下,还有着阴燃火炭的托底,以保证菜肴不会很快冷去。
  端菜来去还是悄无声息,知客最后在屏风处站了一站,见两位客人没有其他吩咐,便躬身退出门去。小心地将门掩好,厅中就只剩下刘易和中年侍制两人。
  只有午夜时分,山中寺观才有的寂静降临在厅内,厅外的杂音一点也没透进来。小厅以莲为名,窗棂、桌案、梁椽,乃至杯盘碗碟,处处都打着莲花的记号。就连在窗下燃着的熟铜火盆,也是一朵完整的千叶莲花。袅袅香烟同样自荷花花苞形制的青铜香炉中丝丝缕缕地升起,在厅中扩散开。一股淡淡绵香在鼻尖传递,香味清而醇,不似寻常薰香的浓烈,正是应了这间荷厅的特色。
  刘易无意多看,厅中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坐得很不自在,他陪着小心,问道:“不知侍制唤下官来此,为得何事?”
  中年人第二次开口,说的话多了一点:“……近日可有一名秦州新选人来流内铨递家状注官?”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有天子亲下特旨的。你可知道?”
  刘易当然知道。天子亲下特旨,为年岁不到的选人派定差遣,这还是新条贯颁布后的第一次。身为流内铨令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是不是韩冈?”
  “没错,正是他!”
  “不知侍制想要他如何?”刘易还明白,韩冈已经被定了差遣,如果要帮他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既然侍制提及他,只可能是使坏。
  “两天后,安排他参加铨试。”中年人的要求很简单。
  刘易吃惊地猛摇头,这怎可能做到:“铨试是为了定差遣,但他本已有了天子特旨,差遣早定下了。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根本不需要再参加铨试啊……”
  中年人身子略略前倾,只一动,在刘易眼里就如山岳倾颓,迎头压来,只觉得沉沉的有些难以喘息。就听中年人问道:“韩冈……他有没有出身?”
  刘易老实地摇头回答:“没有!他只是个靠举荐得官的布衣而已。”
  “无出身者注官候阙,难道不是必须要参加铨试吗?”中年人轻轻笑了几声,有着一点偷了空后的得意,“朝廷即有条贯在,依律而行便可。汝等尽忠职守,天子还能说不是不成?”
  “……下官明白!”刘易略一思忖,便点头称是,对面的人说得的确没错。他笑道:“请侍制放心,下官自然会好生料理韩……对了!”刘易的眉头又一下皱起,“新官铨叙,陈判铨肯定会在场。下官从何下手?”
  中年人脸上的微笑书写着自信,轻轻点着酒杯的手指,让一圈圈波纹在银边装饰的液面上回荡,好像就是在说着一切尽在掌握中,“你们的判流内铨事,那一天不会留在衙门里。在京百司,每天都要轮上两人上殿廷对,奏报司中大小事务。两天后,正好轮到陈襄和度支司的左仲通上殿。”
  “原来如此!”刘易点着头,他这时才醒悟过来,眼前的这位侍制本就是管着殿廷轮对的次序的,“既然陈判铨不在,要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侍制请放心,有下官,再加上程禹,包管让韩冈过不了铨试这一关。”
  中年人轻轻点头,很细微的动作,就让刘易喜出望外。
  刘易抬手为中年人斟酒,随口笑着问道:“只是下官在想,韩冈不过区区一个从九品选人,为何要与他为难。仅仅是铨试,又不是进士举,即便今次不过,官身照样还在,也不过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再轮来考差遣。大费周章的,不知……是为了……”
  刘易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之人突的变得冰寒的眼神让他感到畏缩。宛如被撬开了八片顶阳骨,一桶夹着冰块的河水当头浇下,浑身从骨子里都瑟瑟发寒。他立刻低头认错,“下官多嘴了!”
  可透过这冷如高山玄穹的一眼,刘易已经看透了面前的宝文阁侍制的真实用心。剑锋所指,并不在韩冈,而是在王安石!
  对,没错!正是王安石。韩冈虽是由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共同推荐,但亲自请了天子的特旨,赐了差遣的,却是王安石。只要能在铨试上证明韩冈才学能力并不合格,就等于是在说天子无识人之明。而天子多半便会把这笔账算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若在过去,天子并不会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以王安石所面临的境地,刘易相信,他的倒台只要再压上几根稻草。韩冈也许只是一步闲棋,但闲棋多了,即便以参知政事的权柄,也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分量。
  中年人这时站起身,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抬步出了门去。
  刘易手忙脚乱地陪着站起,却识趣地并不将之送出门。就站在屏风边,看着中年人并不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人已经远远地走了,藏在心底的八个字才缓缓出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管他呢!”又发了一阵呆,刘易毫不在意冷笑一声,韩冈又不是他亲戚,王安石也不是他举主。何况让他这么做的,又是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的宝文阁侍制。听话受教,自然会有好处,如果不听话……刘易可不想去偏远小郡做官。
  只是他一个小小的京官,竟然能把手插进高层的争斗中。即便只是轻轻地搭了一下,推了一把,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但这种撬动朝局的感觉,却让他心醉神迷!
  拿起酒壶,刘易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会仙春靡,又直接用手抓一条玉板鲊丢进嘴里。自他进了忘归莲华厅后,并没见到那一位动过筷子哪怕一下。现在他走了,一桌的上品宴席,便全便宜了自己。
  尝着佳肴,品着名酒,刘易快活地哼着小曲。有酒今朝醉,无酒亦自眠。想那么多作甚,好好地犒赏一下自己才是真!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二)
  朝堂上的局势依然还处在僵持中。
  由于司马光草拟的一份诏书,气得王安石上章自辩,逼得赵顼亲下手诏认错——“诏中二语,失之详阅,今览之甚愧”——但赵顼的手诏无用,王安石依然称病不朝,一份份奏章都是求着要出外。而赵顼,也不厌其烦地下诏慰留。很快三天过去了,王安石和赵顼之间辞章和诏书往来了多次,也的确跑细了传诏的御药院都知李舜举的双腿。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激王安石出山,还是因为王安石的执拗性子让天子有了逆反心理。赵顼最近还下诏要提拔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一张清凉伞【注1】不知多少人眼巴巴地抢着要,可司马光却拒绝了这个晋升执政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往王安石递的门贴自然不会有回音。而他往流内铨呈了家状,也被告知要等上几日——对此,韩冈并不惊讶,官僚机构若是行动迅速反而奇怪了。
  身在富丽甲天下的煌煌巨城之中,韩冈不是没有想过抽空逛一下东京。只不过到了东京城后,他正事还没办成一件,无论是王安石还是流内铨,让他没有那个闲心思。何况天寒地冻,万物衰败,也不是逛街的好时候。
  现在韩冈每天就只是在路过时大相国寺后门往里面张望一下,顺便在路上看看御街两边有名的千步御廊,或是望一下相当于后世的游乐场、有着各式杂技、曲艺的桑家瓦子。还有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天下之重心,东京之中心——大宋皇宫。而韩冈每天都要去报到的流内铨就在宫城内。
  这几天,韩冈都是上午去流内铨,午后到王安石府,在两个地方报个到,顺便听个消息,有时还会想想秦州的事。
  临出来时,王韶已经准备上书朝中,用一万顷未垦荒地,来为自己的在古渭建军,并屯田渭河两岸的计划背书。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会比自己出行迟两天。传递专折的急脚递的速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却要比韩冈来东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间不耽搁,按时间算,朝堂的回复早在自己抵达东京前,就应该回到了秦州。说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时也已经送进了通进银台司中。
  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李师中自己都这么说过。韩冈放心地不再去想此事,需要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内铨和王安石府,以及考虑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时间,韩冈都是去张戬和程颢的府邸拜访。当然不是闲谈,而是求学。由于探明了张戬和程颢的政治倾向,韩冈便很小心地不去打听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对经义上的疑难问题详加询问。
  而程颢和张戬,尤其是程颢,对韩冈的好学很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释疑——监察御史的工作并不繁忙,尤其是现在新法近乎停顿的时候。张戬和程颢都多了许多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程颢在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热心地教导,让韩冈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韩冈对儒家经义的求学,从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极难动摇。他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只是想将后世的学术理论融合进来。连韩冈自己都没发觉,由于自负于千年时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学中,他也免不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此时的儒家学者。
  但韩冈通过与程颢的来往,发现他学术宗师的地位并不是靠后世吹捧得来。程颢对一些新观点的理解很快,也没有死板守旧的顽固。韩冈的一些新奇观点,尤其是从算学的角度去解释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颢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意思,并细加追询。
  当然,韩冈和程颢对于气在理先还是理在气先的问题,还是有着不同意见——这是门派之别。无论如何,韩冈都很难从唯物主义者转化为唯心主义。对于此,程颢都不禁摇头叹着韩冈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张载还要偏激。
  又是一天过去,韩冈从程颢家吃了晚饭回来。今天听了一天的春秋谷梁,被塞了一脑子的“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到现在还在晕着。刚进门,驿丞迎来上来,递上来一封信,“韩官人,傍晚的时候流内铨遣人送来这封信,并说通知官人你后日铨选,让你切记,不要忘了。”
  “铨试?”韩冈谢过了驿丞,疑惑着打开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盖了流内铨印章的公文,通知他两天后去参加铨选考试。
  “见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吗,怎么还要考?”韩冈一肚子的纳闷,有官身无差遣的选人要参加铨选,但他的职司已经挂在了秦凤经略司中,还是天子亲下特旨,怎么又来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内铨衙门中,怎么没人跟他提上一句?现在还派人送了信到驿馆,这是进士才有的排场啊。
  韩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既然流内铨有了这样的命令,他一个还未得官的从九品选人,却没有拒绝和申辩的余地。王安石现在不见外客,更找不到他出头,如今即便不愿,也得去流内铨走一遭。
  路明放弃了科举,现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地便跑出去,入夜后方才回来。而刘仲武去了三班院也还没回来。韩冈坐在驿馆外厅中,又叫了一份饭菜,方才在程颢家做客,他没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驿馆再补一顿——这几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小六,一直跟着韩冈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张戬和程颢家的厨房吃饭,反倒能吃得肚儿溜圆。
  不过在驿馆里也有在驿馆里的好处,韩冈吃完加餐后,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厅一角,低头喝着饭后养胃的香薷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谈话。
  城南驿中都是官人,闲聊起来话题当然离不开最近引起朝堂动荡的一桩桩大事。
  “王介甫的辞章已经上到第几道了?他是不是铁了心要走?”
  “走个鬼啊!也不想想官家会不会放人!”
  “那可不一定,还没听说过十几封辞章上去,官家还不准的?”
  “世上什么最重要?是钱啊!官家没钱,王介甫却能赚钱,这叫一拍即合。韩相公,司马君实,那是要官家节衣缩食,拍的起来?!合的起来?!”
  韩冈这几天在外厅中听到的议论,都不认为王安石会真的辞职,更不会认为赵顼能同意。不同于上面的那些因为争权夺利而蒙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驿中的这等消息灵通的低品官员,因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离不开王安石,就算韩琦都动摇不了!
  “但官家让司马君实草诏,去慰留王介甫,却是做岔了!”
  “没错!没错!王介甫本是以退为进,可却被司马君实当头一棒,敇文写得那叫一个妙啊!”
  “‘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看看这话说的!”
  “所以司马十二是翰林学士。你我只得混吃等死。”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韩冈也觉得赵顼让司马光去挽留政敌,实在有些没头脑。只是司马光是翰林学士带知制诰,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过翰林学士起草的。赵顼大概是看了司马光正好在眼前,而过去王、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来写。但以现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关系,赵顼命他起草慰留诏书,他会怎么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马十二的文才虽不如王安石,但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的人物。字寓褒贬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点手脚,足以让王安石的假辞职变成真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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