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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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中啪的一声响,折克行重重地拍着几案,叹道:“徐德占不该修城的!”
  “吕惠卿就不该将兵事交托给他,给种谔、给李宪,甚至给王中正都比给他好。贪大喜功。”
  “多了一万增筑城防的民夫,根本存不下多少粮草。”
  “……如果西贼一个月后来攻城,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西贼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厅中只是折家核心的成员,身为将门世家的子弟,最基本的战略眼光没有一人会欠缺。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折克行道,“无论官军占着盐州,还是夏州,都能逼得西贼挥师来攻。大参和徐禧只看到了占据盐州,使得银夏之地尽归我有。可不论官军是仅仅屯兵银州、夏州,还是连盐州、宥州一起占下,党项人都必须将官军赶回横山以南。否则无定河沿岸的上万顷良田以及盐州的万亩盐池,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保不住的。”
  占据了会战主动权的一方,胜利的天平将会大大地倾向过来。
  徐禧占据盐州,也是逼迫西夏来攻的手段。
  但相对于银州夏州,盐州的位置就太靠前了。这样是对党项人有利,并缩减了官军的优势。唯一的好处,就是胜利之后,吕惠卿和徐禧由此能功成名就。而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折家的上下三代将领,一致认为没必要为个面子的问题,硬是要占着会减小对敌优势的位置。
  “小韩经略也是知道不对了。要不然李宪也不会到了晋宁军就停下来不过河。”
  折可适忽然又开口,厅中众人听着神情都是一变。
  “什么时候的事?!”折克行急躁地追问道。
  “就是孩儿回程的时候。李经制的将旗还在晋宁军,不见有大军过河。孩儿私下里问了,是太原那里传令让李经制留在黄河西岸,不要过河。”
  “看起来这一仗是输面居多。”折克行叹了一句,韩冈的战略眼光在文臣中算是第一流的,他都抱着同样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是确定了。
  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折可适站到墙边上去。
  折家的核心密会,折可适等有幸与会小字辈都只能站着,听着叔伯们的对话。折家的规矩如此,长辈们说话,小辈没有资格随意插嘴。即便是折可适,被郭逵看重,称为将种,日后基本上就是下一代的家主,可照样是没有特殊的待遇。
  折克忠眉宇间怒气缠绕,“一帅无能,累死三军。高永能和曲珍,还真是冤枉,到时候,少不了要问罪!”
  “还得看运气,西贼来得迟了,修好城民夫一退,粮草囤积上来。盐州城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了。”
  “西贼濒临亡国,哪里还可能耽搁时间,要筹措粮草和运输的畜力,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这几日,要不去攻盐州,除非是嵬名家和梁家想去东京城逛樊楼了。”
  “这一回,能保住西军的元气,就是万幸了。”
  “打仗哪有一直赢的道理,输输赢赢,习惯了就好。”苍老喑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上一辈中硕果仅存的折继长,坐在现任家主折克行身边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了口。老家伙咳嗽了两声,抬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刚刚睡醒了一般,“胜败兵家常事,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三川口等三次惨败的时候,老家伙就在军中,更是亲身经历过旧丰州的陷落,亲眼看到从唐末便与折家一般世镇丰州的王家与之偕亡,然后折家的府州就给割了一块过去成为新丰州的地盘。这些年,官军翻了身,将党项人压着打,说解气也解气,但也不过如此,想要一举灭亡西夏,折继长从来没有这么奢望过。
  他站起身,反手捶了捶腰,叹了一声,“年纪大了,经不住困,老头子先去睡了……”在子侄们的目送下,他向厅门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过来,“当真灭了西夏,胜了契丹,还不一定是我们折家的幸事,凡事多留心几步,为日后着想……顺着大势走!”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五)
  盐州城外,漫卷的黄沙之中,是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号子。奔走于城墙上的身影,在沙尘中忽隐忽现。起起落落的木桩,慢悠悠地将黄土一点点地夯实在城头。
  “这要拖到哪一天?当初修罗兀城也没见慢到这一步。”高永能正全副武装,盔甲都穿上了身,在甲胄外还罩了一身官袍,透过风沙,看着忙碌中的城防工地。
  不远处,一名监工在民夫们中间来回转着,时不时就是一鞭子上去。被鞭打的民夫速度快了一点,但等监工绕过去,就又慢了下来。
  “李转运提拔了一群泼皮,只管杀人、鞭打,也不见城墙修得更快。”高永能看着这一幕,抱怨着。
  “少说两句吧。力气用在西贼身上。”高永能的身边,老将曲珍没什么精神地搭着话。
  两人一同守候在盐州城的南门外,在他们身后,几名偏裨将佐则是扶刀肃立,动也不动。
  为了加固、加高城防,盐州城正在大兴土木。现如今,周围十里的城池四壁正同时开工,以求加快进度。
  城壕已经拓宽了一倍,掘出来的泥土全都成了城墙的一部分。等到城墙完工,再将引走的水流引回来,盐州城便能拥有一道三丈宽的护城河,若能深掘出几个泉眼。
  但大兴土木的另外一面,便是遍地的沙尘黄土。掘出来的黄土,被秋风一吹,就成了漫天的沙尘。一阵清风过去,城里城外就登时多了一层黄沙。
  高永能挂着脸望着南门外的工地,只要一张口,带着咸味的沙土,就直往嘴里钻。要是往日,将口罩一戴也就没事了,可现在是在恭迎徐学士,不恭敬的举动,还是能免则免,省得被记恨上。高永能是不怕徐禧拿自己开刀,徐禧还不够资格,但自家的子侄亲信不少,得防着被牵连。
  这股子郁气,既然不能在徐禧面前发泄,也就只能累着高永能身边的曲珍的双耳,“盐州本地征发了一万多民夫,从环庆又是送来一万,怎么两万人一齐上阵,这城防才完成了一半?难道要等下雪时再完工。”
  曲珍叹了一声,说到了心里正烦的事,最终还是搭了腔:“民夫少一点,给他们口粮多一点,也许还能快上几分。”
  制盐是一项消耗大量人工的产业。故而盐州的人口在银夏之地,是超过宥州、夏州的大城。但盐州城的规模,却并不是。盐州之所以能成为西夏的财源,靠的是城北十里之外的盐池。城池本身无足轻重,在这里修筑高大的城墙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蛮夷不擅生产,青白盐池的盐丁大半是汉人。而且日后盐池重启,还要靠盐丁们卖力,对他们不能过于苛待。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都得养起来,这就是一万多的人口。即便将党项人全数撤走,整个盐州的人口还是几近三万。
  这些盐州百姓在官军夺城之后就逃散了一部分,剩下的在官军的驱使下,投入到了筑城的劳作中。算是以工代赈,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而且还得有多余的分量,让他们拿回去养活家人。
  除此之外为了尽快将增筑的工程完工,徐禧又从后方调集了一万民夫。想要在四十天之内,将工程全部结束。
  但民夫和他们的家人加起来有四万,在盐州驻守的官军近三万,东面一点的宥州还有一万大军,光是为了给八万人——另外还有六千多战马——补充粮草,就让环庆路伤透了脑筋。战事已经持续几个月下来了,陕西的民力几乎都耗用殆尽,经常有补给不上的时候。军粮无人敢克扣,所以减少的只能是民夫们的口粮。吃不饱饭,当然也做不了力气活,逃亡的民夫一天比一天更多。
  便因如此,预计四十天完工的城防,到了一个月的时候,才完成了一半,至少还要一个月。高永能怎么看都不觉得能按时完工。
  “盐州这个地方,筑个什么鬼城?!党项人又不会攻城,两丈半和四丈有多少区别。神臂弓往下射就是了。兵精粮足,就是草就的军营都能守,有城墙的大城有什么不能守的。我只要四千本部,将京营的那群白痴都调回去,守住盐州的把握,我还能多上两成。”高永能愤愤不平地说着,向右手边瞪了一眼过去。
  就在十几丈外,除了高永能和曲珍这一群西军的将校,也有一群身着武官服色的汉子,高高低低二十七八人,也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那是来自东京开封的一众京营将校,盐州城中,两万京营将士便是他们的属下。这一群人占着从南门延伸出来的道路的正中央,明显比站在路边上高、曲二人所领的西军更加得势。
  西军和京营两边泾渭分明,互相之间连话也没有多一句。相对于跟在曲珍、高永能身后的几名校尉各自静默肃立,京营那边的声音就大了许多。主将们说话不足为奇,下面的军官也都在窃窃私语。这在军纪森严的陕西禁军中,是不可想象的。
  这就是徐禧要用来抵挡西贼决死反扑的主力。
  看到他们,再想想徐禧,曲珍和高永能都对近在眼前的战事,悲观至极。都想找个由头离开盐州,不在这里担惊受怕。被连累得一世英名尽丧怎么想都不会甘心。
  就是保住盐州的局面又如何,统帅之功是徐禧的,军功的大头是兵力更多的京营的,自家不但没多少功劳可领,还要冒着大风险地拼死拼活。对于点名让自己留下来的那位,曲珍、高永能可是厌烦透了。
  他们也是在军中几十年,与不少文臣打过交道,名震天下的夏悚、范仲淹,少年得志的韩琦、韩冈,各色人等都见识过。但如徐禧这般不靠谱又惹人厌的顶头上司,还真没见过几个。
  说起来两人都宁可放弃盐州的功劳,也要离得徐禧远远的,可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们的想法为转移。领军镇守盐州,陪着一群京城来的衙内兵,一起等着西贼攻上门来,还有比这个更憋屈的吗?
  高永能狠狠地啐了一口,将心头的不屑、愤懑连同嘴里的沙子一起啐了出来,“一群废物,在金明池里踢球不就好了,跑来争什么功劳。也不扯开裤子低头看一看,软得都站不起来的鸟货,还想上阵跟人厮拼。”
  南方的远处尘头大起,一小堆作为先导的游骑已经快要到了近前。
  曲珍和高永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片刻之后,徐禧和千名骑兵就到了盐州城下。
  西军、京营两边的将校一齐迎上去,向徐禧行礼。
  半月不见的徐禧依然是自信满满,看到城防的进度,虽然变了一下脸色,但立刻就又浮现起自信的微笑:“本来还担心最近的风沙太烈会阻碍筑城,但现在看看,还是比预计的要好。”他朗声向众将宣示:“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官军占据了盐州,西贼就得拿性命来拼。穿越瀚海而来,人困马乏,粮秣又难以补充,只消能守上半个月,西贼将不战自溃。就算他们能咬牙坚持,从环州、夏州来的援军,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
  狂风卷着沙尘,劈头盖脸地迎面砸来。种朴披着连帽斗篷,又用口罩蒙着口鼻,低着头,沉默地驾驭坐骑向前行进。在他身边,四百余名的骑兵,正踩着前人留下的脚印,步步向前。
  依照朝廷的命令,一旦西贼举兵攻打盐州,屯兵夏州的鄜延军是要出兵救援的。尽管他父亲另有盘算,但在第一时间把握到西贼的动向,同时保证沿途的安全,照样是免不了的。
  种谔治军严明,种朴身为他的儿子也没有多少优待,被派出来巡视无定河北面的荒漠,以防西贼偏师埋伏于此,等待伏击援军的机会。
  在风沙中行军,仿佛是盲人瞎马,眼前是黄蒙蒙的一片,除了脚下的一小片地,什么也看不见。幸好种朴身边有着精心挑选的识途老马,在这一片土地往来了几十年的向导,知道在荒漠中哪里有水源的存在。就算有黄沙遮蔽视线,也能准确地指引着种朴的这一队人马,往前方的水源地暂时落脚休息,避一避风沙。
  种朴一行,一心想赶去前方的水源地暂避风沙。但这一场沙尘却在他们的行进中,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转眼之间,眼前不再是昏黄一片,抬头便可见到澄蓝的天空。
  可这时候,种朴和他麾下的四百余名骑兵,却没有了抬头望天的余暇。就在他们的侧面,出现了一支军队,观其前进的方向,也是荒漠中的那一个绿洲。
  两军相隔仅有一里,快马转瞬可至。以战马的速度,可算是近在咫尺。方才是因为风沙阻隔了耳目,现在风沙一停,两边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那是哪一家的兵马?!”种朴大惊,眯起眼睛神色紧张地望着对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六)
  对面的骑兵大约三百骑上下,比自己这边人数稍少一点,但随行的马匹数量却几乎多了一倍。种朴手下的这个指挥,已经是难得的一人双马——一战马、一骑乘——而对面的马匹数目,感觉就像出来放牧的牧民。
  尽管从与骑手的身材对比上,看得出那些马匹都不是太出色,个头不高,体格较小,但架不住数量多得惊人。能在坐骑上这般豪奢,显而易见绝不是大宋这一边的军队,而且种朴见识过的多少支铁鹞子,都没这般阔气的。
  虽然对方不知来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绝对是敌军!
  瞬息可至的距离,没有观察等待的时间,种朴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地下令:“吹号!举旗!”
  随着种朴的暴喝,苍凉的军号吹向云端。掌旗官双臂使足力气,用力一抬,将收起的军旗高高举起,殷红的旗帜呼啦啦在风中舒展开来。
  这是战斗的信号。
  宋军的骑兵们立刻向着旗下汇聚,绵长的行军队列开始飞速地收缩起来。
  而对面军队的反应同样迅急,三声号角响过,一名名骑手就在马背上飞身换马,而后就向着宋军这里猛冲过来。
  一道道黄尘在马蹄下卷起,在奔马的洪流之后汇聚成一条黄龙。这一群骑兵,起步时前后不一,但散乱绵长的行军队列在奔驰中自发地转换为衔接紧密的冲击阵线,完全省去了聚兵列队的步骤,骑兵战术运用之精妙,竟远在宋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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