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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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权位远远比不上正在殿外统领班直宿卫个宫掖的王中正,或是犹在河东的李宪,但能贴近天子,差事又是查人隐私,还有密奏之权,在朝堂上,被文臣提名道姓叱骂的次数在内侍中可是数一数二。
  听过了石得一禀报有哪些朝臣在国丧之期依然在私底下饮宴的报告,赵顼漫不经意地问起另外一桩他更关心的事:“韩冈在民间声名甚广,这一次他受弹劾,京城军民是怎么看的?”
  石得一心中无奈,终究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言辞:“回官家的话,外面多说御史台的不是。韩冈献种痘法,救了天下百万幼子,不过杀了两万党项贼而已,就要受人弹劾。都觉得御史台只帮党项人说话。”
  “就这些?”赵顼的脸上看不出有何变化,平平淡淡地追问着。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又道:“……更有甚者,还讥讽御史台拿了西夏的俸禄,为西夏尽忠……这是国子监中传出来的说法。”
  赵顼哈地一声笑:“韩冈还真得人心啊。”
  就如监察御史们想踩韩冈上位,多是年轻气盛之辈的太学生们,其实也看不起那些御史。对四夷毫不留情的韩冈,最合年轻士子的脾胃。国子监的舆论对为党项人说话的御史,当然不会有好话。可如果将双方换个位置,御史要杀党项,而韩冈阻止,那么太学生们同样会反过来大批韩冈。
  石得一知道以当今天子的才智肯定能了解这一点,可天子的诛心之言,还是让他心惊胆跳。
  他偷眼瞟了一眼赵顼,依然不得要领不过伴君日久,还是知道怎么说话。石得一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官家以密诏责问韩冈,而不是明正其罪。城中军民听闻之后皆赞官家处置有方,正如当年太祖皇帝处置李汉超一般。”
  “哦?”赵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扬了扬眉,“当真有人这么说?”
  “回官家,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改易一字。”
  太祖皇帝和李汉超之间的事,赵顼知之甚详。听到外面拿太祖待李汉超事来比拟他对韩冈的处置,心中甚喜。
  李汉超乃国初名将,为太祖皇帝所重用。以关南兵马都监之职镇守河北北疆,抵御辽人入寇。在军事上,李汉超做得很好,但他私下里却做了许多犯法之事。甚至强索一富户四千贯,不肯偿还,并劫掠其女为妾,逼得那富户来敲登闻鼓,将状子递到了御前。
  太祖皇帝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这名富户。先以酒饭好生招待了,之后问他:“你的女儿原本要嫁给什么人?”富户答道:“庄户人家。”太祖又问:“李汉超未来关南的时候,契丹对你们怎么样?”答曰:“岁岁苦其入寇。”再问:“现在还是那样吗?”富户则摇头道:“不是了。”太祖由此便质问道:“李汉超乃朕之贵臣,你女儿能嫁给他做妾,岂不强于做农妇吗?假使李汉超不守关南,你还能保有家人财产吗?”将富户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太祖皇帝要是这么偏袒守臣,也不会这么让人敬佩他的手段。
  等他将告御状的富户责遣之后,转回来,赵匡胤又遣使去质问李汉超:“家用不足,为什么不告诉朕,而向平民百姓告贷?这一次朕且宽贷你,以后这样的糊涂事决不能再犯!”并赐给李汉超银数千贯的财物。“速将借贷和人家的女儿还回去,日后如有所阙,可向朕来要。”
  因为太祖的这番回护,李汉超感激涕零,并誓死报之。镇守关南十七年,军政皆有所成就,得士民敬服。
  这就是太祖皇帝御下的手段,赵顼一向是极为佩服的。之所以同意蔡确的提议,也正是想到了太祖皇帝的先例。
  如今御史台的弹劾如同狂风暴雨,遇上这样的情况,就是当朝宰辅也支撑不住,只能避位待罪。现在赵顼将弹劾都拦住,只下密诏责问,做臣子的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而之后论功行赏,谅韩冈也不敢奢望侧身西府。
  这是最好的手段。赵顼所欣赏的祖宗之法,是包括异论相搅在内的御下之术,比起已经陈腐不堪的法度,控制朝堂的御下手段,才是万世不磨,值得承袭的宝贵遗产。
  正想着,却听见外面通传说是干管通进银台司的宋用臣求见。
  依例只有军情才得连夜送入寝殿,赵顼一面猜度着不知又是哪里的军情,一面招了宋用臣进来。
  “宋用臣,是哪里的军情?”赵顼问道。
  “官家,是河东捷报。”宋用臣双手托着一封实封状,一个字也不多说。
  “捷报?”赵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这一回又是多少斩首?两万五还是三万?黑山党项怕是都给他杀光了来换功劳。”
  他边笑着,边接过用火漆和河东路经略司印封缄的捷报。
  展开来,赵顼只看了几行字,呼吸便是一滞,表情也顿时变了。
  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天子展着捷报的一双手轻轻颤着,双眼死死盯着奏章,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石得一心中疑云大起,瞥了宋用臣一眼,却只见他垂头看着脚尖,身子如同枯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是宫中为防迁怒时最标准的做法。显然宋用臣已经知道天子看到了河东奏报后定然会由此反应。
  韩冈到底报上的是什么捷报啊?!石得一疑惑难挨的心中大叫,随即学着宋用臣的样子,做起了木雕土偶。
  随着时间的变化,殿中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一点点地僵硬起来。越来越多的内侍感受到了天子心中正在酝酿积蓄的怒火。无一例外,他们都学着石得一和宋用臣的样子,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如子夜的大殿中,忽然出现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语:“下去……”
  石得一愣了一下,“官家?”但宋用臣跪下来的一声“奴婢遵旨”,立刻让他后悔不迭。
  “下去!!”赵顼随即一下提高了嗓门,厉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去!”
  石得一如释重负,同样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飞快的小碎步,与宋用臣一同倒退出了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心中羞怒交加。来自河东的这份捷报,不仅是韩冈回击御史台弹劾的最佳武器,也让他这个天子在万民面前丢尽了颜面。
  辽人突袭胜州,归附的黑山党项在契丹奸细引领下起兵呼应,幸而河东军早有所备,将计就计大败辽师。
  这一战,韩冈是眼光长远,深谋远虑,洞悉了辽人的奸谋,让胜州得以保全。可御史们便成了在定国安邦的贤臣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他这个皇帝,也是不辨是非的昏庸之君。
  以赵顼对臣子们的了解,御史之中肯定有得知这份捷报也不肯服输的人。到时候,改为弹劾韩冈挑起边衅,那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实了奸臣陷害忠良的判断。
  “王中正!王中正!”赵顼提声唤了两句,这才想起来王中正今夜是在殿外领班直宿卫。便命殿门处的黄门,“童贯,去招王中正来。”
  童贯听了吩咐,连忙转身出外,片刻之后,王中正就奉旨匆匆入殿。
  赵顼没有多言,只是让人将河东捷报交给王中正。
  王中正一看,才知道为什么方才在外面见到石得一和宋用臣时,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人的表情会那么古怪。
  的确是皇帝做得岔了,脸皮都给刮下来了。而且天子为什么要招自己过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官家。”王中正没有蠢到恭喜赵顼胜州大捷,而是小心地问道,“辽人在胜州输了一阵,是不是要河北加强防备?”
  “有郭逵在,担心什么?!”赵顼怒道。他哪能看不出来,王中正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以挑起边衅的罪名去责罚韩冈。
  他怎么可能那么做,还要不要脸了!?赵顼现在想的是怎么挽回局面。
  王中正放下心来,沉声道:“奴婢也读书。亦知君为父,臣为子的道理。三纲五常,父训子过,就是说岔了一两句,难道做儿子的还能记恨父亲不成?韩冈是当世名儒,纲常上当不会错的。且由草莽简拔韩冈入官,不正是陛下?下密诏叱责韩冈,却也是怒其不争的一时之误。换做是寻常臣子,陛下如何会为此激怒?直接交由有司依律处置便是。正是因为看重韩冈,才故而分外见不得他行差踏错。俗语中说的恨铁不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王中正的一番宽慰,让赵顼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叹了一声,“王中正,你素知兵事。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才不伤军心?”
  王中正哪里敢多掺和,那是嫌死得不够快:“朝事非奴婢敢言……不过陛下的密诏,是不是先派人去追回?”
  赵顼点点头,却又担心起来,已经出发两天一夜,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六)
  河东最新的捷报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前日还气势汹汹的御史台顿时失声,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
  当然,要弹劾人总能找到理由。但那样子就成了泼妇骂街式的胡搅蛮缠,纵使大部分监察御史能拉得下脸来,也要天子和朝堂愿意陪着他们丢这份脸。
  国丧之期,太过惹眼的七十二家正店那样的大酒楼里不兴曲乐,人数寥寥。但小一点的茶肆、酒馆,依然高朋满座。议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河东的胜局,以及御史台和河东经略使的交锋来。
  韩冈在民间名声极好,杀的又是一直与大宋为敌的党项人,御史台将目标选定在他身上,不仅百姓,连士林中的清议也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这一回看到监察御史们丢人现眼,到处都能听见幸灾乐祸的笑声。尤其是南薰门国子监附近的诸多酒馆。
  “也不想想,堂堂龙图阁学士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御史台太小瞧人了,这下子可不知回去要吞多少消风散才能缓得过气来。乌台边的唐家熟药铺生意又要好了。”
  坐在一张漆料斑驳的方桌边,一名三十四五的中年士子豪迈地放声大笑。与他同桌而坐的两名士子则同样举杯而笑。正如韩冈为御史们所嫉,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同样对一干监察御史好感缺缺,有机会绝不会少笑两句。
  中年士子放下酒杯,感叹道:“黑山党项南下,自然是萧十三的奸计。辽军混迹其中,若不是黑山党项为其掩饰,如何能做到?一旦数万黑山党项与契丹人里应外合,胜州还能保全吗?到时候,河东半壁亦是难保。幸而韩龙图早有所备,才能让辽人自取其败。”
  “季明所言正是。诚可谓世有贤人,国之大幸。我钟世美虽也研习兵法,亦晓韬略,却自知难望其万一。”
  钟世美坐在表字季明的中年士子对面,啜着杯中酒感慨不已。
  “正甫兄过谦了,你前日一篇经制四夷的文章,几位学录可是赞不绝口。”三人中,最为年轻、相貌却最丑的一人操着两浙的口音说道。
  钟世美摇着头:“哪里能比得过你周美成的文章。”
  周美成尚要自谦,中年士子就跟着道:“美成你的诗赋,在国子监三舍两千四百人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正甫兄还能凭着策论一较高下,我潘必正可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季明兄你是气学门人,在自然大道,我等可是远有不及。”周美成转着圈又恭维回去。
  “只是去听讲而已,当年横渠先生讲学京中,虽说日日去聆听教诲,却未能有幸得入气学门墙。”潘必正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他虽不能算是气学弟子,但对于韩冈提倡的格物之说,认同感颇高,平日里也多有研究,还拥有一架显微镜。
  “季明兄,你既然有心在气学中一展长才,何不投入韩龙图的幕下?”钟世美问着,“令先尊在湖南、广西皆有遗爱,与章副枢交谊匪浅。得他一封手书,至韩龙图幕中任职岂是难事?你本有官身,也不会与韩龙图门客抢荐书。”
  潘必正是开国名将郑王潘美的玄侄孙。不过关系隔得有些远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武惠王的遗泽轮不到他头上。没中进士就有个官身,还是靠了他的父亲。其父潘夙,曾经任职荆湖南路转运使、潭州知州,参与了章惇平定荆南之役。后来因其在桂州任上首倡交趾可取,在章惇、韩冈两人主持的平南之役结束后,又以此事而被追功封赏,潘必正由此荫补得官。在三班院中,他只是个挂名候阙的小官,在国子监中,也只是个普通的上舍生。不过因为潘夙与章惇的交情,潘必正想拜见章惇,的确不需要太费周折。
  但潘必正摇摇头:“还是在监中得个出身方是正途。韩龙图若不是得了一个进士出身,如今怎么也惹不来御史台群起而攻。而且小弟有意研习格物之说,在京城里面还方便点。”
  韩冈宣扬的格物之说,能将身边的事物剥丝抽茧地进行分析。理在万物之中,格之乃得。
  眼下无论是韩冈的《桂窗丛谈》,还是苏颂的《思闻录》,又或是沈括最近新出版的《笔谈》,对自然万物的分析和描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子。
  好奇心人皆有之。无论如何,枯燥的经学理论论起吸引人的程度,当然远远比不上对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的研究。拥有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士大夫,他们用心在两件工具上的时间,也比研读经书要多得多。
  将自然之道和儒家典籍捆绑起来的气学虽然没有新学独占官学的力量,也不如程学那般得到元老贵胄的支持,但出于自身的喜好而愿意去研习的士人数量,却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周美成忽然又道:“不过这件事全凭韩龙图的一张嘴,真伪如何能知?”
  “周美成你说什么胡话。才一千多,还不知道有没有加上混入党项人中的细作。何须作假?”潘必正摇头道,“当年河东军不是已经阵斩五百辽人,那时候与其对垒的官军也不过是千多人。如今的又是用计,又是设伏,也才留下一千人,当真是少了。”
  “说得也是。”周美成愧笑点头,“斩首要是能有个三五千就好了。”
  宋夏之役,看辽人只敢在背后占便宜,却不敢与官军对阵,越来越多的宋人都认为官军拥有击败辽人的实力,只要能换上个靠谱点的主帅。在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十万的斩首面前,区区千余辽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钟世美沉声:“萧十三远不及韩龙图,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但那个领军的辽将,当不是个简单人物。中了韩龙图的陷阱,还能断尾而退,非是等闲可比。日后与辽军交手,此人可是当小心提防才是。”
  “那件事得多少年后了。”潘必正提起酒壶倒了一圈酒,“眼下也不知道天子派出去的使者,追回那份密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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