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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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终于到了啊。
  程颢从窗外的婆娑树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着房中的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四人。游、杨、谢三人要么紧锁着眉,要么一脸疑惑,都想不透韩冈,只有吕大临板着脸,一语不发。
  “与叔最是了解韩玉昆脾性。”程颢引着吕大临说话,“想必是了然于胸了。”
  “吴郡陆玑的《诗疏》。”吕大临惜字如金。
  简称《诗疏》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出自东晋乌程令陆玑之手,乃是研习《诗经》的主要注疏之一,专门针对《诗经》中提到的动植物进行注解。杨时和谢良佐好歹也是贯通五经的儒者,自是早已研习通透,但他们却不明白吕大临此言何意,与韩冈的图谋又有何干。只有游酢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启发,想到了答案。
  将众弟子的神色收入眼中,程颢呵地轻声一笑,看了看似乎已经明白过来的游酢。游酢随即会意,对杨时和谢良佐道:“不知中立、显道是否读过韩玉昆的《桂窗丛谈》。”
  “当然。”虽然是对立学派的著作,但也只有去研习,才能揪出其中的破绽加以驳斥。
  “那其中的‘螟蛉之子’一条呢?”
  “啊!”游酢出言点破,杨时和谢良佐顿时恍然。
  杨时一捶掌心,“原来如此!”
  谢良佐也失声惊道:“好个韩冈!”
  吕大临沉着脸:“韩冈的心思一贯的深沉难测,不等到他揭开谜底,很难看得清他的全部用意。不过从过去他的行事上,倒也能猜个五六分出来。诗经中,论及草木一百一十四种,鸟兽虫鱼六十种,螟蛉和蜾蠃可仅仅是其中之二!”
  吕大临声音沉甸甸地压着人的五脏六腑,韩冈一贯地喜欢釜底抽薪,起意编修药典,也算是他惯用的手段。
  “王介甫这一回进《字说》,其中当多有其婿之力。韩玉昆将格物致知的手段发挥到淋漓尽致,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一直默不作声,盘膝静坐榻上的程颐忽然开口,“但根本还是《易》。《诗》、《书》虽重,但论天地之本源,天道之理,毕竟都比不上《易》。”
  游、杨、谢、吕四弟子都点头称是,为了应对越来越激烈的学派之争,二程这一回已经将他们对《周易》的诠释编纂成书,名为《易传》。可是要与新学、气学,一争高下。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三)
  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线处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红的色泽在天幕上闪耀着不吉的光芒。在无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许多,平常被月光所掩盖的黯淡星辰,这时候,也一个个地出现在星空中。
  苏颂在得到千里镜的这一年里,早养成了夜半观星的习惯,与同僚的交际往来,减少到最低限度上。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千万甚至亿万里外的星辰,寻找星辰轨迹变化的规律,这是苏颂如今最大的乐趣。
  从韩冈书房敞开的窗户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万点繁星,多宝格上,也有着几架千里镜和显微镜,但苏颂却将注意力放在房内,放在韩冈说的话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门里那样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书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畅所直言。
  韩冈图穷匕见,一点点地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坦诚地告知给苏颂:“古人并不是一定是对的。比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萤的谬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指正。”
  烛光下,韩冈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湿土,有草叶,而在草叶上还趴着几只飞虫,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到瓶底中,还有几只毛虫状的黑色爬虫。
  若在平日里,苏颂多会嘲笑一下韩冈的奢侈,拿着价值十几贯的玻璃瓶养虫子。但眼下他便无余暇去做这样的闲事,韩冈既然说腐草化萤是谬误,那么瓶中的自然是萤火虫。
  接过韩冈一并递过来的放大镜,苏颂郑重仔细地观察起瓶中的飞虫和爬虫来。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话题,就跟当初韩冈指出螟蛉之子的错误一样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于《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当初在《桂窗丛谈》中详细的阐述了蜾蠃为幼虫捕食螟蛉的过程,看起来不过是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实际上,却是将过去所有对诗经的释义,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有许多人想驳斥韩冈,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便是释义。从最早的毛诗郑笺,到如今各家学派,每一家都是将《小宛》中这一句解释成蜾蠃收螟蛉为义子。而韩冈便证明了这一条释义的错误。
  在辩论中,只要揪住言辞上的一项错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让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当一部注疏中,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完全可以由此来推及其余,质疑其他诸多释义的可信性。
  韩冈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的确让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经》的传注。有一点,必须要知道,作为新学的根本《三经新义》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诗经》的《诗义》。
  眼下腐草化萤一节,出于《礼记》,见于《月令》。一旦韩冈将之证明是错误,那么接下来他去质疑《礼记》的正确性,也就是顺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中原庶民采食菽豆——那么由此意来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将“负”另外给个吃或者储存的释义就行了。
  但《礼记·月令》中的条目,就完全没办法用另一种释义来搪塞了。要么是韩冈错,要么就是《礼记》错了。
  吹熄了房中的灯火,韩冈拿出来的小瓶中的萤火虫,便在黑暗中开始闪烁出微微的萤光。瓶底的几个毛虫状的爬虫也开始闪起了萤光。
  “下面的也是萤火虫?”苏颂惊讶起来,他本以为小小的爬虫是萤火虫的食物。
  “这是萤火虫还没有化蛹的幼虫。不过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虫也一样能发光。”
  韩冈向苏颂解释着。顺手将瓶盖给打开。感受到了外界新鲜的空气,几点萤光立刻飞出瓶中,在房中轻盈地飞舞着,但残留在瓶中的草叶上,仍有极其微弱,却又可以辨认清楚的萤火。
  “这是萤火虫的卵,同样在发光。”韩冈将瓶子举在半空中,让苏颂的视线得以与虫卵的萤光平齐,“萤产卵于草中,从卵,到若虫,蛹,再到成虫,都可以发光。其变态类似于蚕。所以蚕与萤共属于昆虫纲。”
  韩冈将玻璃瓶递到苏颂手中,重新点起蜡烛,让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
  “六足、身躯由环节组成,通常有头胸腹三部分,成虫头上有触角和复眼——什么叫复眼,用显微镜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显微镜,直接看看蜻蜓——多数有翅,成长时多有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的变态。这是昆虫纲成员的特征。蚕、萤、蚊、蝇、蜻蜓、蝴蝶、飞蛾,都符合其中绝大部分,故而皆属于昆虫纲。而蜘蛛、蜈蚣,同样有环节,但由于足多,与昆虫相异,各自别立一纲,蛛形纲、多足纲,同属与节肢动物门。”韩冈指了一下生物树上的相应枝丫,“虾、蟹其实也被在下归于节肢动物门,只是同样另属一纲——甲壳纲。”
  韩冈说得很详细,苏颂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转着,沉吟不语。
  “同时有生有死,但动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转化。萤火虫从生到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虫无不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明了昆虫本质,就知道所谓腐草化萤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谬谈。”
  “是《礼记》有错。”苏颂语调沉郁地说着。
  有卵,有幼虫,还有成虫,一切都跟蚕类似,这是由事实证明的观点,比起腐草化萤说,当然更为可信。
  但《礼记》毕竟是经书!对儒者来说,质疑经书,甚至更进一步说经书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书致知,那是因为书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更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哪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更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地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书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地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地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地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地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吧,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四)
  自从韩冈奉诏开始修纂《本草纲目》之后,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几十倍上百倍的关注。
  毕竟种痘之术源自于韩冈,谁都想着他还能有什么惊人的创见。而《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也没有下缄口令。将腐草化萤证伪,这样的新奇之说,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萤竟然是错的……”赵顼脸上的表情中有着几分迷惑,“消息确实吗?”
  宋用臣连忙道:“回禀官家,这是奴婢自太常寺亲耳听到的,不敢妄改一字。只是是对是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吧。”赵顼点了点头,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将宋用臣给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着身子等赵顼发话。
  但赵顼迟疑了半天,最后仍是一挥手:“还是下去吧。”
  待到宋用臣这名内宦离开崇政殿,赵顼就神态疲惫地揉起了额头。韩冈要编《本草纲目》的缘由,他也知道有几分是为了气学,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从这个角度,用这样手法。
  赵顼不觉得有必要让人去重新验证这条传言的真伪,韩冈这名大臣的品性为人,赵顼很了解。他既然将话说出口了,那么就肯定是拥有着十足的把握。韩冈一贯地标榜实证,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出娄子。
  也就是说,《礼记》之中的腐草化萤这一条,便是延续千年的误解。
  好手段啊。
  纵然心头憋了口一气,赵顼还是觉得要为韩冈的行事赞叹两声,不愧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帅臣,声东击西的用兵手段,已经用到了道统之争中。
  赵顼一直都在关注着《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消息,韩冈张挂在局中正厅内的两株生命树,都在第一时间复制到了福宁殿中。
  对于韩冈所创立的这种看起来繁复异常的分类法,赵顼只觉得有趣而已,但当方才宋用臣带着最新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赵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又弄错了。
  从父亲英宗登基,到赵顼本人继位,再到元丰三年的现在,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学者的传授和教诲,即便仅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拥有了足够的才识,赵顼自然能明白韩冈对腐草化萤的证伪,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目的也好,影响也好,这一回气学一脉在争夺儒门道统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不对!赵顼摇摇头,是将对手向后给扯了回来。
  无论如何,韩冈对诗传礼记下手,都是毫不容情地在掘对手的根基。《诗经》被攻,过去所有有关螟蛉之子的注释都有问题,《礼记》被斥,那么这部书的《月令》一篇,乃至对这一篇加以注疏的历代传注,都成了笑料。
  韩冈起意编修药典真正的目的终于浮上水面。之前的臆测,在韩冈的真实目的面前,显得太过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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