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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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都是末节,身在庙堂之中,要比就该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迟早能赶上韩冈,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经做到了监察御史,蔡京确信自己迟早能够在两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当今天韩冈抛出了殷墟遗物,给蔡京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光是为了道统之争,从韩冈回京后便挑起战火,气学、新学两家一番拆招应招,这两个月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本以为借用对千里镜的禁令能一举将气学压倒,孰料韩冈辣手无情,让人措手不及。
  别人看到的是殷商时所用的文字,让刚刚写出《字说》的王安石有苦难言,可蔡京看到的则是韩冈手段和心计,以及能狠下心来的决断。
  从天子到朝臣——或许里面还要囊括进韩冈的岳父——这一次在韩冈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数。
  或许从请求编纂《药典》的时候开始,韩冈他就已经在做准备了。之前以生物分类学的名义对螟蛉之子、腐草化萤的否定,而带出的对《诗经》和《礼记》注疏的攻击,完全是试探用的斥候,抛出来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剥丝抽茧,在新学一脉开始反击之后,才一步一步地表露出来。
  所谓相州龙骨,韩冈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种痘法一般,到了合适的时候才抛出来。就像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军队,耐着性子,等待敌人走入陷阱,而后一击致命。
  ——如果不是这样,而当真是在搜集药材的过程中,来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韩冈面前,那他的气运未免就太骇人了。若是韩冈当真集气运于一身,那蔡京还真得远避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来,作为台副的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回来。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则是济济一堂,难得在一起共议时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几人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话也不开口,做起了佛像。
  终于有一个愣头青的新晋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韩冈伪造!”
  蔡京摇头。以韩冈的头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他当真这么做了,被拆穿后,气学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头,便开始有更多人说话了。另一位御史则道:“假应该是假不了,但韩冈使人发掘殷墟,这条罪名他可洗不脱,可依盗墓律深究。”
  这分明又是一个说蠢话的,虽然他否决前面一个更加愚蠢的说法,但他的话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而已。
  蔡京暗暗摇头,左右看看,张商英和何正臣的脸色依然如同冻结了一般,完全没有松弛下来的迹象。
  “倒还没糊涂。”蔡京想着。
  韩冈会去做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他早把自己从浑水里摘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韩冈派去的人收购的是药材,相州百姓将龙骨从地里挖出来也是当作药材用的。几天之前,除了韩冈之外,没人知道龙骨。不知者不罪,而韩冈他是保护了殷人遗物,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会落人肚子里去。
  想将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弹章得怎么上才能说服天子?不然韩冈一个反扑,运气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监酒税了。
  “弹章上的罪名真的能这么写吗?”有人质疑道,“相州百姓有人会出来作证吗?”
  用重利引诱,或是严刑拷打,或许能弄来几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做的结果,依然动不了韩冈。
  韩冈的声望在民间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当真以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来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宫之中,除了三两人之外,感激他的可是满宫城都是。
  当然这样的人望,对人臣来说,并不是好事,蔡京觉得韩冈迟早会毁在这上面。但眼下离那个时候还早得很,在韩冈作法自毙之前,与其为敌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亏。
  韩冈被御史们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每次失败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台中想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少说也有一半,但张商英上奏禁千里镜,连个韩字都没敢沾。
  一群人议论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时候,还是没有个结果。最后的决定是挪个地方再议,张商英掏钱请客,愿意去捧场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让朝臣们闻风丧胆的铁面御史从小厅中鱼贯而出,张商英要出厅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回头问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长来不来?”
  蔡京拱手一礼:“承蒙天觉厚爱,设宴相邀。不过家里方才遣人来通报,说家里有些事要蔡京尽快回去处理。今天的宴席蔡京就不去了。”
  张商英点了点头,“那就请元长代商英问候元度一声。”
  蔡京行了一礼,以示回应。表字元度的蔡卞是新学的中坚,蔡京可是要早点回去与他的这个堂弟好生议论一番。
  蔡卞在国子监中,到了回家的时候,崇政殿和政事堂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他耳中。听到蔡京的转述,蔡卞的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最后抬头,眼神冷硬:“这算什么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去理他就是了。”
  “视而不见可不是良策,有的是人提醒。你可知道,王禹玉今天可是将韩冈送到了院中。”看到蔡卞脸色又阴郁了几分,蔡京又道:“‘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无穷。如母之字子,故谓之字。’这是介甫相公的原话。‘秦烧《诗》《书》,杀学士,而于是时始变古而为隶。’这也是介甫相公所说。韩冈说字有源流,当追溯上古,本意是相通的。而殷墟之文便是货真价实的古文,更接近于源流,这一关怎么绕过去?”
  蔡卞咬着牙,过了好一阵:“殷墟甲骨文字到底作何解,有三馆和国子监在这里,轮得到他人说话!”
  “这正落入韩冈彀中,如此一来,新学一脉可就更是众矢之的,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蔡京摇头,知道蔡卞也没一个合用的招式。
  丢下一块鲜肉,引来一群饿狗,新学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敌人太多了。
  王安石借助天子想要一道德同风俗的心理,将新学打造成官学,在儒林中也是开罪了绝大多数的儒者。
  他做《字说》,说是要重光先王之道。韩冈现在将先王之道从地里面掘出来了,就算新学一脉想视而不见,天下群儒也会群起而攻之。可不独是气学!
  苏轼不是喜欢杜撰,这下有了新目标了。司马光重史,殷墟中的金石甲骨,想来他也不会放过。洛阳二程纵然跟气学正闹着,但在推翻新学上,两家可是有着共同的心愿。司马光和苏轼也必然少不了同样的心愿。
  殷墟遗物是武器,也是工具。当今儒者一向是以己为主,连六经都能利用,何况殷人之物?拿着甲骨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挑着《字说》里面的错,谁会管他是不是正解?
  接下来数年甚至十数年,儒林中的局面,蔡京可以想象得到。将会是一片乱象,诸多学派先将新学从官学上拉下来,然后互相之间再一通乱打。
  别想有一个安生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六)
  距离韩冈和苏颂在政事堂及天子面前揭开殷商古文已经过去两天了,整个朝堂都在议论纷纷。
  身在京城朝堂之中,必要的政治嗅觉,绝大部分官员皆不会缺少。新学和气学的纷争,眼下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的局面,让看客们大呼过瘾,甚至进一步地在猜测着这一战下来的胜败结果。
  厚生司和太医局中也有些骚动,不过不是针对新学和气学之间的纷争的。对于韩冈能通过相州龙骨上的刻痕,考据出殷商王都遗迹,这份才学,着实让人敬佩三分。且这件事,多多少少因为韩冈的缘故,带上了些许神秘色彩,使得世人口耳相传时,又多了几分动力。
  太常寺中则是一片喜气洋洋。殷商国都之中,最珍贵不是龟甲骨头,而是祭器礼器。那些可都是陪着天子祭天,也不会让人觉得失色的贵重珍宝。
  韩冈让殷墟成为世间的焦点,朝廷已经有了开掘殷墟故址的言论。在太常寺中官吏们的眼中,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凭韩冈判太常寺的身份,发掘出来的殷商国器,只可能存放到太常寺中,交由太常寺的官员来审查管理,而不是惯常的太常礼院。
  如此一来,太常寺不但能控制了殷墟遗物,捎带着还能从太常礼院口中夺一块肉下来。能多分一块肉,逢年过节也能多点荤腥,这对于苦哈哈的太常寺中官吏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善政了。什么样的上司最受下属欢迎?就是能做事,又能让手下人一并沾光的那一种。
  不论在厚生司还是在太常寺,韩冈的威望一步步地升高,使得他这两天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越来越顺利。
  只是韩冈编纂药典,这两天的进度却远不如预期。每天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希望看一看殷墟甲骨的请托接连不断。闹得苏颂直皱眉头,但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早点放衙,回家后再继续工作。
  可韩冈就算回到家里也一般的不得清净,总是有人厚着脸皮来登门拜访。一般的访客,韩冈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但换成了是韩冈家的亲戚,以及王安石的弟子,那就没有办法了。
  王安国的女婿、韩冈同榜的叶涛,王安石得意门生的陆佃,他们两人联袂造访,虽然有居心叵测之嫌,但韩冈也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只能将他们请进了待客的小厅。
  换了身见客的衣服,韩冈走进厅中,呵呵笑着:“劳农师、致远久候了。”
  陆佃和叶涛正默默地喝着茶,互相之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见到韩冈终于出面,两人同时起身,向韩冈拱手行礼,“端明。”
  “应该是玉昆才对。”韩冈摇摇头,更正道:“非是在官衙中,农师、致远不须拘礼,直呼韩冈之字便可。”
  陆佃与叶涛对视了一眼,便同时拱手行礼:“如此,请玉昆恕陆佃(叶涛)失礼了。”
  两人与韩冈年岁相仿佛,甚至还更年长一点,陆佃和叶涛都不愿意在韩冈面前伏低做小。韩冈的话,让他们倒是心情一松。
  三人就着热茶寒暄了一阵,韩冈悠悠闲闲地与客人谈天说地,话题遍及八荒六合,就是不提有关殷墟甲骨的话题。
  “玉昆……”叶涛终于忍不住了,“听闻玉昆近来得到了一批殷墟甲骨,上镌古时文字。可是有此事?”
  “正是。”韩冈点点头。
  “可否让我等一开眼界。”
  “殷商甲骨,绝大多数都在太常寺中。不过眼下家中的确还有几片。”韩冈也不拒绝,直接让人去书房取了实样来。
  两片普通的龟甲,因为上面的文字,而变得价值连城。
  陆佃和叶涛拿着两片龟甲上上下下打量着。可以看得很明白,龟甲上的图案,似图又似字。仓颉造字,效法自然,如图如画。眼前的文字,的确是古字的样子。且仔细看来,有几个古字是能跟今字对应起来的。
  “这应该是‘山’字吧?”陆佃有几分没把握。
  “是‘山’没错。”叶涛说得十分肯定。
  韩冈翻检了几百片的甲骨,其中日月山水等浅近的古字,还是给他找出来了。而叶涛和陆佃两人,也不须费尽心神考证,仅仅是看了几眼之后,就辨认出了其中最简单的几个字来。
  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陆佃和叶涛双手沉沉地同时将两片龟甲放下。
  叶涛抬眼与韩冈对视起来,“殷墟甲骨一出,若其物为真,对《字说》乃是如虎添翼,还要多谢玉昆了。”
  叶涛的话出人意料,似是准备抢占甲骨文的释义权,将之归入《字说》中。韩冈则直截了当地问道:
  “哦?这番话,致远可是代表家岳在说?”
  韩冈的问题毫不客气,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让陆佃和叶涛脸色微变。而韩冈对新学的恶意也在话中表露无疑,今天当不会那么容易讨了好去。
  王安石在金陵,吕惠卿在长安,新学的两面旗帜都不在京城中,纯凭自己和叶涛想来对抗垂重名于世的韩冈,陆佃的心中暗恨,韩冈当真会选时间,让他全然没有半点把握。
  “在下和致远才疏学浅,尚不敢确认是否乃是殷商时物,也不敢就此惊动介甫相公。”
  “农师之言,正合韩冈心意,我亦是做如此想。甲骨文要确定是殷商时物还是得经过更严的考证,仅仅是眼下所得还是不足以为凭,只能是初步认定,殷墟中出土的证物当是越多越好。所以以韩冈之见,当召集天下群儒,共通探究殷墟遗物,并加以考订。”
  天下群儒?陆佃眼皮一跳。韩冈的做法损人不利己,只会让儒林的混乱更上一层楼。
  韩冈静静地等着陆佃和叶涛的回答。虽然两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们的存在,代表着国子监里的两千余名儒生。
  儒林之中,新学可以说是举目皆敌,想要将新学掀下台面的儒生数不胜数。只要有一个破绽露出来,游走在圈外的群狼就会立刻扑上去。
  这是统治思想的宿命,总要受到各方的挑战,一步也退让不得。不论是拖延还是装聋作哑,都会动摇自己的根基。势力强大如西方的教会,不也是被逼得只能放火烧人来堵人嘴。新学处在眼下的位置上,可就是成了众矢之的,等人群起而攻之。
  不过今日是文辩,敬酒不成,可就是要换成是罚酒了。之后百来年的朱熹,也是一样官司缠身。韩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道统之争,无所不用其极,直如后世的意识形态之争,你死我活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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