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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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耶律乙辛来讲,给他手下的冤魂什么样的名号,都仅仅是妆点门面而已。关心的人不会太多,韩冈也只是当作饭后消食的头脑运动而已。
  这个世上,应当是“耶律乙辛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谋朝篡位”的这件事,在意的人要多得多。从穷迭剌之子,到控制大辽的权臣,日后还有可能成为皇帝,这番际遇和经历,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让人羡慕呢。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五)
  到了午后,苏颂照例来到编修局。
  就算现在接下了执掌钦天监的差事来重新修订历法,苏颂还是会到太常寺这边的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来。钦天监中人浮于事,乌烟瘴气,倒是跟韩冈一起讨论,还算是轻松一点。
  但今天看到韩冈,苏颂却惊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以为玉昆会被一并召去崇政殿问对……”
  这话换做是别人来说,可就是很明显的讽刺,不过韩冈熟知苏颂为人,倒也不会误会,且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过去或许可以,如今怎么可能?!”
  私下里向韩冈征询专家的意见,和公开让韩冈参与到天子与宰执们的议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如果说在韩冈官位并不算高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在意这等细节问题,那么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将成为太子师,即便是小事,也必须注意起来。赵顼眼下肯定是不想给人以韩冈能够干预军国重事的误解。
  “……说得也是。”苏颂点点头,这样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终究还是少不了要来征询玉昆你的意见。”
  “召不召见其实都一样。”韩冈说道:“反正两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人糊涂到要在这个时候打辽国的主意。”
  “怎么,玉昆你是反对攻打辽国?”苏颂笑问道。
  “辽人早有准备,这个便宜可不好占。”韩冈可不信苏颂想不到,“为什么耶律乙辛会选在这个时候弑君?他自己选择的时机,必然是对他最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众逆贼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时节,北方积雪深重,而幽燕只会更甚。河北河东都无法出兵,辎重也跟不上去——十万人以上的大战,雪橇车的运力只能是凑数——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过上三个月,等仲春雪化之后方可。而对于辽人来说,冬天却是最好的时节。”
  韩冈音调又低沉下来:“这是对外而言,对内,耶律乙辛选择这个时间也不可谓不妙。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半个西夏,还灭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国中声威当是一时无两。一年的时间,新土已固,前些天从河东传回来的消息,其麾下斡鲁朵的人马已陆续抵达黑山,其中精骑上万,工匠亦以千计。他对辽国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严密,这不正是他谋逆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有可能是辽国幼主当真因病而亡吧?才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病夭的不在少数。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话是没错,但料敌从宽,凡事还是往坏里去想。”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过去上阵那么多次,不论是遇到什么意外,只要往坏处想准没错。”
  苏颂没有跟着笑,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一点。韩冈的话像是在说笑,但只要多想想他过往的经历,这条经验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受过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后才换来的。
  “看来这一回天子当是不能如愿了。”苏颂长声叹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韩冈摇了摇头,“高粱河之败。虽说是败在用兵仓促,攻下太原后,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实质上,便是败在小觑了辽人。万乘之国,岂是可以轻忽视之?以楚国之衰,灭楚亦要六十万秦军。”
  任谁看到今天朝会上赵顼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现实不以人心而转移。在平夏之役后,大宋朝廷并没有为攻打辽国做好准备,精兵强将依然放在河东路,及新设的甘凉路、宁夏二路上。在战略上采取的是防守为主,力争早一步消化夺来的土地。想短时间内从守势转为攻势,以眼下东西两府的执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开战是不行了。不过如果能学着辽人故伎,在边界上大张旗鼓,并遣雄辩之士往辽国一行,趁机夺回一部分割让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减岁币,那也是一桩美事。”
  “虚言恫吓并无意义,辽人的虚实,大宋这边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虚实,辽人也一样能看得出来。过去受辽人之欺,那是形势所迫,畏辽之心在国中又根深蒂固。可在辽国就不是这样了,若是朝廷学辽人故伎,恐怕叫嚣着起兵越界厮杀的人能逼着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苏颂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静默片刻后,忽而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容兄有顾虑也是应当的。”韩冈满不在意地笑道。
  苏颂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确定韩冈的立场——正如苏颂一开始时所说,当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么几位,在军事上天子肯定是要征询韩冈的意见,若韩冈全力支持对辽动武,以他说话的分量,不是没有可能让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韩冈的回答却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让苏颂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得太多了。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心意向苏颂详加解释。苏颂的为人并不好战,若是朝廷打算对辽动武,他肯定是会坚决反对,所以有些话,说明白了比较好。
  将一些事说清楚了,韩冈和苏颂又投入到编纂药典的工作中。只是没过片刻,一名内侍来到编修局的小院中,说是天子有召,命韩冈上殿觐见。
  交换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韩冈辞过苏颂,便跟随内侍入宫。只是赵顼接见韩冈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
  在武英殿内,并没有两府重臣的身影。事先已经猜测到的局面,韩冈当然不会觉得意外。
  赵顼背着手站在一副巨大的沙盘后,低头俯视沙盘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之前赵顼在宰执们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没有一人支持对辽作战——即便是王珪、蔡确那般听话的臣子,也不会跟着赵顼发疯——都没有蠢到家。
  在韩冈看来,除非耶律乙辛突然暴毙,否则几年内,大宋不会有任何机会,所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不过在观望和等待之间,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比如加大对科技的投入,比如修好贯通河北的轨道。
  贯通河北的轨道,是宋辽交战时,大宋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这几年下来,赵顼比起韩冈更加关注轨道上的技术进步,在天子的督促下,能工巧匠的智慧如同泉水般迸发出来。
  运用在京城的汴河水运码头上的铁轨,以及轨道车辆上的铁制四轮底盘,这一系列的发明和运用,完美地延续着韩冈在离任前定下的技术发展路线。
  眼下铁轨已经在汴河边的码头上普及,新型的铁轮比起木质的轮子也的确更适合在轨道上奔驰,钢制的轮轴也出现在军器监的铁场中。
  所以韩冈一句句地问着赵顼,“臣敢问陛下,钱粮是否备足,军械是否整齐,军心是否可用,听说与辽国交战,民心是否稳定,朝堂上是否为此做好了战火连绵十余载的准备?”
  赵顼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去,韩冈的质问比起宰执们的反对更让他觉得羞恼:“难道仅仅收复燕云就要用上十几年?!”
  赵顼反问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但韩冈毫无惧色:“辽国乃万乘大国,百万精兵。即便不是灭国之战,仅仅是为了燕云,也得两三次数十万人马以上的大决战,十万级的会战七八次,几千几万的战斗那更是得数十上百。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累积胜果,如何能成功?”
  “这是怎么算的?!”赵顼沉着脸,阴声问道。
  韩冈侃侃而谈:“只要将过去平灭西夏的情况代换过来就行了。为了灭亡西夏,只从熙宁三年、四年的第一次横山之役开始计算:平夏之役用兵三十余万,民夫百万,这是规模最大的决战。其次的会战,有前后两次横山之役;断西贼右臂的河湟之役;熙宁十年的复夺丰州和葭芦川两战由于是相互配合,加在一起也能一并算进来。动用十万人马的会战就是四次。再往下的战斗,大大小小每年都没有断过。西夏穷兵黩武,但兵力也不及辽人五分之一。户口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即便只算燕云,丁口最多也只能达到一半的样子。以此来计算,重夺燕云便要做好差不多数量两倍以上会战次数的准备。”
  赵顼皱着眉,不说话。他没想到韩冈是这么计算出来的。只是赵顼也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韩冈的话虽然偏驳,但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想要收复燕云之地的两个核心城市,两场大规模的决战的确不能少。而在燕山诸山口、榆关【今山海关附近】,以及奉圣州【今张家口】、胜州,乃至兴、灵也少不了几场大战。这么一算,韩冈的计算倒是一点不差。
  而韩冈在继续阐述他的观点:“这些战役,决战绝不能败,一败便无可挽回,会战败上一次,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而更小规模的战斗,也必须胜多败少,以求不断消耗辽人的军力。”
  对于攻辽的计划,韩冈一向不支持从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对辽人的骑兵实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东的地形,能充分发挥宋军步卒的作战优势。而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军,更是能够充分发挥他们在峰谷之间追杀西夏人的实力。可如果将他们安排在河北平原上,在战术上恐怕会很不适应。
  但耶律乙辛将他的斡鲁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仅仅是贪图那里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战略上的考量。当黑山下有了一支多达两万的精锐骑兵坐镇,不论是西北侧的阻卜人,还是东南方向上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锋攻击范围之内。
  宋军从河东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复云中之地,比起几年前,难度要高了许多。肯定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战,用来决定云中诸郡的归属。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赢?!”赵顼不忿地怒叫着,“耶律乙辛接连弑君,难道辽人就无忠义之心?!”
  “陛下!”韩冈提声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若大宋攻辽,谁能保证辽人不会有同仇敌忾之心?与其期待耶律乙辛众叛亲离,还不如做好辽国上下一心的准备。若是辽人当真并力拮抗,也一样能胜。若是辽人心不齐,那便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赵顼默然良久,垂着头看着河北的沙盘,最后心中的坚持化作长叹了一声,“韩卿是坚决反对对辽用兵。”
  “陛下明鉴。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辽东。魏武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公孙氏,反而驻兵不进。可二袁的首级,却自动送到。”
  赵顼的声音和缓了一点:“魏武灭袁,跟如今有何处相似?”
  “庙堂之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缓而胜急,本质上是一样的。耶律乙辛在弑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过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无力控制朝政,辽国必然生乱。快则数载,多不过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过三旬,至其时春秋正盛,国势亦当倍于当下,何愁不能一举灭辽?”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六)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上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上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上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新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上的眼光和见识,更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更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上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地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地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上来行礼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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