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3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34/1757

  苏颂默然不语,可脸色依然沉重。
  “方两丈、高五尺、台陛四、壝墙一重。”韩冈对抬眼看过来的苏颂笑笑,做了几个月判太常寺,下过一番苦功,坛庙的礼仪制度如今也算精通,“这是大火之坛的规模。主位是大火,陪祀乃是阏伯。左传云:‘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州县官为太祝奉礼。”
  苏颂看着韩冈,等他继续说下去。
  韩冈喝了口茶,继续道:“高禖以青帝为神主,高辛【就是殷商之祖】陪祀,坛宽四丈,高八尺,皇后亲祷之。”
  韩冈想说什么,苏颂已经不用再听他说下去了。
  高禖即是句芒,婚育之神,上巳日祭祀句芒求子乃是几千年来的惯例。排位远在大火之前,仪制更是远在大火之上,更不用说在大火旁边陪着吃冷猪肉的阏伯——阏伯的老爹高辛还在高禖旁边做陪祀呢。
  求子和护佑幼子的高禖既然有如此高的神格,那么难道皇后还能因为区区殷商去跟韩冈过不去?现钟不打去打铸钟?
  而且因为韩冈的缘故,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也就是孙思邈,已经有了朝廷亲封的神职,亦有保护幼子之力。真要较量起来,胜败当可知。
  苏颂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玉昆,小心小人!”
  当天晚些时候,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正好印证了苏颂的话。竟然还真有御史上书,说天子之病,乃是相州发掘殷帝陵寝的缘故,甚至直指韩冈,是肇始之因。
  向皇后沉着脸走出了福宁殿。
  她刚刚与服侍赵顼的宫人一起给她的丈夫擦洗过,换好了一身干净的内衣。看到丈夫如今的模样,向皇后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在过去,赵顼的身体纵然不是康健壮实如同文彦博、王安石、韩冈这样的牛高马大的臣子,但也是好端端地能走能笑。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瘫在床上的残废。
  尽管无法主动进食,幸好还能吞咽——这也是为什么赵顼虽然不能说话,还能发出点声音的缘故——所以食物皆是流质。主要还是酥酪,羊奶之类,再配些菜粥肉粥,就跟快断奶的婴儿差不多的食谱。
  这样的生活,对于赵顼来说,理所当然是个极大的折磨。尤其他在病发前还是坐拥万里河山亿兆子民的皇帝,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可以很明显地看得出赵顼正在一天天地变得憔悴起来。
  坐在崇政殿中,向皇后看着面前的奏章,思虑良久,最后招来宋用臣,“去请韩学士来。”
  看过了皇后让人拿过来的弹章,韩冈却是平平淡淡,并无怒色,更无惶急,“所谓殷墟,乃是古都而已。长安、洛阳,自周、汉至唐,建都于此者不知凡几。也不见因修城而坏国家根基。”
  甲骨乃是殷人占卜之物,体现的是殷人敬鬼事神的作风,并非是随葬品。这一点,有无数先秦古书可以证明。韩冈完全不担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信心。
  韩冈是亲眼看见王安石是怎么从荷天下三十年重望,变成了旧友皆背离的境遇。有王安石前车在前,韩冈从来就没想过将自己的根基放在士大夫身上。王安石的声望既然来自于士大夫,自然也会因为士大夫的背离而声望大损。
  但韩冈声望的根基是来自亿万百姓。在子嗣艰难的皇帝面前,药王弟子的光环是韩冈的不坏金身。而就士大夫而言,一直都否认这个光环存在的韩冈依然是同辈中人,而且正好可以站在高处鄙视一下愚民。就算想攻击他,也只能从构陷上着手:面对儿子生一个死一个的皇帝,去构陷拥有保护幼子的光环的韩冈——这当然是笑话。
  韩冈朗声道:“关键还是得确认此鼎是否来自于殷商诸王的陵寝之中。如此方可定案。臣请殿下,遣使至相州,以查探详情。”
  韩冈的请求,向皇后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肯定是要查一查的。
  只是韩冈知道,这根本是查不出来的。
  所有进献上来的古物祥瑞,不是房屋改建发现,就是种地时意外刨出,就是司母戊方鼎,也是说寻找龙骨时,发现了殷人祀神的坛庙。没人会傻到说是来自古墓之中,这关系到来自朝廷的是官爵之赏,还是枭首一刀的原则问题。
  此外,还有一点让韩冈确认派出去的使者将会劳而无功——因为现任相州知州名叫李珣:真宗宸妃李氏的亲弟李用和的次子,更准确点说,也即是仁宗皇帝生母章懿李皇后的嫡亲外甥,是仁宗的表兄弟!
  既然李珣在奏章上签了名画了押,而且还是排在第一,一旦查明那件方鼎来自于墓葬,那么他是绝对脱不开身的。可是以李珣的身份,当真能治罪于他吗?
  而且韩冈还知道一点,李珣与韩琦家是有亲的,否则就不会让他去相州接韩正彦的班。没有得到韩家人的同意,这份奏章,更不可能递上来。
  查得出来吗?
  更别说甲骨一片,如今都是三贯往上,而外形完整的更是高达十贯。殷墟的发掘在相州已经是一门产业了,在庞大的利益面前,没可能查出真相。
  而就在当日,司马光抵京。
  注1:契和阏伯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两人,如今尚有争议,但从张方平的话中,是当作同一人看待。
  注2:补充一下。宋之国号,虽然是来自于商王武丁之子子宋,但商丘为宋地,却是因为微子迁国于此。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三)
  城南驿的驿丞周至都快要疯了,听见外面传进来的一片喧嚣,他甚至觉得跟二大王一样发发疯其实也不错。
  司马光到了,但王安石却还在驿馆中。
  住在馆后上院中的王相公虽然前几天得了赐第,但还在整修中,一时间还没搬过去。现在司马光比预计的早到了两日,该怎么安置这位太子太师?
  让他们住得门对门吗?
  虽然是大冬天,但周至的头上身上依然是汗水直流。
  即便司马光形同贬斥地在洛阳住了十余年,在朝堂上也是不受欢迎,但他的身份决不是区区一个驿丞能开罪得起的。可若是安排不好,让王相公觉得心头不痛快,那就更加危险了。
  自家可不是进士,能得到现在这件官袍可不容易。做了三十年吏员才交了鸿运得了官身。天下百万胥吏,一年才十几二十人能从吏职升官,而且绝大多数还是给显贵们的亲信占了。周至不指望自己还能走第二次狗屎运。
  若是现在发了疯,多半也就是提前致仕,说不定还能得个恩典。周至正在考虑是脱衣服裸奔,还是去茅厕里打个滚,派出去找顶头上司的人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了?管勾可动身了?”周至一把将人给扯住,火烧火燎得仿佛当真火上房顶了。
  “三叔,三叔。”被当胸扯定的驿卒在周至手中挣扎着,“侄儿去了赵管勾府上,但看门的军汉就说了,赵管勾有事出去了,不在家中。”
  周至咬牙切齿,那名宗室出身的城南驿管勾官分明是知道要出事了,才避而不见,推说有事外出了。根本就是山里的兔子,听到点风声,觉得有危险,就登时往洞里钻。若是今天的事办得不妥当,办事不利的罪名当即就会被他推到自己的头上来。
  “三叔。”被周至塞进城南驿做驿卒的侄子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叔叔手中挣脱开来,又大着胆子催促着,“司马宫师可是已经在外面了。”
  “难道我不知道!?”周至顿时暴怒,要不是知道司马光已经到了门外,他这么急做什么。
  在房内绕了两个圈,一名亲信驿卒也进来了,通报说司马宫师的车马已经进了外院,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周至的吩咐。
  “急什么,王相公还在里面呢。”周至站定了,咬着牙转头吩咐侄儿,“小七,快去通知王相公!”
  “这个……”周家的小七犹豫起来,这样好吗?
  见侄儿竟然还耽搁时间,周至兜头就是一耳光,“还不快去!胆子大了啊,连话都不听了!”
  周至的侄儿捂着脸,也不敢回嘴,赶急赶忙地就往后面去通知王安石了。
  周至连推带踹地将侄子赶去通知王安石,自己则整整衣冠,向外面走去。不管怎么说,让王相公自己来处理吧。至于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他认命好了。
  外厅已是人头涌涌,不论京官选人,城南驿中百十名大小官员全都出来了。矜持一点的就在外间的大厅里找张座位坐下来,轻浮些的就站到院中去了。
  谁不知道王安石和司马光是死对头,今天司马光上京,正好撞上王安石还在城南驿。两人十几年前就割席断交,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更是遍传天下,眼下撞个正着,还不得天雷普降地火丛生。
  “可是司马宫师到了?”周至一踏出大门,立刻就换上了一副讨人好的笑脸。拿块擦桌布,换身短衫,就是活脱脱的跑堂小二。
  司马光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不过他没兴趣跟这姗姗来迟的驿丞多话。抬头打量着沧海桑田一般变化巨大的城南驿,让自己带着上京的儿子司马康去处理一应事务。
  司马光上京,身边没有带太多的伴当。就是一辆车,六匹马,除去属于驿馆的车夫,连司马光本人在一起也只有八人。但他惹起的动静,却跟带着一家老小的执政回京时还要大上三分。
  周至与司马康办理入住和交接驿车驿马的手续,一点也不感到委屈。他巴不得司马光和王安石根本就不理会自己,当个屁放掉那就是最好了。
  但司马光的儿子显然没有太多与驿站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城南驿作为天下驿途的终点和起点,手续要比路途上的驿站繁琐得多。弄了半天,还没有结束,而司马光已经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
  周至脑袋都发白了,照规矩是不该让司马光这一级的重臣在外面等,而是先将人迎进厅中坐下来再说。但他今天竟然失措到给忘了。
  惶恐之中,身后终于起了一阵骚动,周至紧绷的身子也一下放松了下来,王相公终究还是愿意出来见一见司马光。
  王安石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在儿子王旁的陪伴下,他大步从外厅走了出来。
  “君实。”他高声打着招呼,甚至是有几分惊喜,“久违了。”
  “介甫,好久不见了。”司马光站定了,看着渐走渐近的老朋友,先行拱手一礼,“向来可好?”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淡的,不见喜愠。
  王安石立刻回礼,一揖到底,“君实,多年未曾谋面,看着比旧年要清减了。”
  司马光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劳介甫挂念了。”
  见王安石对司马光似乎毫无芥蒂,两人也并没有一见面便火花四射,周至也稍稍恢复了一点挥洒自如的跑堂本事,赔着笑脸将两人往厅中请:“相公,宫师,外面天冷,请先里面安坐。”
  “说得也是。”王安石点点头,请司马光往里走,“君实天寒远来不易,还是先到里面暖和一下。”
  周至忙忙请着两尊大佛和他们儿子进了厅,安排了一个清净且生了旺火的小厅,热酒热茶伺候。待两对父子安坐,方告辞出来。
  “总算是安生了。”
  周至点头哈腰地悄步出厅,此时他背后已经汗水淋漓,冷冰冰贴着脊梁骨,寒意透骨。可终究还是过了这一关,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正准备办完剩下的手续,给司马光安排一个上院,但他的侄儿带着守门的驿卒又跑了过来,“三叔,韩资政来了。”
  “韩资政?!”周至失声叫了起来,又立刻捂住嘴。他都想撞墙了,王相公的女婿来凑什么热闹,还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韩冈已经笑吟吟地从驿馆外进来:“可是司马十二丈到了?”
  “是……是……”周至的舌头发涩,指着内厅,“就在里面。王相公和司马宫师现在就在里面说话。”
  韩冈已经将端明殿和龙图阁两个贴职全都辞掉了,现在就是单纯的资政殿学士兼翰林学士。本来韩冈甚至准备只留着端明殿一职去兼职玉堂——端明殿学士本就是给资历深的翰林学士的加衔。这样去迎接萧禧,礼节上正好合适。
  但上面不答应,韩冈想想觉得谦让得太过分了也不合适,未免会让人往王莽的方面去想,还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比较好。以萧禧的身份,在礼仪上重视一点也没什么。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34/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