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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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以正旦使的身份上殿,那萧禧肩负的秘密使命便无法完成。按韩冈的说法,正旦宴后就会直接请他上路了。若还想改口,大宋朝廷这边甚至可以直接对萧禧关上大门——只要持强硬态度的韩冈还负责对辽事务,他就不会有机会翻身,而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皇帝重病、太子年幼的大宋,绝不可能撤换韩冈,即便这会导致与辽国为敌。而耶律乙辛启用萧禧的目的是想从大宋这里得到更多,一旦萧禧做不到,必然是要换人。
  但若是萧禧拿出了第二份国书,就是证明了现在边境上的冲突是辽国早有预谋。辽国毕竟也是自称中国、北朝的大国,表面上也要讲究脸面,不能像西夏那般,今天拿了钱,明天又翻脸来攻——就是流氓,有了一定名气后,也会开始讲究身份和格调——而且萧禧若是在韩冈的逼迫下拿出第二份国书,在他个人而言,等于是输了一场,谈判的主动权将会落入宋人手中,能反败为胜的几率着实不大。
  韩冈敢于在都亭驿中翻脸,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大宋皇后和两府诸公的支持——皇宫就在两里之外。而萧禧则绝对承担不起辽宋破盟的后果,他不可能确定耶律乙辛到底能支持他到哪一步。现在的僵局如果不能打破,萧禧就必须要为他自己的独断负责。耶律乙辛有可能会支持萧禧的决定,但更有可能连生吃了萧禧的心都有。
  面对两难境地,萧禧选择了先称病,留个应变的时间。这当然是件丢脸的事,不过这也至少算是一个合乎规则的理由。对萧禧本人来说,脸面很重要,为大辽挣得实利更为重要。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中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而折干的出现,更是萧禧不愿意仅仅是被动等待,而是打算同时以换人来改变被动局面的手段——在韩冈和萧禧闹僵了之后,必须要有人出来缓颊。
  甚至有可能他或许还有不想让折干站干岸看笑话的想法在。大宋派去辽国的使臣,文臣为正,武臣、内侍为副,全权在正使,但副使往往负有监察正使的任务。辽国的情形也差不多。要倒霉一起倒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这些可能,老到的宰辅们早就分析过了,心中都有数。萧禧作出的应对,既然在预料之中,自然也让他们安心。
  向皇后虽然想不到那么深,但她能抓住关键,问着韩冈,“不知学士打算怎么谈?”
  韩冈早有定见:“如果折干准备说的是疆界之事,那就不需要回应——宋辽之间自去岁划界之后,便无疆界之争,此事不须谈!若是想说岁币,如果愿意减少,那当然可以谈。但如果有什么痴想妄想,那同样是没有谈判的必要!至于其他要求,估计也不会有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强硬得像一块钢板一样。听起来就很解气,只是这根本就不是谈判的路数。
  韩绛嘴角翘了一下,蔡确低头看着袖口,章惇眯了眯眼似笑非笑,而张璪则跟对面的薛向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闭目养神的王安石没动静,但他也知道韩冈是什么想法。
  一旦韩冈坐下来同萧禧开始为土地和岁币谈判,进入了大辽林牙的节奏,那么撒泼耍赖的招数,萧禧就会一套套地玩下来——六年前,萧禧可是厚着脸皮硬是赖在大宋境内,皇帝都拿他没有办法。
  对韩冈本人来说,不论结果如何,不论他在谈判时有何等主张,只要他参与到谈判中,丧权辱国的罪名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栽。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任何证据。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狗屎沾上身,洗得再干净都会有臭味。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不理会辽人的讹诈,更不承认有什么疆界纷争。谈都不去谈,自然就没有谣言存在的余地。对韩冈,乃至对这一班满是新党的政府成员,都是必然的选择。
  “这是不是太过强硬了?纵然不能让辽人逞其所欲,但话还是可以好好说的。”向皇后有些担心。
  王安石帮韩冈出言解释:“耶律乙辛遣使来,就是想逞其所欲,用以安抚国中。话说得和气也好,强硬也好,辽人都只会看结果。既然不能逞其所欲,那就只会是一个结果。”
  “东西还是要给的,否则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韩冈更正道,“不过不是给辽人,而是耶律乙辛。他想要的东西,大宋可以给他!”
  大宋视辽国为大敌,若有可能,绝不会放弃削弱辽国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敌视耶律乙辛。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耶律乙辛也是可以和大宋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想要把握这一点,就要看怎么去运作了。
  王安石很明显地皱起眉头,不是因为韩冈的否定,而是韩冈的想法让他觉得心中不快——有些话不用说明,也能明白。
  “耶律乙辛想要什么?”
  “耶律乙辛,奸雄也。”蔡确出班说道,“窃国权奸,他最想要的东西自然只有一个。”他回头看了看韩冈,“或许韩冈便是此意。”
  向皇后恍然大悟:“是要大宋支持耶律乙辛篡位?!”
  “万万不可!”韩冈抢在所有人插话之前当先一口否认。这个污名他可不能担。
  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可以承认现实,但绝不能明着说要支持耶律乙辛篡位。不论哪个臣子随意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会让人怀疑起他有没有最基本的忠义之心。韩冈绝不会糊涂到开这个口,就算这么做对大宋再有利,韩冈也不会站在赞成者的位置上,更不会主动提出来。
  蔡确这话说的,还在记恨自己支持设立陕西宣抚司?那么章惇应该排在更前面吧——因为心急的缘故,可是章惇先动议设立宣抚司的。
  不过蔡确究竟是什么心思,韩冈现在没空多想,他厉声道:“相公此言谬矣!使臣叛君,如何教训臣下以忠,如何教训万民以孝!相公宰衡天下,如何能说出此等缪言?!”
  向皇后面色赧然,方才的话其实是她捅破的,蔡确并没有明说。她有些庆幸眼前至少还隔了一层屏风,轻轻咳嗽了一下。
  向皇后问道:“那学士究竟是什么想法?”
  “耶律乙辛乃是弑君权奸,眼下是以强权来控制国中。为了安抚人心,他需要银绢来赏赐臣下,或是用胜利来加强自己的声望。这就是他遣萧禧为使的缘故,也是他出兵占据兴灵、黑山河间地的原因。但眼下大宋国势昌盛,若是贸然开战,辽人绝难获胜,一旦失败,耶律乙辛便有覆灭之危。所以他更想要的必然是财帛之物。以臣之见,不如投其所好。”
  也就是婊子不是不能做,而且为大宋的利益必须去做。但公娼是做不得的,会坏了名声,只能去做半掩门。
  蔡确笑了一下,却不说话。可章惇忍不住开口了:“这还不如用银绢去支持辽国国中的忠臣。如果他们能起事,耶律乙辛自是无暇南顾!”
  “可如今耶律乙辛势大,支持契丹朝中正臣拨乱反正,与其相争,的确对大宋最为有利。不过辽国国中,与耶律乙辛为敌之辈,究竟是何人,根本就弄不清。万一找错了人,那就是授人以柄,会让耶律乙辛更为猖狂。”
  “但从国库中调拨银绢,不论是给辽人,还是给耶律乙辛,结果不都是一样?甚至更糟——添支岁币有仁宗朝的前例故事,贿赂辽国权臣可是从来没有先例的。”
  章惇言辞犀利,不过他倒不是打算反驳韩冈,而是在做配合。他知道韩冈肯定已经有了答案,只需要铺好路,将韩冈的计划引出来。
  对章惇的默契,韩冈送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轻轻点头,然后胸有成竹地笑道。“但如果是不需要动用朝廷一分一文,甚至不需要诏令呢?……朝廷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能够默认就够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二)
  萧禧称病于都亭驿中,一时间放下了身上的任务,不过来自辽国国内的信函还是照常收到。
  检查过信函是否伪造,从密语写就的书信中得到了最新的情报。萧禧将信函递给折干,“尚父已经领兵到了南京道,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宋国皇帝中风的消息。尚父用谋鬼神莫测,多半会当真出兵。兴灵那边更是已经下令便宜行事。如此一来,宋人迟早要屈服的。折干,接下来要怎么做,想必就不用说了吧?”
  萧禧的态度很明确。韩冈的确强硬,但并不代表他背后的朝廷也会强硬到底。一旦战事开启,在朝堂的压迫下,韩冈的态度终究还是会缓和下来。到时候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当能成功达成预期的目的。
  折干接过信看了一阵,然后默默地收起来。他也知道萧禧的想法,但他心中的想法却跟萧禧不一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原原本本地用密语写了回信,让信使带了回去。如今尚父已经到了南京道,想必很快就能收到这封密信——这件事萧禧当然知道,折干身负的使命中就有监察这一条。折干是耶律乙辛斡鲁朵中的提辖,能领兵的大将,比起亲信,当然是在萧禧之上。
  可是不论萧禧犯了多少错,只要结果好,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萧禧就是要赌一把,还把折干趁势拉下水,要受责将会一体受责。
  折干起身:“韩学士应该快到了,下官这就去做准备。”
  “你去吧。”萧禧也不留他,“别忘了将国书带着,让韩冈知道尚父的态度。”
  在这几天来一贯的时刻,韩冈准时地出现在了都亭驿。
  折干将韩冈延至花厅中,寒暄了数句,便将国书拿了出来。
  正准备拆开宣读,韩冈却将手一伸:“不必读了,拿过来便是。”
  折干神色微变,但还是依言递给了韩冈。
  将这份国书直接上殿呈于宋国皇后,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了。那么请韩冈转交,互相通个气,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大宋不缺钱,只要跟过去一样给大辽这边足够的好处,这次的事也就过去了。至于边境上的一点小摩擦,在白花花的银子和亮闪闪的丝绸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折干觉得只要宋人能给尚父一个面子,就算一年只有个三五万贯也不会嫌少。
  但韩冈将国书拿在手中,手指一动,用丝带缠紧的卷轴转了一个圈,却连看也不看地就放在一边。
  轻佻的动作让折干勃然变色,韩冈却只是笑:“这里面的文字,几分真,几分假,你我都知道。尚父想要什么,同样是你我都知道。副使既然在尚父斡鲁朵中任官,那么有些话,到可以你我私下里说一说。”他轻轻一笑,瞥了厅中的几名辽人侍者一眼,“绝不会让副使辜负了尚父的信任。”
  折干脸色数变,一番挣扎之后,终究还是挥退了闲杂人等,让厅中只剩韩冈和折干二人。不过韩冈的笑容,也让他警觉起来:“不知内翰是何意?”
  “只为两国交好,尚父想要什么,鄙国就会送上什么。只是要换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韩冈无意卖关子,吊人胃口,“想必贵国尚父手上应该掌握了不少商队,一年中当也能有不小的收获吧。”
  折干能被派来做副使,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外粗内细,且还忠心于耶律乙辛,更是因为他对宋辽之间的关系也深有了解:“贵国不是一直都对我大辽提防万分,甚至连边境上的榷场出入都要搜检,有多少商人被逼走了?难道贵国打算放开榷场?”
  “如果只是单纯地放开榷场,恐怕尚父也会心有疑虑吧?”韩冈笑得更为深沉。
  在此时,辽人和宋人不是没有商业交往。相反的,商贸往来其实很频繁。但由于士人控制的大宋朝廷对商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甚至认为贪于财货的商人会为了钱向辽国泄露国中军情,便一直从各方面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制——自然,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也有一定道理,但河北大族的私心更是无处不在——两国间明面上的贸易其实一直发展不起来,只有一支支参与回易的商队在边境上奔走往来。
  而且另一方面,辽国也同样对大宋提防万分。倒不是军机情报,而是国中的金银等物大量外流。每年的岁币,五十万银绢中的二十万两白银,往往不要半年就会回到宋人的钱袋里。
  所以异族的有识之士,总要喊着废汉礼、复蕃礼。内容相近的口号,西夏喊过,辽国也喊过,汉人的制度和上层生活,的确极有吸引力,但官员们的诗酒风流实在是太过奢侈了,奢侈到就是大宋也是勉力支撑,最后不得不变法。而大宋以外,更是没有哪个国家能支撑得了模仿汉人生活的统治阶层。而且这样的生活也会消磨统治阶层的意志,最后变得糜烂不堪。
  辽国一直都采用捺钵制度,让皇帝带着整个朝廷游走四方,而不在某座京城中常驻,其实也有畏惧汉人生活毁坏契丹统治根基的想法在。
  折干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更为不解,甚至有一份好奇心,“学士到底是何意,还请明说。”
  韩冈将手一张,伸开五指:“一年五十万贯的收益,不知尚父会不会满意?!”
  折干身子猛地一震,手上拿着的茶盏,连茶水都泼了出来。他顾不得烫,连忙问:“学士莫不是在戏耍人?!这可是岁币的一半啊!”
  韩冈笑了:“岁币也不过一百万贯而已,其实在大宋和大辽,都不算多。”
  五十万银绢,包括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由于银价对钱一向是一两兑两贯半到三贯,而绢则按照质地不同,一匹从一贯到十贯不等,越便宜的数量越多。故而每年朝廷实际上的付出,平均下来大约相当于一百万贯左右。五十万贯的收益,基本上正好是其一半。
  “还请学士细细说来。”
  “东京城七十二家大行会,任何一名副行首,一年都能有至少上万贯的收入。而以贵国尚父的身份和权势,如果用在商事上,一年的收益,也许一时还比不过五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但要是连一半都做不到,那怎么也不可能。而将岁币从五十万匹两增加到七十五万匹两,这个美梦恐怕连贵国尚父本人都没想过吧?”
  韩冈说得并不客气,但折干却听得怦然心动。若是从宋人那里得到的好处能让岁币实质上平添了一半——而且还是专门给耶律乙辛一人——那么回到国中之后,什么事都能抵得过了。这就是功劳。
  “但榷场不开,如何能做到这么多?鄙国国中可没有……”说到这里,折干猛然一凛,断然道:“马可不成!”
  “当然不是马。大宋一年需要军马数万,想必尚父也绝不会答应。”韩冈不再笑了,而变得言辞诚恳,“不过贵国幅员万里,珍宝特产无数,用以交换鄙国的绢绸瓷器,随便挑一样就可以了。就是只卖长白山中木料,一年也能卖上数十万贯啊。”
  之前崇政殿上,在韩冈说出“朝廷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能够默认就够了”这话之后,宰辅们都猜到他打算用边界商贸的收益来安抚耶律乙辛——都坐下来好好做生意了,又怎么会整天想着在边界挑事进而敲诈?
  但韩冈想要做的不仅仅是扩大边界商贸往来,更是要帮着辽国开发合适的商业项目,有来有往才能让生意继续做大下去,否则就是单方面的吸血。不要指望耶律乙辛会上这个当。任何一个提议,必须是有足够吸引力。
  正如之前所说,辽国对扩大贸易同样有着深深提防。耶律乙辛在才智上,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位明君。他肯定会提防诱惑中隐藏的危机。只是如果是用本国国内的特产来交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他的利益跟辽国的利益是不一样的,他对辽国的统治并不是名正言顺,必须用更多的好处来交换。
  韩冈甚至都不怕给耶律乙辛送兵器送甲胄,因为这些武器的第一目标决不是大宋,而是耶律乙辛在辽国国内的敌人——当然,两府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就是了。
  折干皱眉想了一阵,他很提防韩冈,但他想不通韩冈的话中有什么阴谋,不过折干知道,这件事不该由他做决断,只要将细节报回去就行了:“敢问学士,具体该怎么做?”
  “至于细节,千头万绪,我也没有陶朱公的才华,自然会有人会去求见贵国尚父。到时候,只要副使居中搭个话就够了。”韩冈端起茶喝了一口,“鄙国将会遣人以买马的名义去贵国——想必副使也知道鄙国京中赛马有多风行——不过实际上买马是附带,鄙国并不指望能从贵国那里得到大批的战马,只是借个名义而已。”
  用工业品交换原材料和土特产,这是后世最为常见的贸易方式。以货易货也好,用银钱中转也好,个中利润只要想像一下,就能看到那闪烁着的金黄色光芒。
  在辽国国中做配合,用的是权势,对耶律乙辛来说,也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几句话就够了,但回报的则是真金白银,自然是得利甚多。在大宋朝廷这里,甚至能跟商人按章抽税,同样有好处。
  顺丰行从京城其他商会那边收集来的资料证明,宋辽两国每年的贸易规模总量不会超过两百万贯,这还是已经将估算的回易总额给计算了进来。明面上在缘边各大榷场的交易总额,仅仅是用过瓷器等奢侈品,将岁币中每年二十万两的白银给收回来了,抽到的税也不过几万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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