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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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声嘶哑的叫声如同杀猪一般凄惨,大概是因为清洗伤口时的疼痛,大公鼎看看身边,连亲兵们都是一副不忍卒听的表情。
  “应该将那些巫医丢进火堆烧掉才对。”大昌龄愤怒着,“士气全完了。”
  一声声的惨叫仿佛是在印证大昌龄的正确性,幸而病房内的医工们做了些补救,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下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大公鼎父子自然是知道医工们是怎么做的,大昌龄冷哼着:“早用柳树皮塞住嘴不就没这么闹了!”
  “塞嘴的是柳树枝,”大昌嗣更正道,“裹伤口才用柳树皮。”
  大昌龄悻然道,“还不都一样。”
  由于宋人种痘法的流行,宋军中的医疗制度,如今也被辽人仿效了起来,学着宋人设了随军医院和疗养院,连里面的章程,都是跟宋人一模一样。
  但跟宋人军中的那些翰林医官不同,溥乐城外的随军医院中充斥着旧日的巫医。当一名伤员被抬进医院的病房后,巫医们会先用柳树根烧成的灰来止血,再抹上柳树叶炼出的药汁,然后用柳树皮裹好伤口,最后再往伤兵们嘴里塞一截柳树枝好让他们闭嘴。如果不管用,他们还会绕着火堆跳一段大神。
  这就是全套的医治流程和医疗手段。
  并不是说巫医们在国中时都是用柳树来医人,他们也会用其他药草,只是到了兴灵后,一时间还能找到的药材好像就剩柳树了。
  而且在这么做之前,他们会先确认伤兵到底有救没救,以免浪费经过精心炮制的柳树皮。所有看起来快不行的士卒,不论是真的没救,还是看起来救不了,都会被干脆利落地放弃,除非这些伤兵有个奢遮的好后台。
  这样的医工,当真是丢进火堆里烧了最好。
  已经是入夜,不远处的溥乐城头上,灯火将城墙的轮廓在沉黑的夜色中勾勒了出来。
  而围城的营地内,一堆堆柴堆也在熊熊燃烧着,热浪驱散了寒流。士兵们围在火堆边小声说着些什么。只看他们时不时回头望着充作病房的营帐,就知道多半是又在议论宋人这几天所用的新兵器。
  大公鼎知道,由于八牛弩、神臂弓、板甲和飞船的关系,大辽军中其实十分忌惮宋人的各色新式兵器。从上到下,莫不如此。三个南人士兵才能抵得上一员辽兵,南朝之所以能跟大辽分庭抗礼,一个是每年按时送到的岁币,另一个,就是仗着手艺精巧,打造出来的各色兵器。
  对宋人神兵利器的畏惧,澶渊之盟后,便有了八牛弩。宣宗驾崩后,多了飞船。到了兴灵,亲眼见证了板甲和神臂弓的作用。今天则又加上了火器。
  宋军的火器绝不止竹火枪——这是前几日从城下回来的士兵起的名字——前些天党项人攻城的时候,大公鼎已经看见过城中守军使用了不少。
  毒烟火球烧起的毒烟逼退了两次进攻,而猛火油柜更是给党项人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只是在大公鼎看来,都不算实用,远比不上神臂弓的威力。只是将汉人的手艺又表现了一番而已。
  就如现在将人喷得满脸开花的竹枪,其实说起来也没多少用,随便拿面盾牌就能挡住了,隔得远了更不用担心。而神臂弓在近处的射击,不是厚重的橹盾根本防不住。
  说起管用,还是前两日从城头上飞起来的火箭。这两天那种刺耳的尖啸声好歹是没了,顺带的,飘在天上的飞船也没了。两天前,绑着火药的长箭不停地从城头上飞起,一个劲地瞄准飞船的气囊,一日之内连射了三五十次,终于是给宋人射中了。
  由丝麻织物缝制的飞船在火箭射穿之后,如果只是破个口子,还能修补一下,只是烧起来后就真的没办法了。虽说这飞船为了不间断地监视城中,本就是两具轮流上天,可烧了一具后,剩下的一具也不敢用了。这自然也让士兵们更加畏惧宋军的兵器。
  这里的冬天冷得很啊。
  大公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望着磐石一般屹立在灵州川和瀚海之间的溥乐城,清晰地感受到了夜色中那深重的寒意。比起辽东和大定府,也差不太多了。
  大公鼎。大姓,名公鼎,是渤海国王大祚荣传下来的血裔,世代居于辽阳。大辽定鼎,渤海国灭,他这一支依然在辽国做着高官显宦。到了统和年间,其祖以充实中京道的名义,被迁移至中京大定府。如今因为之前支持耶律乙辛,又被赏赐了兴灵的土地,一族上千口,一同移居到党项人的故土上。
  如今大公鼎是安化州怀远军节度使——这个安化州,就是兴庆府。西夏灭亡,不再是国都,自然不方便保持兴庆府的名号。本来改回原名兴州也不差,可惜东京道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兴州,所以便成了安化州——西夏旧都的军政之事皆由其掌握。也因此,他才会率部随大军南下。
  虽说大公鼎执掌一州军政,且是西夏旧都,不过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个统掌西平府【灵州】、安化州、怀州、顺州、静州、定州等六州府军政之事的西平六州都管——耶律余里。
  这个西平六州都管司管辖的范围正是贺兰山下的兴灵地区。
  由于大漠阻隔,兴灵其实可以算是孤悬在外的飞地,能发来援军的只有黑山下尚父的斡鲁朵。而两地之间的距离,沿着黄河走,差不多有一千多里。说起来草原上的阻卜人其实离得还更近一点,但无论如何,奚族、渤海、契丹,甚至汉人,都不会去信任他们。
  大公鼎心中隐隐忧虑着,这几日来感觉越来越不妙,但都管耶律余里一直都是有恃无恐,一门心思围着溥乐城。尽管耶律余里说是尊奉尚父之命,打压一下南人的气焰,顺便将兴灵的党项人清理干净,但谁都知道,耶律乙辛不过是为了给出使南朝的萧禧一壮行色。
  “也许尚父并不在乎兴灵的得失,胜也好,败也好,都能逼宋人拿出好处来。”
  大公鼎的低声自语,却被大昌嗣给听到了。
  “父亲!区区南人,若不是据守坚城,我大辽精兵早就将他们踏平了!哪里会败?没看为了溥乐城这么多天,韦州没来援救,连银夏的种谔也没敢来!溥乐城里的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大公鼎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如果是宫分军或是皮室军的详稳来说这番话倒也罢了,头下军说什么必胜?
  大公鼎精通汉人之学,甚至能作汉诗。他清楚,耶律乙辛将西平六州分割授受,其实就是分封建制。能被分派到此处得到一片领地的,全是在宣宗皇帝出事之后,选择支持耶律乙辛的部族。但他们并不能算是耶律乙辛的嫡系,所以才会被迁移到兴灵来。这里是个田土肥沃,水草丰茂的好地方,只是跟宋人靠得太近,离本土太远。
  “你要小瞧种谔,先挣下跟他差不多的功劳再说!”大公鼎厉声呵斥着儿子。
  大昌嗣闻言不敢再辩,只是还小声地咕哝着:“不过是对党项人有些功劳,算得了什么?”
  “奴瓜你第一次与人见面的时候,是先用鼻孔看人的吗?!”大公鼎叫着儿子的小名,显然已是怒极。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九)
  被大公鼎严词训斥,大昌嗣也不敢再多说。
  只是知子莫如父,大公鼎只看儿子低下头时的神色,就知道他根本不服气。而旁边的长子,也是一般不以为然。
  两个儿子根本就没看得起种谔,让大公鼎心头堵得慌,知道他们大概是受了都管耶律余里和左详稳奚乌也的影响。
  迁移至兴灵的各部并不惧怕战争。统领军政的耶律余里更是一贯好战,整日宣扬内平党项,外惩南朝。使得有许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大公鼎的三个儿子,成年的昌龄和昌嗣都与其他几族中的年轻人一样,成日里叫着要去打下韦州,不过都被大公鼎给强压下来了。
  大公鼎绝不会小瞧种谔!
  一名南朝将军的名声能传到大辽国中,就绝不是会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从种谔过往的经历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名将。所以他才能坐镇在银夏路上。
  以溥乐城为核心,来围点打援是既定的方略。
  从属于环庆路的韦州和银夏路的盐州,是最靠近溥乐城的两座军州,环庆军和银夏军就是这一次出兵的第一目标。
  溥乐城只是韦州外围的军堡,之前溥乐城又曾残杀大辽将士,兴灵兴兵围攻溥乐城也能说得过去,比起直接攻打韦州要名正言顺一些。只消灭宋人援军同样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耶律余里纵然叫嚣着要惩治宋人,但他还是贯彻了尚父不欲于宋人撕破脸皮的底限。
  只是环庆路的韦州到现在也没出兵,盐州方向更是没有丁点消息。
  环庆路倒也罢了,领军镇守的是个文官。但银夏路可是种谔,溥乐城城主是他的亲生儿子,不可能不救的。种谔竟然还能耐下性子来,这已经是名将的作为了。
  这段时间以来,盐州城方向上的辽军斥候损失极大。从斥候们的回报来看,盐州城的宋军已经将他们骑兵的搜索范围放出了一百里。
  这基本上是大辽军中远探拦子马才能达到的距离,是进攻时为了防备敌军攻击侧翼,同时也是搜索一切可以劫掠的对象。
  不管种谔有什么理由,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单纯的防守,绝对不需要那么大的索敌范围!
  大公鼎又瞪了儿子们两眼。
  叫嚣着攻打韦州,也不想想光是打一座溥乐城就要投进去多少条人命?现在死伤惨重的是党项人,换做是官军呢?同样会是损失惨重——大辽精骑从来都没有说善于攻城过!
  只是在兴灵周边,不去攻打城池就得不到任何好处。
  这里跟河北不一样。在南京道,一旦过了界河,就是富庶的河北地界。大公鼎曾听先人说过,那里的一个乡镇都比国中的一座军州要富裕。绕过一座座重兵防守的城寨,去劫掠乡里镇上,照样是丰收。
  而西平六州这里,面对的是宋人新得的土地,几百里内都只有一座座坚固的城寨。翻过南面的横山,还是绵延几百里的寨堡。再过去,才是人烟稠密的关中腹地。想要打到长安城下,就要打破这总计一千多里的山峦城寨的屏障。
  有多少人马都不够往里面填的。家里的孩儿们纵然勇猛,赶起女真来跟撵兔子一样,但也不能这么浪费他们的性命。
  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大公鼎心里有分寸。
  ……
  城头上,种师中拿着根榜了几圈绳索的长竹筒,左看右看。
  虽然这只竹筒方才被他拿着,让一名党项人脸上开花,可惜在他的眼中,基本上还是一件玩具。
  “这东西也就是守城时有些用。”种师中很是遗憾地将竹筒丢下,乓的一声响。
  这样的一根装满火药和铁砂、石子的竹筒只能用上一次,论威力还比不上一根由神臂弓发射出来的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或是一瓢烧热的滚油。只是占了新奇而已。
  “挺好玩的。”他对种朴和冯真说道,“玩过就算了。”
  “谁说的?献上新兵器可不是小功劳。没看到神臂弓的好处吗?”种朴却并不认同种师中的看法,“这支飞火枪的确只是寻常,但飞火箭可是能射下飞船的。有实战的成绩。”
  种朴同样拿着根竹筒在手中摆弄着,竹筒上也绑了几圈绳子,不过跟种师中手中的竹筒还是有些区别。这一支竹筒中装的是火药飞箭,只是之前已经射出去了,同样是空的。
  “辽人也有飞船。守城时头顶上多了双眼睛,有多碍事,廿三你这几天也看到了。”他双手一前一后扶定竹筒,将尾端搭在肩头,瞄准了头顶的夜空中属于宋军的飞船,“现在官军有了飞火箭,以后可就方便多了。”
  冯真自从飞火箭射下了辽军的飞船后,就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因为这份功劳,种朴和种师中都不会跟他抢。
  “辽军还有一艘飞船,如果也能射下来的话,就是再确凿不过的战绩了。”冯真带着很深的遗憾。
  “烟花就那么多,毒烟火球剩下的也都拆了,那点火药用用就光了。”种师中还是不看好这些火器,消耗太大,火药运送可比箭矢要危险得多,“而且竹筒容易裂开,用绳索并不方便。”
  “用铁箍箍上两圈好了。”冯真十分果决地说道。
  “是做桶吗?”种师中笑了起来,“那么是不是找两个箍桶匠来比较好?”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两个恐怕还不够。”种朴想了想,“我记得为枢密院和武英殿造沙盘的泥人匠可是有二十多个。”
  正说着话,一片蹄声暴然而起,由远及近,眨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城下,随即十几支长箭从下方的黑暗中飞了上来。
  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有多少骑兵在城下奔驰,他们倏忽而来,疏忽而去,冲着城头一番驰射,又立刻远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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