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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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道辽狗怎么想的?撞上个蠢货也说不定。”
  瘦军校摇了摇头,这就是强辩了。不论在大宋还是在辽国,没哪个将领会蠢到一边埋伏,一边还生火做饭的。就是有蠢货,可下面终究还是有精明的人。
  “我看还是报上去吧,去那个村子看一看究竟,好歹也能放心一点。”
  “要是报上去,贺知州肯定会说了,‘那你们俩就去查看一下,探明之后速速回来禀报’。”高壮的军校提着嗓子,学着知州说话的声音,惟妙惟肖,接着脸一板:“你去还是我去?!”
  “……那还是算了吧。”瘦军校叹了一声,又摇摇头,“反正其他几面城墙都能出人,也没必要先出头。”
  两人可都不愿去送死。以忻州城中的军力,若是出城碰上了辽军,那是必死无疑。若是换做一个有人望的知州,为他拼一拼命倒也没什么。可现在的知州?还是为家小守住城才是正经!
  且不说出城,就是这些天来,辽军在城外来来往往地劫掠乡中,都把忻州上下吓得够呛。辽人是不擅攻城,可秀荣县已经六十多年没修过城了,被雨水淋坏的墙体就有好几处。
  忻州州治所在的秀荣县,虽然正当要道,可惜的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绝大多数的军事资源都被两个战略要地给吞吃掉了,正当中的秀荣县城——也就是忻州城——只有残羹剩饭。
  而想要靠本地的财税整修城防和军事,库中没那份多余的钱粮,让商人富户报效,更是不可能,毕竟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夹在中间的忻州加固城防、整备军力做什么?有哪个能想得到代州会有破关失城的一天。
  “唉,换做是韩学士和陈知州在的时候,哪还需要俺们在这里担惊受怕?”
  “若有韩学士在,代州怎么会丢?不说韩学士了,就是有刘太尉在,代州也不会丢啊。”
  “少说两句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贺知州可要来巡城了。”
  两人连忙回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坐在支撑敌楼的一根大柱下面的柱础上,四平八稳的。他没有穿铠甲,头盔也没带,白巾裹头,一身结束整齐的白色军袍,在人人贯甲、身着赤色甲衣的城头上很是显眼。
  不过他手上能把脸埋进去的粗瓷汤碗更是显眼。他稀里胡噜地往嘴里倒着掺了醋的汤饼【面条】,说话却一点不耽搁,“知州身边小人可不缺,要是你们说的话给传到知州的耳朵里,赶明儿赌桌上可就没人给俺送钱了。”
  听到这个年轻人说话,两个指挥使立刻警觉地收了口,左右望望,附近也没什么人。松了口气稍稍放了心,凑了过来,搓着手叹道:“秦兄弟,其实若是有令尊秦老寨主在,好歹雁门寨不会丢啊。”
  “少打岔,把欠俺的赌债还了再说。”秦琬横了赔着笑脸的两人一眼,手一翻,把最后的一点汤水倒进了肚子里。用手抹了一下嘴,放下了面盆般的海碗,恨声说道:“雁门丢了、代州丢了,忻口寨也丢了,都这时候了,说这话有屁用啊!”
  秦琬的话不中听,高瘦二军校也不着恼,那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论起弓马,秦琬只是平平,但眼光见识却让身边人人敬服。
  秦琬倚仗做忻州都监的老父执为靠山,一来就占了个好位置,本身却没有出众的武艺,一般来说很难会被同僚所接受,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来忻州后不到半个月,上上下下的一干袍泽对他都服气得很。没点本事,怎么能把秦玑赶着趟儿弄去做铺兵,还是配着金牌的急脚?
  “秦兄弟。”两位指挥使贴着秦琬坐了下来,“按你说,这城外的辽狗怎么突然不见了?是陷阱还是真的走了。”
  秦琬让亲兵上来将碗收走,舒服地伸长了手脚,“当然是走了。”
  “但外面大王庄上的烟呢?”高个子军校立刻诘问道。
  “那是骗人的!最多也就三五百人。那点人,只是拿来盯着忻州城,省得我们在后面给攻打赤塘、石岭两关的辽狗坏事。若是出动全军出城,说不定能把他们都吓跑掉。”
  “……那辽狗去了哪里?”瘦军校问道。
  “南边。”秦琬挪了挪身子,让太阳继续晒在身上,“大概是打石岭关和赤塘关的主意。”
  “怎么可能?!雁门关是辽狗趁人不备才攻下来的。现在哪还有可能攻下石岭关和赤塘关?!”
  “石岭关、赤塘关、百井寨。从忻州往太原去,一路上都在山谷中,关隘军寨倒是不少,但你们说说,这些关隘在太宗皇帝后修过几次?庆历年,石岭旧关后修了一个烽火山城,赤塘关也将坏掉的城墙重新版筑,仅此而已。”
  “忻州城不也几十年没修过了。辽狗真要有攻城的本事,直接就来打忻州城了,绕什么路?”
  “只有去打石岭和和赤塘关,辽军才有希望攻下忻州城。”秦琬没多解释,反问道,“派了两千人来支援忻州,你们说那位王经略会怎么安排太原的人马?”
  “……怎么安排?”
  “石岭关支援两千,赤塘关放两千,百井寨再放一千,从忻州到太原,逐寨分兵把守,一直守到太原城。”
  “不至于吧?!”瘦军校大惊。
  “不可能的。”高个子军校摇头哂笑。
  “王经略真要够聪明就不会只派两千人来忻州了,要么干脆不派,要派就少说也该有两万兵马。”秦琬摇摇头,“现在也只能求他不会这么做了。”
  “两万?太原都没这么多兵马!”
  “所以说干脆就不派啊。就是两千援兵不得不派,也应该直接将那两千人放在石岭关上。”
  石岭关属于忻州,赤塘关属于太原府,两个并列的关隘,相隔只有二十多里,互为犄角之势。守住两座关隘,太原可保无忧。但太原府支援忻州的兵马并没有放在石岭关上,却送到了忻州城来。换做是秦琬,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忻州城中不缺这两千人马,缺的是一个屯有重兵的后方。若能以重兵稳守两关,辽军的动作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忻州跟代州太近了,又没有关山险阻,本来就难守。既然没能及时守住忻口寨,就不用指望能保住忻州全境了。若是只能守住秀容、定襄两城,多两千兵马跟没多一样。还不如用重兵稳守住石岭关和赤塘关,护住太原。有石岭、赤塘两关在背后,忻州城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有一个月的时间,援兵早到了。”
  秦琬正说着,城墙的另一头隐约的有一队人走近,两名小卒张张惶惶地跑了过来,“太守来了,太守来了。”
  一高一瘦两个指挥使连忙直起身,秦琬也猛地跳了起来,闪进敌楼,唤过两名亲随,让他们将硌手硌脚的甲胄帮忙给披挂上。
  秦琬整理着衣襟,心中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已经不准备在忻州城待了,若有可能,他今天就准备离城。这些想法他没有对外人说,只告诉了兄弟秦玑。
  秦琬的父亲秦怀信还没升到能荫补子孙的地位就病死在夔州路上,历年来积攒的功劳也还差了那么一点,秦琬之前所立下的功劳让他晋身了武官。只不过是杂阶,离品官还差了一级,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
  以三班差使充任指挥使,是委屈不错,但放在秦琬身上,还是多亏了在军中有长辈照顾。否则指挥使位置那么多,凭什么他就能出任最精锐的一个骑兵指挥的指挥使?——军籍簿上兵额五百一十三,北方军中大多数的指挥差不多都在这个数字上下,但实兵数目能达到三百七十人之多的骑兵指挥,可是凤毛麟角!即便当年韩冈在河东合兵为将,各将中的一个步军指挥,平均也不过四百上下的样子,骑兵指挥通常更是只有三百。
  只是秦琬如何甘心?秦琬打算将手下的人马拉出去,他对代州地理了如指掌,父亲秦怀信在代州又有声望,他去了代州,以带出去的骑兵为核心,拉起一彪人马不成问题。骑兵困在城里,战马白白消耗粮草不说,等到了围城日久,说不定还会被杀了吃肉,太浪费了。
  只要一个都的骑兵就足够了,忻州和代州之间大道小路不知有多少条,想要躲着辽军走,对秦琬来说并不是难事。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说服知州。
  整理好衣甲,秦琬出了敌楼,望着渐走渐近的知州一行,他深呼吸几下,将心神安定了下来。
  该怎么说呢?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五)
  这一日,刑恕自国子监出来,便向城西走。出了内城,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不大的院落前。
  遣了伴当上前叫门,司阍却说主人不在家。刑恕皱着眉,想着该到哪里去找人,身后就听着一声唤:“刑和叔?”
  刑恕闻声回头,英俊倜傥的蔡京正从巷口过来。
  “元长兄,还以为你在家呢。”刑恕大喜上前,笑意盈盈地行礼:“幸好会来得巧,差一点可就要空跑一回了。”
  刑恕长袖善舞,到处都有朋友。蔡京跟刑恕也有些来往,只是交情也谈不上太深厚。今日见刑恕如此殷勤,就知道绝无好事。不过蔡京为人圆滑,不会随便得罪人,请了刑恕进门落座,上茶寒暄之后,方问道:“和叔此来可是有何指教?”
  “唉。”刑恕苦笑着一声叹,“元长勿见怪,刑恕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特来求情的。”
  蔡京略一思忖,便大致有了底:“和叔是为了国子监的事?”
  “元长你都听说了?”刑恕似是有些吃惊的模样,随即又是恍然,叹道:“不愧是御史台。”
  “和叔是想找元度吧?”蔡京道,“可惜舍弟已去了平章府上。”
  “令七弟可不好说话。”刑恕唉声叹气,“刑恕是打算先请元长做个中人,方好向元度求个情面。想不到,元长你在御史台都听说了。”
  “鬼才相信。”蔡京肚子咕哝一句,很无奈地看着刑恕:“做中人好说,这一事大事化小最好。但怎么就能吵起来了?”
  “是啊,怎么就能吵起来呢?”刑恕再一次长叹息,“这下是如了韩枢副的心意了。”
  蔡京眨了眨眼,没去附和。
  韩冈临走前将程颢的弟子荐去了国子监,让皇后亲下了诏。程门师徒不便拂逆皇后,都答应了下来。只是他们实在与其他新学门人合不来,才几天工夫,从经辩变成了争吵。尤其是今天,闹得最厉害,午中会食时大吵了一架,几名程门弟子舌辩群儒,好生的了得。
  但蔡卞这些个在国子监中教授弟子的新党,自是不会将胳膊肘向外拐,更不会乐见。若是给报上去,让程颢的几个弟子被国子监赶出来,一辈子都能给耽搁了。
  刑恕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对那几个同门实在不想搭理,却也不得不来做个样子,“前些日子,嵩阳书院中就有一群糊涂鬼想着叩阙上书,尚幸给大程小程两位先生拦下来了,没翻出大浪,只有一点余波。不过在下也听说了,这件事都给传到了宫里面去了。若是今天的事再闹到皇后那里,事情可就难化解了。”
  “我是不看好你的那位老师,别看韩玉昆现在不在京城,等他回来后,照样能翻过来。偏偏还带了些不稳重的弟子来京城,”蔡京摇头,“张明诚病殁,苏昞接掌横渠书院,可是喊出了‘功成便是有德,事济方是有理’;韩玉昆也说道理要‘以事验,以实证’。相比起气学来,二程之学,未免太重口舌而少实证。”
  “韩枢副自出机杼,常人所难及,但他意欲让学生从自然中自寻大道,却是强人所难。大道渺茫难寻,还是得贤者传道来得方便……何况韩枢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辽人可是都在南下攻打忻州了,还不知能坚持几日。”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回来令师就在京城里待不住了……”
  俗谚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不论是王安石,还是程颢,在学术界的地位上,都是绝对的虎狼。韩冈这只猛虎离山,留下的空间自然免不了会给抢走,当他回来后,不一定能将丢掉的地盘给抢回来。所以韩冈临走之前,才荐了程门弟子入国子监,就想挑动两家相争。人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实,却还是让他如愿以偿了。这是韩冈奸猾,还是某些人太愚蠢?
  蔡京理解不了所谓对大道宁折不弯的坚持,更没有兴趣去理解,他对刑恕道:“好了,这事也不是你我能掺和,至于今天和叔你的事,等舍弟从平章府上回来,我会跟他说的。和叔你也可以放心,好歹他们是韩玉昆荐入国子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刑恕起身谢过蔡京,再坐下来时,眉宇间的沉重看着就少了许多。蔡京耳目灵通,人又精明,对刑恕的为人和行事有所了解,暗赞他演技倒是好。
  解决了心中事,刑恕笑问道:“元度今日去平章府上,可是为了给太子开蒙的事?”
  皇太子前日出阁读书,王安石和程颢都开始了他们的课程,不过教授已有根基的弟子和给童子开蒙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两边都是做了准备,可王安石和程颢教授的课程,对皇太子来说依然是艰深了一点。这在京城里面,也成了最新的笑话,据说皇后那边很是不高兴。
  “蒙学有蒙学的教法。平章虽说是博通六经、深明义理,但教五六岁的孩童读书,可不是那么容易。”
  “要说难,哪个不难?难道大程和韩玉昆曾给孩童上过课?只是没转过来而已,过几日就好了。韩玉昆也没做过塾师,还不是亲自编写蒙书,听说关中的蒙学中,有《乡礼》、《三字经》、《算术》、《自然》,大半是他编写的。”
  刑恕摇头:“气学蒙书的课程太多了,须知贪多嚼不烂。蒙学是扎稳根基,当从一字一句着手。现在囫囵吞枣地塞进去那么多,既非圣人之言,也非圣人之学。日后想要学以致用,却是难了。”
  蔡京笑着:“总比江西只学《邓思贤》要强。”
  刑恕一笑点头:“说得也是。”
  为什么江西号为难治,就是因为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律法上还不如治下的百姓熟悉。一个是学四书五经开蒙,另一个则学《邓思贤》这样的法律教材识字,当然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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