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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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们还在等待,除非来自后方的号令开始响起,否则他们就可以一直潜伏下去,直到夜幕消退。
  在等待中,一记战鼓陡然拔起,敲动无数人的心。鼓声在营地中传递,就像点着了烟花爆竹的引线,立刻就在南北两侧城门前,惊起了一片狂潮。
  数以百计的士兵在官道两侧疾行狂奔,并通过房屋与铺面,躲避城中的观察。
  “不要跑得太快,也不要跑得慢了,攻入城中之后先去找富户,衙门中的一切都可以交给枢密和他的中军。”
  这是乌鲁出发前得到的叮嘱。现在看来,的确是最好的方案。他只求实利,至于户口籍簿那些玩意儿,交给更有责任心的人管好了。
  不过宋人的反击立刻就到了。
  一簇簇从空中降下的火焰,落到了城外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星星火光立刻便划破了城下的黑暗。
  不知是风带起了火势,还是火助长了狂风,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须臾间便扩散了开来,房屋、商铺也一间间的被火海吞入。跳动着的光芒染红了半幅天空,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一串短促的号角声开始呼叫,听在耳中之后,许许多多的辽国士兵直起身来开始冲锋。他们只知道沉默的冲锋上前。没有吼叫,没有狂呼,人人口中都含了一枚钱币,让他们在冲锋的时候不会发出半声呐喊。
  乌鲁领头前冲,在他的背后是三百同族,他们拖着五架云梯,准备在城下给竖起来。只要能够成功,眼下还是神出鬼没的电影院,必然会将他们的丰功伟绩一点点地给挖掘出来。
  七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三十五,乌鲁疾步狂奔。
  城墙的黑影在视野中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地盘,只要再有两三次呼吸,就能如事前计划一般地攻到城下,但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从空中传来。
  一团烟花在太谷城上的高空中炸开,艳色的礼花绽放于天际,成为天空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城头上丢下了一团团用稻草扎起来的草球,轻飘飘地没有伤到任何人。但来自于草球上的浓烈气味还是让乌鲁鼻子猛地一抽。
  “是油!”乌鲁一声惨叫。
  话声没落,一团团草球就像是灯火一样齐齐亮起。城下闪耀的火光,将所有来袭的敌人从夜色中割离出来。城头上的箭矢便立刻有了准头。
  箭矢如雨,但远比细密的雨丝更加危险,在火光和黑暗交错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被压抑的惨叫声出现在城下。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突出于外墙的台基,也即是所谓的马面,而敌台就建在马面之上。相邻的敌台可以相互支援,直接从侧面射击城墙脚下的敌军。
  韩冈在后世自然去过几百年后才修建的长城,同样是敌台,同样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不过长城上的敌台是与城墙一体的砖石建筑,而此时修在马面之上的敌台,却与城门上的谯楼一样,都是木结构的建筑。
  而现在,这些敌台正盯着辽军的一举一动,并从箭孔中射出一支支锐利如电的箭矢。
  韩冈在进入太谷城后的这段时间,他所着手的工作除了在战略上的布置以外,还包括了太谷县城的防御安排。
  最为明显的就是城头上的变化,将之前只剩基座的敌台重新搭建了起来,虽不高,但一座座箭屋也让原本光秃秃的城墙变得爪牙锋利起来。
  不过这一些,并不是韩冈的主意,而是先有人提出议案,然后经过商议讨论、补全细节之后,韩冈再加以批准。
  如何以现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万无一失地守住太谷城,这是韩冈提出了要求。具体的方案是交给幕府成员来完成,为了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人人唯恐有所疏失,同时在韩冈有意无意地操纵下,他们也开始不顾人缘关系,去挑对手提案的错处。经过了这么样一番折腾,一系列的守城方案就变得严谨周密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来自于城上的箭矢越来越密,仿佛一阵阵伴随着狂风的暴雨。任何人都无法在箭矢风暴中逃离或穿过,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市民聚集在城外。
  “射得好!”
  城上兴奋的叫声引动了城下的欢呼。城上是一批批穿着铠甲、手持重弩,并向着敌军射击的士兵。在城下,则是一队队正当盛年的平民百姓,被聚拢在一起,每隔一段就有这样的一片百姓聚集的场所。而在北门附近,甚至还有一群和尚,闪亮亮的光头反射着场地中的火光。
  在瞬息间的欢呼之后,包括和尚在内的平民,他终于了解到了工作的辛苦。
  给一具具使用过的神臂弓上好弦,然后集中起来,用吊篮吊上城去,再由专人分发给城上的士兵,并收回已经射击过的重弩,然后用吊篮送下城去。
  每一个人需要做的都很简单,专人负责上弦,专人负责射击,专人负责递送运输,再由专人负责统领和监察,事先练习过几日后,眼前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如同流水一般顺畅。
  “照俺说,还不如把那些贼秃也拉到城上去,射杀了辽贼后,顺口一句阿弥陀佛就超度了,多省事?!还省得日后做水陆道场了。”
  “契丹人有几个能得人以佛经一段来送行的?能得高僧大德念声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城头上,一群武官笑得肆无忌惮,从他们的笑声中甚至能感觉得出来,在这生死攸关的守城战中,他们都有着充分的信心。
  军官们大多数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会战。连上弦都不必自己动手,只需瞄准敌人,扣动牙发,并不需要消耗什么气力,反倒是身上的甲胄更会累着人一点。
  这样的守城战,又有什么艰难的?
  任凭辽人狡计千万,在高墙深垒、连绵箭雨面前,还是要靠实力来扛过去,可他们过得来吗?
  城头下的阴影里,悄然巡视至此的韩冈一行听到了头上传下来的笑语,虽然负责北壁守备的将校脸色难看,但随行韩冈的幕僚却相视而笑。军心士气如此,守不住城就是笑话了。
  “那些和尚虽然都是该戒的不戒,但杀生戒都还是不敢妄破。真上了战阵,也就是平民百姓一般。”韩冈轻声叹,像陕西缘边弓箭手那样能与禁军相提并论的乡兵,在内地是不用指望能见到多少的。河北那边都悬。燕赵之民私下里好勇斗狠是不假,但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黄裳也道:“上阵临敌真的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用他们的力气,别指望他们的胆量。”
  韩冈见多了初次上阵的新兵是什么模样。在城头上,只要一支无意中飞上来的流箭,就能让一群新兵趴在地上。这样的新人,就算十个八个,也远远比不上一名有经验的老兵管用。但只要在城下给弓弩上弦,就算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一群平民,却也是很简单了。有着城墙的保护,不用担惊受怕,只需专心于神臂弓和上弦器。
  北门下的一群和尚,平日一个个有钱有闲,拿香客信徒的香油钱养得白白胖胖,虽比不得东京的和尚敢挟妓招摇过市,但带着假发逛窑子,顺便勾搭良家女子,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实在见得太多。不过现在一个个光着膀子,满头油汗地给神臂弓上弦,倒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之前的数日,制置使司发出军令,调集城中壮丁练习如何使用上弦器。虽然曾经递上政事堂上的畜力上弦机只有三架,但有把子力气的精壮汉子,四里八乡的乡民都逃入了城中的太谷县城内,却绝对不会缺少。
  “早就说了,这些贼秃就是闲得慌。就该让他们累一点,省得总是动歪心思。”
  韩冈的幕僚们大多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对于佛门的看法,对僧人的观点,与他别无二致。不交税,不纳粮,还要从百姓那里收取供奉,除了少部分人以外,整个僧人阶层对国家并无大用。
  在战阵上,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适应那样的氛围。拿得稳刀枪已经是凤毛麟角,能学会合理地分配体力,不在一开始就把体力耗尽。
  不过当原本由一人来完成的工作被分解开来之后,一切便再也不需要担心。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
  乌鲁匍匐在地上,几次想抬头,却都被一刻也不见停歇的箭矢给沉沉地压了回去。
  宋人从城头上推下了一团团燃烧的草球,让他所率领的儿郎们大半暴露在火光中。箭矢撞击着铁甲,一声声或沉闷或清脆的响声连绵不绝。
  纵然装备了宋人的铁甲,那么密集的箭雨中,总有那么几箭是甲胄防御不到的。以神臂弓的力道,三四十步开外被木羽矢射中,除了更为厚实的头盔,就是以胸甲背甲的坚固,也无法做到彻底挡住箭矢造成的伤害。
  而且在城墙之上,连成一个音符的弓弦声中,还掺杂着沉郁而厚重的嗡鸣,那是犹在神臂弓之上的破甲重弩在射击。
  不知在何时——可能是在确定大辽各支宫分军也开始换装铁甲之后——宋人为了保证他们最为精擅的强弓硬弩的效果,所用的箭矢都已经改变了形制。大部分的箭镞改成了铸造,形制如一。几百支三棱形的箭镞摆在一起,甚至连每一条微微外凸的弧线都一模一样。这些是用于无甲或轻甲的敌人。
  但另一部分箭矢则依然是熟铁锻造,可经过了不知什么样的秘术,锋锐远胜过往,箭镞上总闪着精钢的光芒。而最好的箭镞,据说用的则是数十炼的锻钢,就是配合专用的比神臂弓还要大一圈的破甲重弩才制造出来,箭杆更长,而箭镞却变得更为尖锐。
  之前在代州和已经攻下的几处关隘中的武库内,曾经发现了大批的箭矢,铸造的锻造的都有,并给各部瓜分得一干二净——即便是铸造的普通箭矢,也远比辽国国内生产的箭矢更为精良。而锻造的上品,更是争抢的目标。
  这些日子以来,看着手中光色幽暗的箭镞,有不少人都发现了铸铁箭镞根本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一发现让包括乌鲁在内的契丹勇士都不寒而栗。这样的箭镞,只要泥模泥范能备得上,一间铁场一天怕不有几千支造出来了。
  通过破甲重弩射出的破甲矢,轻易洞穿了宋人装备的铁甲,更是让多少自负盔甲不输宋人的武将们都暗道侥幸。今日放弃在白天攻城,而选择了暗夜,乌鲁估计有三成的缘由就是畏惧宋人的破甲重弩。
  可是,现在,夜色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抵消宋人在弓弩上的优势。
  每时每刻,乌鲁都能听到周围传来一声两声的惨叫,还有被压低了的呻吟。而乌鲁本身也被笼罩在箭雨中,只是因为趴在一条菜田的田垄下,深藏阴影内,方才幸运地没有成为目标。
  但刚才躲避的时候,背心处却接连有了几下莫名的刺痛,乌鲁当时心凉了半截,直到躲到田垄下,才惊魂甫定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最坚固的背甲虽然没能挡下箭矢,但好歹减低了许多威力。但他多半可以肯定,他只不过是运气好,没有被破甲重弩给盯上。
  不知何时,箭矢渐渐稀落了起来,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射击。方才缭绕在耳畔的密集弦鸣一下消散了,但远处犹有微声随着风传来。
  这边的宋人已经用光箭矢了,要么就是没力气再拉弓了。就连乌鲁的脑中都闪过了这个念头,但他几十年来的经验所锻炼出来的直觉立刻提醒他,绝不是这样。只是他手下的儿郎,却缺乏这样的直觉。
  “不要站起来!”乌鲁的吼声迟了一步,几名族中的战士已经飞快地跳了起来,直接向城墙脚下冲过去。即便被宋人用强弓硬弩压制许久,但他们依然无所畏惧。
  只是这样的勇敢,却形同鲁莽,他们仅仅冲前了两步,刚刚平息下去的弦鸣陡然拔高,近百架重弩同时发射,从前方射过来的利矢瞬息间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正面猛击了一拳,倒仰着飞了回来。落地之前便没了声息。
  乌鲁痛苦的一声低吼,用力地将脸埋进了土里。那几人里面可有他朝夕相伴的兄弟手足。一同狩猎,一同放牧,一同征战的手足啊!却在宋人的陷阱中送了性命。
  冰冷的土壤中蕴含的腥气让乌鲁逐渐清醒过来。
  那是彻头彻尾的陷阱!但只有守军在有效地指挥和充分的信心之下,才能为敌人设下这样的陷阱。
  如果是初次上阵的平民甚至是士兵,有很多都会在第一时间将手上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哪里可能会用射击节奏的变化来欺骗敌人?被恐惧和紧张擒获的新兵,就在耳边回响的口令他们也是听不见的。
  冷静,这是战阵上最难做到的一件事。
  但宋人这一回做得很精彩,很漂亮。乌鲁可以肯定,现在在城头上的,必然是南朝军中的精锐。绝不会是初次上阵的新兵和刚刚被征发的平民。
  乌鲁都三十岁了,自幼生活在临近北方草原的土地上,从九岁那年射杀第一个阻卜人开始,上阵杀敌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再清楚也不过,族中许多初次上阵的儿郎,在紧张的情况下,动作会变形,行动会失误,甚至拉扯弓弦都能滑手。就如他本人,九岁的时候能射杀一名来袭的敌人,靠的是运气,而不是箭艺。城上的守军,绝对都是上过阵或是久经训练的精兵。
  乌鲁埋着头,身子紧绷着,须臾也不敢放松。
  大概是方才暴露了位置,射向他这个方向的箭矢比之前更多了。之前的箭矢密度与现在比起来,就像是春雨和夏末的风暴在作比较,幸好位置不差,能依靠地形来挡住大多数的箭矢。
  城墙上面到底有多少人?
  难道宋人在太谷城中有成千上万的士兵?!
  三五千禁军厢军加上两三万逃进城中、没经历过战争的百姓——至于原本就居住在城中的坊廓户,数目并不算多,毕竟只是县城——这是之前从探马的回报中得到的判断。
  虽然乌鲁并不是重要人物,但萧十三为了提高三军士气和信心,将太谷城中的军力数目都向下做了通报。
  不过被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乌鲁已经明白了,那所谓的通报,根本就是胡扯。
  神臂弓有多难拉开,在代州的武库中为族人争来了百来架之后,乌鲁同样也很清楚。必须坐下来靠腰力上弦的重弩,那不是小孩子用的玩具弓,都不用喘上一口气就能拉开来一次的。速度只要稍快一点,十次八次腰力就跟不上了。正常使用神臂弓,都是射上一箭后,歇上一阵,才会再射上一箭,需要保持着稳定徐缓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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