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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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事前郭逵已经尽量往多里计算南京道的兵力,而且易州州城距离边境亦不远,但当辽军以重兵切断了李信军后路的时候,郭逵这才知道,他还是把耶律乙辛手中的兵马算得少了。
  他甚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一场对双方而言应该都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战争,耶律乙辛究竟是怎么才能未卜先知地将东京道的女真人先行调来,这完全是不合情理。
  郭逵忽而失笑,耶律乙辛真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说河北,河东那边就不会让韩冈战了上风。
  耳中忽地听到一点动静从门外传来,仁宗时硕果仅存的名将虽已近六旬,依然耳聪目明。他坐正了一点,等着河东主帅的表兄进来。
  ……
  李信的神色一如往昔,稳稳地走向郭逵所在的正堂。
  行辕中往来奔走的官吏甚多,没有一个不认识他李信,但他们的眼神则变得极为诡异,绝无一分一毫的同情和善意。
  败军之将,自是如此下场。
  李信一步接着一步,脚步依然是毫不拖泥带水。
  在往日,李信麾下的将校对他不敢有半分不敬,但现在则同样有很多变成了嘲笑。幸而李信还有个做了枢密副使的表弟,终究还是没人敢当面嘲讽于他。
  就如现在在前领路的郭二衙内,比过去几次见面还要亲热了许多。
  但李信想要的不是这一个啊。
  穿过了中门,两名在行辕中书写文书的小官迎面而来。认出了李信和郭忠义后,立刻避让到一边。只是李信两人越过他们之后,窸窸窣窣的碎语便从身后传来,却是在猜李信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
  郭忠义似乎听到了一点,李信就看着他有些紧张地回头过来,但李信无嗔无怨,那些蚊蝇的声音还不至于让他动了火气。
  自家已经是挂名在枢密院的将领,已不再受三班院和审官东院管辖,想要处置他,得枢密院奏请天子来决定。李信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和关系,决不至于有何重罚。
  但若是事情最后变成了那般结果,可就真是丢人现眼了。
  李信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宁可像犯了谎报军功的王舜臣那样免官留任,以功赎罪。也不愿自家的表弟拿着功劳和官位来抵偿自己的罪过。
  又是几名官吏擦身而过,又是同样的议论传入耳中。
  李信眼神更冷了点。都是帅府中人,有这个空闲还不如多关心一下河北的局势。
  易州之败的伤亡数目并不算大,河北的局势还是陡然紧张起来。辽军接下来的动向让人颇为思量。
  李信微微地摇摇头。
  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他的这一次败仗会造成河北防线的崩溃。以郭逵的老辣,怎么可能不会去考虑失败的后果?在兵败之后,郭逵坐镇的河北西部防线依然稳如泰山,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正是郭逵的稳重,使得李信能动用的兵力明显不足,顺理成章的,也让他所指挥的各部将校都缺乏在敌军围困下坚持下去的决心。
  辽军数量超过预计,这并不是失败的全部理由。但易州大营和后方的联系被辽军以重兵切断了整整三天,则完全是辽军利用兵力上的优势而得到的结果。
  无粮无援,甚至不通半点消息,军心自然不稳。到了这一步,除非是韩信才有背水一战并且获胜的能力,换成是李信,便不得不下令向南突围。
  意义如此重大的一次会战,竟然不能得到全心全意地投入,李信不喜欢抱怨,但他终究不至于将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李信确信,如果郭逵能多给他一万人马,甚至只要五六个指挥的骑兵来维系道路,结果会迥然不同。
  只是他也不想自欺欺人地去抱怨郭逵,换做他自己坐在郭逵的位置上,且事先又不知耶律乙辛能这么快从东京道调来大批兵马,那他绝对会跟郭逵做得一模一样。
  也因心中如此纠结,面对热情得反而显得虚假的郭二衙内的时候,李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先在门外停了步,待到郭逵传话出来,他方才跨进正厅。
  “末将李信,拜见枢密。”
  向端坐着的郭逵行了一礼,李信便沉默地垂手站在厅中央,等着郭逵的发落。
  视线落在了李信右臂伤处上,郭逵的目光微微起了点波动。他也是老行伍了,伤势轻重与否他一眼都能看得出来,不比那些精擅金创的军医差到哪里。
  站起身,郭逵绕到李信身旁,看着夹板、石膏和绷带裹起的右臂,带着几分关切:“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骨头折了,不过及时上了夹板。过百十天就好。”
  李信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这一回胳臂上伤了筋骨,日后他的掷矛恐难恢复到旧日的水平了。
  突围时李信亲自领兵断后,保住了大半军队安然撤离,加上配属给他的骑兵并不算少,最后连同他所率领的殿后军,也同样从重围中脱身而出。
  只是在撤退的过程中,李信身中多箭,虽说因为坚固的重甲并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但他的右臂却还是在乱军中挨了辽人手中铁骨朵的重重一击,以至于骨断筋伤——这还是有盔甲的结果——不得不上了石膏夹板来固定伤处。
  郭逵多看了伤处两眼,李信心中清楚的,他也同样看得出来。李信脸色一瞬间的变化,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李信的胳膊远算不上是重伤,治疗及时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他恃之以威震四方的投枪绝技,之后能不能恢复如初,那可就难说了。
  “弓马武艺仅是匹夫之勇,万人敌方是将帅所求。之前老夫就想说了,义仲你执着于掷矛,并非是好事。霸王都弃了剑,去学万人敌,你既与淮阴同名,岂能连霸王都不如?”
  郭逵的口气像是长辈叮嘱自负才能的子侄,甚至亲切地叫着李信并不为太多人知的表字。
  李信都有些愣,郭逵现在的态度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纵然自家身后有个同为枢密的表弟在,以郭逵的性格,也不该如此讨好。
  “枢密……”
  李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郭逵打断了。
  “义仲,胜败兵家常事,不要太放在心上,日子还长得很。”郭逵咧嘴笑了笑,“易州一败,责任不在义仲你身上。纵虽有过,但也有功。易州战后,辽贼已无南犯之力,这就是你的功劳!之前老夫已经上了奏本了,向朝廷好生分说了一番。”
  郭逵于战前就考虑过李信失败的可能,也做了相应的应对。在李信北上易州的过程中,河北北部各军州坚壁清野的工作趁此良机而加速进行,河北边防也得到了调整的时间。眼下辽军就算冲破了边境寨防,也要吃足了苦头才能得到足够的粮草补给。这些都是将战事推到辽国境内的好处。
  “枢密!”
  李信的身子有些发颤,一直以来都是一张冷脸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圈。郭逵在朝廷上为他这名败将辩说,那不仅仅是一封奏章的问题,连自己败阵的责任都要一身担起。
  “不要想太多。”郭逵转身坐回座位上,“再怎么说,老夫都已经是将辽贼的主力挡在了国界上了。在开战前,朝廷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何况窜入内地的几支辽贼,被老夫打得狼狈而逃,前后还丢下了一千多斩首出来。不怕什么!”
  郭逵不是充大方。李信这个人选是他提议的,如果把罪责全往李信身上推,郭逵本人也逃不了用人不明的罪名。往死里开罪了韩冈且不说,日后他郭仲通也别做人了。哪位将领肯跟着个没担待的主帅?不能为部将遮风挡雨,没资格领军!
  郭逵一直以来都隐隐地有些看不起狄青,主要就是狄青性格软了点。当年韩琦要杀焦用立威,而主将狄青不敢争。正是这样的性格,所以狄青日后才会有忧惧之下,壮年而亡的结局。换做是自己,怕个鸟!
  郭逵放声道:“不论外人怎么看,老夫这个做主帅的,就不能让帐下的儿郎受委屈。”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八)
  刚刚抵达易州,耶律乙辛不待休息,便径直走上西城的城头。
  向西瞧去,层峦叠嶂的太行山巍巍在望。向脚下看,前几日宋军攻城的遗迹还多有存留。
  耶律乙辛从城墙的外侧面拔下一根弩矢。那弩矢深扎在墙内,用了点力气才弄下来。比起过去所见的神臂弓所用弩矢,更加粗长,而箭镞也更为犀利。只看这箭镞扎入墙中竟丝毫未损,当也不难想象落点改成是甲胄又会是什么模样。
  “这大概就是宋人新造的破甲弩了。”耶律乙辛轻叹着,转身将箭矢递给亦步亦趋紧随在后的萧得里特看,“床子弩、神臂弓、霹雳砲、飞船、斩马刀、板甲、破甲弩、上弦机,宋人是一年一个新花样,跟都跟不上。”
  “诚然如此。可有尚父运筹帷幄,宋人这一回不就是狼狈而逃了?”萧得里特讨好地说道,“强弓硬弩虽好,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但南朝的河北军是什么德性,过去的使节、细作都有回报。可一用上强兵硬甲,都能与宫分军你来我往地打上几个回合了。”耶律乙辛意有不怿,慢慢地往前踱着步子,用双脚丈量斑驳的城墙,“用兵南朝,从来未有如此之难。”
  萧得里特左右为难,不知是该顺着耶律乙辛的口气,还是继续拍马屁。万一说错一句,说不定就是万劫不复。
  他的姻亲,同时也是堂从兄弟的萧茹里,最近刚刚“病死”,死后追赠秦王——只因为他是新帝的外公,所谓宣宗皇帝遗腹子就是他的女儿所生。
  耶律乙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也不会放过皇位前的任何一道阻碍,现在多少人都在猜测,尚父到底是什么时候会祭告天地,让还说不好话的幼主禅位于他。退位的皇帝肯定活不久,而沾亲带故的人也同样危险,萧得里特日夜都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也莫名其妙地给病死了。
  耶律乙辛没去在意萧得里特在想什么,他早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经过了一段的战斗,宋人的表现越来越让他感到惊异。对河北军在长久和平中的糜烂,辽国上层都很了解。可现在一打起来,甚至突破宋人的边寨,都得依靠运气。
  那还不是几十年间兵戈未解的西军啊。
  并不是说耶律乙辛拿宋人的防线没有办法。分散开来,以小股兵马往宋国内部突进不是不可以。但这样的突进完全就是赌运气。运气不好,再加上一个稳重老辣的郭逵,终究是一支支被消灭的结果。而五千人以上大规模进兵,必然会被宋军堵截住。
  之前做试探的几支兵马,预定好突破后要合兵一处,但一次次被宋人逼得无法如愿,最后如同兔子一样被赶得没了气力。郭逵的老辣也着实让人心惊。
  何况宋辽边境上的千里塘泊,如今都是冰消雪融,骑兵急切间难以渡过,万一给宋军咬住,不付出大的代价,就别想轻易脱身。
  城上风大,夹风带沙,吹得人眯起了眼。
  热燥燥的风沙,还有头顶上散发着无穷热力的太阳,让耶律乙辛定住了脚。
  春天!
  关键这一战的季节不对。
  时间上的错误,让契丹精锐的战力打了对半折还多。换做是秋高马肥的时候,不论是作战的持续力,还是远距离的行动力,甚至是在战场上的冲击力,都远不是春天的时候可比。
  只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难道还能和敌人说什么时间不对,等我恢复了实力再来打。尤其从宋人的身上,耶律乙辛已经嗅到了不同以往的味道。日后宋人若是主动进攻,又怎么可能会选在秋高马肥的时节来?
  再抬头看了看灼眼的日头,耶律乙辛向后提声唤道:“阿骨打。”
  萧得里特听到这个名字,就微微皱眉,回头看时就见一个高大的少年从后走上来,向耶律乙辛跪下行了一礼:“小人在。”
  完颜阿骨打,女真完颜部族长、生女真节度使完颜劾里钵的儿子,之前服侍“病夭”的章宗,现在又在尚父帐下听命。这个女真人装束已经跟契丹人无异,只是面相看着还是与契丹人有些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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