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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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参军,你可让俺好找。怎么躲到偏院来了?”
  院中响起了折可大的声音,田腴放下书信,起身相迎:“枢密不在,章质夫跟着走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也就剩我在这里守着了。就贪图着偏院清净点,搬到这里来了。”
  清静?
  折可大想着蝉鸣正噪的院落中张望了一眼,知道是田腴做人小心。笑说道:“看来参军真的要做百里侯了。枢密留参军下来坐镇本县呢。”
  “哪有那么简单。”田腴摇摇头,谦逊地说道,“虽承枢密看重,但整件事还难说得很。”
  “参军,且不说朝廷会不会驳枢密的面子,就是驳了,也肯定要在哪里给个补偿。”
  田腴笑着拱拱手:“且承吉言,就看朝廷的了。”
  后勤之重,实重于泰山,田腴战后论功,并不在众将之下。衡量才干,酬奖功劳,韩冈已经让他暂时署理雁门县政务。知县是百里侯,全国也仅有一千五六。边郡要地的知县,属于第二任知县资序,正常情况下至少是朝官一级才能担任。不过忻代之地新遭劫难,雁门县的户口只剩千余,已经是标标准准的下县。在主张撤并州县的王安石主政下,要不是雁门县的战略位置过于重要,肯定要被裁撤了。这样的小县,京官也勉强做得。何况田腴功劳足够、能力足够,差得只是官阶和资历。不过那就是不确定的原因所在了。
  朝廷之后让不让田腴转正,成为雁门知县,这还很难说。但田腴的本官官阶至少已经是京官了。日后考上进士,并积累年资升任朝官,便是气学一脉的中坚力量。纵不及新党新学在朝中的风光,可在关西或者河东,还有广西,陇右,气学弟子的机会都不会少到哪里去。
  “参军,枢密到底去了哪里?”与田腴几句寒暄后,折可大坐下来问道,“真的已经去了瓶形寨?”
  “枢密昨日就走了。你可回来迟了。”
  官军都撤离了朔州,依照和议,就该辽军将代东的寨堡还回来了。代东诸寨,现在就剩一座瓶形寨,韩冈亲自去接收,也是在情理之中。那是最后一座寨子了。待辽贼还了瓶形寨之后,就该交换俘虏了。但折可大收到的消息,韩冈要明天才走,所以他才会赶回来。只是方才在衙中拉着胥吏一打听,才知道已经走了,只是具体原因还得问田腴。
  “不是说明天才出发吗?”折可大悻悻然地问道。早知道韩冈会提前出发,他也没必要这么赶回来了。
  “因为有贵客来了,枢密不好不出面。”田腴上上下下打量了折可大几眼,见其风尘满面,一脸倦容,知道他是兼程赶来,安慰道:“这一路受累了吧。”
  “还好。”折可大摇摇头,追问着:“到底是什么贵客?要劳动枢密提前出发。难不成是耶律乙辛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
  “参军,那些礼物已经造了册,收入库中了,可要再查看一遍?”
  “什么礼物?”田腴的话被打了个岔,折可大见一名小吏递了单子上来,随口就问道。
  田腴仔细看着手中的文牍,先打发了小吏出去,然后才对折可大说道,“这倒是耶律乙辛。是他送来的礼物——给枢密的。”
  “耶律乙辛的礼物?!”折可大心中一跳,“枢密当真收下了?!”
  “枢密说了礼尚往来嘛。没必要拒人千里之外。”田腴笑道,“耶律乙辛送的礼由枢密代天子收下,等送到京城后,让朝廷去想怎么回礼。我们就不用费神了。”
  折可大笑了起来:“枢密果然还是提防着耶律乙辛那老贼……不过耶律乙辛那边,面皮上恐怕就有些不好看了。”
  “枢密说了。他不是羊叔子,耶律乙辛也不是陆幼节。既然缺乏对彼此的信任,还不如就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何须遮遮掩掩?”
  陆抗【字幼节】与羊牯【字叔子】的故事,折可大读书时曾经听说过。西晋之初,东吴都督陆逊之子陆抗与西晋大将羊牯各自领兵对峙在荆州。虽互为敌将,但陆抗赠羊牯以酒,羊牯回陆抗以药,两人皆是毫无疑心地饮用、服用。如此淳淳君子之风,让后人也为之欣羡不已。
  只是韩冈完全不信任耶律乙辛,与其猜测他的本意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还不如明白地告诉他“我不信任你”来得痛快。
  “枢密做事果然痛快!”折可大拍着腿,韩冈的行事作风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其实耶律乙辛哪里还会在这时候让枢密不顺心。还是讨好的意思居多。”
  “管他到底是何意,照规矩来就是了。”
  折可大点了点头,话又转回来:“那枢密提前去瓶形寨,到底是为了哪个贵客。”
  “张孝杰……嗯,应该叫耶律孝杰。”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六)
  “天气真是糟。”韩冈心里想着。
  夏日无云的晴天,这是最不适合出游的天气之一。
  炽烈的阳光将身子晒得滚热,脑门都发烫,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这样的天气,韩冈还要陪客。而且作陪的对象还是一个男人,这真的很伤士气,韩冈本人也是没精打采。表面上虽看不出来,心里却只想着早点把客人打发了,自己好去补眠。
  只是张孝杰的精神似乎很高,兴致高昂地在韩冈的作陪下,在瓶形寨的城墙上散着步。晒着如同炉火一般热辣辣的太阳。
  战争已经结束了,差事也已交代得差不多了。之前韩冈受命与辽人谈判,在和议达成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了与使者打交道的权力。
  可韩冈还是光明正大地款待张孝杰的到来,他都到了这个位置,需要避忌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凡事依着本心就行了。
  何况张孝杰的任务是主持辽方交换战俘的行动,韩冈也只想等着他舒心了为止。
  礼物是规矩,韩冈不差这点收入。而接待客人则是人情,以张孝杰的身份,他也该出来接待。总不能东顾忌西顾忌,没得显出小家子气,在辽人面前丢了汉家的脸。
  “都夏天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张孝杰绕了小小的寨堡一半多了。
  这座营地在代州城破之后不久便落入了辽国的手中,直到现在才还给大宋。虽然不是家乡,但张孝杰还是对失去了这座城寨惋惜不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韩冈笑说着,“无论地位的高低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一模一样的。”
  “枢密说得是。”张孝杰不愿意拽文,觑了个空,指着前方城下内侧的位置,那里有一篇空地,而且似乎正在举办者什么活动,“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校场。”跟在后面的章楶代韩冈给出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走近了一点,终于能看清楚校场上的活动。
  烈日炎炎,毫无遮挡的校场如同烤炉一般。但校场上并不空旷,一群士兵正张弓搭箭,习武演射。
  进驻这座城池,被预定驻扎此处的军队只用了一天安顿,然后便开始组织士兵训练。正常情况肯定不会如此,巡逻内外是正常的,但训练就不一样了,打扫营房还来不及呢。
  也不知是不是韩中信故意拉了人过来表现一下。只是有些表面文章,的确也是必不可少的。总比空荡荡的校场外,一群士兵躲在树下乘凉,或是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在营房中乱作一团的要好。
  两人立足的地方就在校场左侧上方,视野范围好得让人惊叹。
  上场的士卒表现出来的箭术都不错。三十步外的射击,基本上都能上靶。虽然从城墙上的角度看不太清楚细节,不过听着校场上不时传来的叫好声,射中靶心的次数也不少。
  其实论起步射,辽人也不一定能跟宋人相提并论。汉家最重视的就是箭术。三十六般兵器,弓为第一,十八般武艺,射术居首。
  关西、河东、河北遍地的弓箭社、忠义社,尤其是在保甲法推广之后,那些主持保甲法的地方官员,为了在冬季校阅时有个好评价,总会想方设法挑选出擅长射术的保丁来。在军中,情况也差不多,都是极端重视远程兵器。
  韩冈的箭术出众,在满朝的文官中或许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三。而跟他一样习练射术的官员中,技术水平都是一流的也为数不少。但终究比不过真正以此为生的职业人士。
  顶着太阳仔细地看了一阵,张孝杰转头回来对韩冈感叹道,“想不到贵军中有这么多善射之士。”
  “演练而已,上了阵能有一半的实力就不错了。见笑了。见笑了。”韩冈不介意自曝其短,反正张孝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枢密当时能更胜一筹吧,听闻枢密箭术,不亚于当年的小陈状元……”
  小陈状元就是陈尧咨,其兄陈尧叟也是状元,只是早上十几年。陈尧咨的箭术在宋辽都很有名,欧阳修还写了一篇《卖油翁》,拿着他的箭术,借卖油翁之口来说明熟能生巧的道理。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在箭术上与陈尧咨的水平相媲美,他的水准比王舜臣差得多,胜过他的武将数不胜数。所以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梁武帝赞谢宣城【谢脁】,道其诗三日不读,便觉口臭。这箭术也相仿佛,三日不练,手便生了。韩冈已经不知有多少个三日没有拉弓射箭,哪里还敢自夸箭术。”
  韩冈这般谦虚的话,让张孝杰哈哈笑了起来,“枢密不练,都已经力挽狂澜,要是练了,恐怕南北无人能挡了。”
  “张相公说笑了。弓马于你我,不过是强身健体之用。当真轮到你我挥刀拉弓的时候,也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了。”韩冈转身对着张孝杰,仗着过人一等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孝杰:“相公怎么突然提起韩冈的弓马之术,难道有邀请韩冈会猎之意?”
  韩冈的会猎自不是本意,而是开战委婉的说法。辽国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和议,怎么也不能立刻就翻脸。就是想动手,也会留到耶律乙辛把国中安定下来再说。
  张孝杰没想到韩冈的脸翻得这么快,一句话不痛快立刻就劈面打上来了。
  要是过去,宋人何曾敢叫嚣开战,可韩冈现在提起会猎,却让张孝杰怎么也不敢接口。
  “枢密也有心会猎?”他笑容可掬,“天下猎鹰,以鄙国的海东青为最,非是鹞子可比。若是枢密喜欢游猎,孝杰此处倒有一对海东青相赠。”
  “相公有心了,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想必那对海东青是相公心头上最爱的东西,韩冈如何能夺君所爱?”
  张孝杰故作无知,不敢硬顶,韩冈也不为已甚。张孝杰在辽国的身份并不在自己之下,眼下更重要的是交换俘虏,迎回被掳走的百姓,也没必要弄得针锋相对起来。
  张孝杰又是哈哈两声笑,算是将方才的事给了结了。也不敢再去纠缠之前的对话,忙换过话题,“听说枢密身上还有一个编修药典的差事。”
  “的确,是天子所命。连书名也是天子所起——本草纲目。”韩冈直言道:“编修药典,韩冈受命于天子。河东事若了,也就可以回去修书了。这一回,耽搁了不少时日,要补回来,不知又要多少时间。”
  张孝杰干笑了两声,韩冈等于又是一棒子,只是他还有求于人,根本不好还手还嘴。
  “南朝人文荟萃,枢密编修药典亦可谓是医家盛事,想必很快便能建功。反观我北朝,霜刀风剑磨砺出的男儿能耐苦寒,只是病症多出。当初,南朝赠以种痘法,鄙国上下感德甚深。如今两国误会已了,重修旧盟,若南朝能赠以医书,鄙国上下必感激涕零。”
  “仅仅是医书?”韩冈笑问道。
  “农、工二事的书籍,亦是鄙国所欲。”张孝杰眼神灼灼,他却不要儒家经典。
  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基础,儒家经典其价值和意义绝不是几本书和一个学派那么简单。意识形态虽虚无缥缈,却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三纲五常,在后世是被抨击声讨的对象,但在这个时代,代表的是稳定的上下秩序,那是中原王朝立国的根基之一。
  在这个时代,确立了国家的根本,随之而来的便是立文法,也就是设立统治制度。一旦订立了文法,就代表了国家的成形,威胁性将大大增强。当年王韶意欲讨平河湟众羌,也曾以木征将立文法为明面上的理由。
  不过,对于辽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早就已经有了符合实际的制度,国家建立的时间更为长久。不过即便如此,辽国立国的两只脚,其中一只也还是儒学。
  异族政权之所以难以延续得长久,就是因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无法配合得上。辽国分南北官制,正是符合农耕、游牧同为国家根基的现状,故而能享国长久。
  根基太深,地盘太大,这就是辽国的特点。对于这样的国家,想要做个一战而胜的美梦,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想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敌人加强实力的机会。
  “农工二事的书籍,只要贵国有心搜集当不难得到,何须韩冈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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