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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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尺子挂了锤子后之所以掉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一整套系统——这是苏颂用的生僻词汇——的重心位于桌子下,位于桌面的投影内——这个词同样生僻,但解释了就很容易理解——其实就等于放在桌子上。单一的尺子之所以会掉下去,则是因为重心在桌面外,且受力不平衡的缘故。
  “重心”。
  杨戬在心中默念着,也看见天子在沙盘上写着。
  现在想想,韩枢密想要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吧。
  想不到小小的尺子和锤子之中就蕴含了这么多的道理。
  把握到了重心,看似匪夷所思的事,其实也很平常。关键就是要抓住其中的道理。
  伊尹对商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毛传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淮南子》《韩非子》也都有提及。
  就是唐明皇也曾作注解:“此喻说也。小鲜,小鱼也,言烹小鲜不可挠,挠则鱼溃,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皆须用道,所以成功尔。”
  以烹小鱼喻治大国,这是杨戬之前在宫中上学时学到的。而现在韩冈岂不是在用重心之说来比喻治事?找到重心,便能举重若轻。
  杨戬自问是明白了韩冈的想法。
  上古贤人都喜欢做比喻来规劝帝王,药王弟子难道不正是跟他们一样?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从他这个小小宦官眼中,王、程两位,看来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后辈晚生。
  杨戬的眼中,官家也在沉思着,在苏颂走后许久,他才又开始写字:“棋盘……”
  杨戬会意,让人去寻答案。
  结果让杨戬瞠目结舌,聪明的太子歪着脑袋迷糊了起来,而天子,则又是久久不动。
  远远超过想象极限的数字。开始时仅仅是一粒两粒麦子,在六十四倍……呃,六十四番之后,就变得庞大的难以相信。
  杨戬心中明悟。
  这同样是劝诫。
  乡里的高利贷中常有倍利,逼死人命无数。杨戬幼年还没进宫时家境贫寒,对此深有体会。
  想一想,只要借一文钱,六十四年后,就会变成大宋几百几千年的税入都抵不过的巨额债务。
  而正常借几贯钱,也不要六十四年了,三五年就能逼死人命。
  这又是在讽喻天子,该抑兼并,减民贷啊。这也是让在宫闱内长大的太子知晓民间疾苦的唯一办法了!
  朝有贤良,家国之幸。
  在崇敬和激动中,杨戬又看见赵顼在沙盘中划着:
  “明日,招韩,经筵。”
  韩冈的下一堂课,本应是放在两天之后。
  并不是赵佣的课程安排不合理,而是王安石、韩冈这样的重臣,让他们天天给太子上课根本不现实。至于程颢,因为另立道统的缘故,他来上课的次数,也被王安石压着,不可能更多——据说其中还有不得皇后认同的缘故。
  大部分时间,教导太子的工作都是交给资善堂中的其他教师。从地位最高的王安石,到最下面的小黄门,在资善堂中任职的多达近百人。礼仪、射术,甚至《论语》等经书的背诵抄写都是另外有专人负责。在韩冈回来之前,算学课也是另外有人来上,赵佣这么点大就学会了百以内的加减乘除,皇城中长大的宦官,其中允文允武者所在多有,也足见皇家教学的水平。
  不过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终究是天子以诏书聘来的太子师。每天赵佣的课程中,都有一个重点科目,不是王安石,就是程颢,现在则又多了韩冈。
  而现在赵顼所说的经筵,并不是给赵佣讲课,却是给身为天子的赵顼所开设。
  文臣在经筵上讲读经史,借古喻今。
  杨戬面现难色,轻声劝道:“官家,可你的身体?”
  赵顼闭目不言,只敲了敲手指。杨戬低头躬身:“奴婢知道了。”
  ……
  韩冈此时早回到了家里。
  周南帮着更衣擦脸,云娘端上茶,素心也端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一切起居都有娇妻美妾服侍,自自在在,清闲无比。
  比起十几天前,还在河东辛辛苦苦的日子,不啻天壤云泥。
  到了傍晚的时候,被王安礼的夫人请去说话的王旖才赶回来,见到韩冈在书房里靠在摇椅上自得其乐地看书,不禁笑道:“官人给太子上课可是辛苦了。”
  “怎么可能?”韩冈呵呵笑着,“辛苦的该是学生才是。”
  王旖闻言脸色一变,连声问:“怎么了?难道又是问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还是让太子去养蚕养蝌蚪做记录?该不会是速算吧。”
  在王旖眼中,韩冈是有前科的。
  韩冈给儿女出的题目常常比鸡兔同笼还刁钻,河里面两个岛,怎么不重复走完连接岛上和岸边的七座桥,要是不能,又是为什么?大人都做不来,他给小孩子做。
  为了培养子女的观察能力,让老大老二去养蚕,自古男耕女织,拜马头娘【注2】该是女子才对。还抓了蝌蚪来,放在价值几十贯的玻璃花瓶中养,本以为是青蛙,却养出了蛤蟆,让满心期待的女儿委屈地大哭一场。
  在早一点的时候,刚学了加减法,就开始要求速算心算。从上到下一百题列出来,喝完茶的时间看看能做多少,做完才有奖励。
  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王旖跟他吵了好几次,但韩冈总是振振有词,最后让王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韩冈摇头否认,“这第一次上课,是做给天子看的。怎么可能跟自家儿女一样。今天就是考了一下太子学到哪一步,剩下的就是出了三道题。”
  “什么题?”
  韩冈抬眼,“还记得当初一加到一百的那道题。”
  王旖当然记得。家里的儿女都是死算才得到的结果,连王旖自己也是没想到还有那么简单的计算办法,倒是周南很快就找到了窍门。
  “那另外两道呢?”
  “另外两道题,不是让太子去做的,而是让他去问的。可比第一道要有意思得多。”韩冈卖着关子。
  王旖正想细问,一名家丁匆匆而来,“枢密!外面来了中使,说是奉了天子口谕,要官人明天上经筵。”
  注1:捕醉仙,唐宋时的不倒翁。酒席上放在盘中,转动后视其指向来劝酒。
  注2:马头娘是蚕神,本为马头人身,但神像多为身披马皮的少女。有少女为马皮所卷化为蚕的传说。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五)
  送走了前来传达口谕的中使,韩家重又平静下来。
  不过王旖发现,回到后院书房的丈夫脸上并无喜色,皱起的眉心处还掺杂着疑惑。
  王旖很少见丈夫露出这样的表情,总是自信满满的韩冈难得有皱眉的时候。
  韩冈坐回躺椅上,王旖在身后为他捏着肩,轻声问,“官人,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用担心,没事的。”韩冈敷衍了一句,扭了扭肩膀,道:“还是捶着吧,你手上没力气。”
  “就知道使唤人。”王旖啪地用力拍了一下,倒也依言有节奏地捶了起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韩冈闭起眼睛,舒服地享受着,眉宇间稍稍放松了一点,“今天去你五婶婶那里。”
  “其实是娘找我去的。在家里不方便说。是为了大嫂的事。”
  “大嫂的事?”韩冈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岳父岳母打算让大嫂再蘸?”
  王旖的大嫂就是王雱的遗孀萧氏。在王雱去世后,三年孝期满,依然心思坚定地要为亡夫守节。
  士林舆论中,主动守节的孀妇都会受到尊重。在感情上,王安石夫妇也觉得很欣慰,而且他们也不希望长孙没了母亲。不过王安石还是觉得,大儿媳正值年轻韶华的时候,总不能误了人家下半辈子。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奖励矢志守节的烈妇,但改嫁的妇人也不会受到歧视,视若平常而已。此时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士大夫还鼓励或是乐见改嫁。比如范仲淹,其寡母就是带着他改嫁朱氏。在范仲淹中进士前,更是一直姓朱,名为朱说。所以他在为家族设立的义庄中规定,孀妇再嫁,义庄是要给钱做嫁妆,而鳏夫再娶,则一分钱没有。
  不过寡妇改嫁事一般是娘家人来主持,将女儿拉回家,然后再寻一门亲事。但王安石贵为平章,天子之下一人,萧家的地位不知差了多远,王安石不发话,他们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现在王安石看得开,吴氏也表示支持,还避开萧氏,拉了王旖去王安礼那里商量,看这个意思就是要全家动员说服萧氏。
  “爹和娘的意思,萧家那边离得太远,还是在京城好些。就当是嫁女儿了。”
  “嗯,这是好事。”韩冈点点头,表示支持,其余的他也不便多说。
  王旖的手慢了下来,声音沉了,“过得也真快,一晃都四五年,栴哥也都十一了。”
  “白驹过隙啊。”韩冈有着同样的感慨。
  王雱的容貌,韩冈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当年在学术上争执,在新法上携手,共同应对天灾人祸,那一幕幕犹在眼前。那时候,他自己还不过是个刚入朝的小官,王雱的官位更低一点,可都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己刚刚考中了进士,文资武功皆备,正欲大展其才,而王雱则是成为了人人都羡慕的经筵官,能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来维系新法。
  “这一回为夫也算是做到经筵官了,不过终是比元泽迟了好些年。”
  经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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