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0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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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收到了参加经筵的口谕,三家学派第一次正面相对。聊天归聊天,可不论是哪家学派都想将对立的两家都给压下一头去,纵然三人都不想闹得太难看,可剑拔弩张的气氛仍渐渐凝实起来。
  也亏了韩冈一向看得开,王安石年纪大了收敛了锐气,程颢更是好脾性,话题一直都避开学术,韩冈说了一阵河东见闻,还有与辽人决战的回忆,时间倒是很快就打发了过去。
  韩冈计算着时间,崇政殿再坐很快就该结束了,下面就等着天子升座。
  不过这时候,从外面一下涌进了好几人,挤进了面积不大的东阁中。
  看着他们,韩冈收敛了笑意,与王安石、程颢一样,都严肃了起来。
  蔡卞?
  吕大临?!
  韩冈只一瞥,就发现了几个熟人,皆不是好相与的,全都是在崇文院中任职。
  现在他们过来,难道也要参加经筵?
  呜,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经筵如果有要求——更确切一点,只要皇帝有要求——崇文院中的那些修撰、编修们都能被叫来咨询,要不然,何谈清贵?以文学贵,得以亲近天颜。三馆馆职,本来就以备咨询才设立的职位。
  这偏架拉得可是没水平。
  王安石身边人头涌涌,程颢身侧也有弟子服侍,而韩冈,什么都没有。
  要是多个苏颂也是好的啊。韩冈想着。苏颂在朝中地位高,声望也高,后生晚辈中很少有人能够与他抗衡。
  实在不行,沈括其实也不差,就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和天子面前,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将话说周全了——别的毛病都还好,就是沈括一向不愿意正面表达自己对各家学派的看法。
  韩冈身边空无一人。天子的态度看起来是昭然若揭。
  吕大临却仍是阴着脸,他最近才被招入三馆任官,从来也没有参加经筵的经历。吕家兄弟是官宦世家,吕大临又是名传士林,得授馆职也是在情理之中。道不同不相为谋。韩冈纵然名垂当世,吕大临却照样横眉冷对。
  韩冈又恢复了微笑,笑容中正平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生气很简单,不生气才是本事。
  韩冈也从来没期待过赵顼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看待自己,可现在虽没有直接下诏禁气学,而是将对头们一起拉过来。
  韩冈很清楚,不管赵顼是不是因为担心他地位与年龄的巨大落差,还是感受得到他所主张的气学,其实正是天人感应的死敌,反正在天子的心目中,他的存在肯定是碍眼得很。
  如果能贬,肯定早就贬了。只可惜赵顼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既然如此,那么找机会在他最为关心的道统之争上拉个偏架,也是件让人心怀大畅的好事。
  不……韩冈的声音忽地一顿,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那个皇帝在维护权位上,总是比旁人更有决断一点。程颢和王安石的学生们悉数到场,也不过是他想借机打压气学的气焰。
  “蔡卞拜见韩枢密。”蔡卞首先笑着跟韩冈打招呼,“河东战后,辽贼闻风丧胆,韩枢密自此威震海内。也难怪此番回京,天子翘首以待。”
  “其实上阵打仗也没别的,按部就班地慢慢走就是了。就是在太谷县时给辽军围在城中,周围千军万马,让人少睡半刻。不过依旧安然无恙,非是辽军将帅指挥失当,而是下面的走卒实在是不成器。”
  韩冈的话自是不中听,蔡卞脸色变了一下,也只能强忍下去了。
  王安石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他的这个女婿打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先往脸上招呼。当着面说“你们算个屁”,但说错话的蔡卞有资格生气吗?
  之前一直都没注意,但现在看来,这个学生的心性还是轻佻了一点。耐不下心去钻研,只懂得去找时机来挑衅。
  气氛稍显紧张,天子已经悄然而来,驾临集英殿后殿。内侍过来通知,经筵就要开始了。
  王安石当先动身,韩冈,程颢紧随其后,一众馆阁官鱼贯而出。
  左右前后都是敌人,身陷敌境,韩冈却想起一部书中的回目来——鲁子敬力排众议,诸葛亮舌战群儒。
  注1:算盘发明时间有多种说法,最早到东汉,至迟不过两宋。从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药店柜台上有疑似算盘的物体,北宋的出土文物中也有算珠出现。但算盘在当时流传到底多广,却很难说。《梦溪笔谈》中说:“(卫朴)大乘除皆不下,照位运筹如飞,人眼不能逐。”“算法用赤筹、黑筹,以别正负之数”。南宋黄伯思著宋代家具图谱《燕几图》中也列举了摆放算筹的专用桌子——布算桌。发现了贾宪三角的北宋数学家贾宪,他开方时同样用算筹,并留下了图说。宋时笔记中算筹出现的比例压倒性的多,可见当时依然在大量使用算筹,并未被算盘所取代。这一点,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改变。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七)
  向皇后牵着赵佣的手,跟在抬着赵顼的肩舆之后,从侧门进入前殿。
  她从崇政殿赶过来,并没有耽误了经筵开启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重开经筵,可向皇后至少知道,官家绝不会是突然想读书了。
  赵顼被扶上御座,向皇后也在一侧屏风后坐下。御座的另一侧,赵佣也落座,坐得端端正正。
  王安石、韩冈、程颢,连同三馆成员,分左右立于殿下。
  看到韩冈与王安石隔着殿中央分列东西,再看看下面的其他臣僚,向皇后脸色一沉,这果然是围剿。
  回头怒视了丈夫一眼,怎么就有这么深的成见。一看到韩冈,就如临大敌。要不是当初有韩冈挺身而出,现在坐在集英殿中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赵颢了。
  向皇后满腹怨言,群臣这时候已经礼毕,在宋用臣的主持下,王、韩、程三人又谢恩落座。
  经筵上,侍讲并不赐座,王安石当年初入经筵,曾经上表要求天子确立侍讲官坐而论道的资格,不过赵顼同意之后,他再上经筵,却多还是站着。
  有此故事,之后的其他侍讲上经筵,同样都是站着为天子开讲,久了,赵顼也不再赐座。今天的集英殿上,则是又破例了。
  韩冈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等着皇帝的开场戏。
  宋用臣又站上前台,手上拿着一卷绫纸,照着念道:“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
  韩冈乍听,感觉上就颇像是聆听圣旨的味道。仁宗说过的话,鼓励文治,只是不如真宗的劝学诗流行。
  他用余光瞅了瞅御座上用来固定天子身体的靠垫,赵顼口不能言,长篇大论也只能用手指写出来,倒是辛苦他了。
  宋用臣絮絮念着:“……道术为百家裂,圣教为俗学弊……”
  韩冈眼皮跳了一下,对面一下投过来十几道的目光。差不多都是要看他的笑话。
  听到两句,在列的哪能还不明白天子想说什么?赵顼这是避开了直接议论韩冈昨天的课程,改而在经术上做文章。而且还是主张“一道德”,不然就不会有“道术为百家裂”一句了。
  赵顼手脚不便,用指尖蘸着墨水所写的开场白很短,不过十几句话。抑扬顿挫地念过一通之后,宋用臣就代天子点起了王安石,“王卿作《三经新义》,训释经义,发明圣人作经大旨。布教化于九州,卿之功也。”
  王安石连忙起身,颤声道:“臣有陛下,方得一展羽翼。”
  “韩卿。十年间,外定四夷,内抚万姓。生民幼子多赖卿家得全。善莫大焉。”
  赵顼这不能是称赞,韩冈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有出将入相的才干。几句话只擦了格物致知的边。韩冈却浑若不觉,也起身行礼:“臣得陛下简拔于草莽,不敢不用心于王事。”
  “程卿之正,朕早已知之。论事不论人,程卿之后再无一御史有此德量。”
  程颢同样起身拜谢。他看着若无其事,不过下面的吕大临脸色不好看。天子对新学可谓是一往情深。这不是拉偏架了,提都不提两家学问,根本不让韩冈和程颢有发挥的余地。
  “三位卿家各有胜擅,故朕礼聘入资善堂中讲学。只是三位卿家在道理上各持一端。太子年幼,无所适从。‘惟精惟一’,道不纯,则心难正。士庶心不正,一家之祸。卿大夫心不正,朝堂州邑之祸。天子心不正,天下之祸。不知诸卿可有良策以教朕?”
  这是谁弄出的问题?韩冈倒想问问赵官家,把自己和王安石、程颢一并招入资善堂,究竟是集英殿上的哪一个?!
  程颢眉头也稍稍皱了一下,天子的话听起来就是要以新学教太子,无论是韩冈还是他程颢,都必须向新学低头。
  王安石、韩冈、程颢在教书育人上的观点大都类似。三家都是义理一派,只是各自的理,或者说道,不一样罢了。但孟子的修齐治平,却是三家共同的依归。现在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陛下。‘片言可以折狱者’,子路一人也。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治政如是,治学亦如是。当博学之,方能审问之,明辨之。”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宋用臣话音刚落,韩冈就再一次站起了身。迫不及待,选择直接开战。不能顺着皇帝心意,要不然仗就难打了。
  “子曰:‘好古,敏以求之’。陛下循圣人之教,追崇唐虞之三代,不为不善。然时过境迁,礼法亦应时制宜。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损益,可知也。陛下欲追三代,不可不损益之。三代之治亦多有难行于世者,今当付之公论。”
  蔡卞前面受了气,正等着韩冈,立刻反驳,“先王之道,仁也。先王之术,礼也。《周官新义》,明先王仁礼之本意。煌煌之作,烛照百世,何须再议与群氓?”他挑了一下眉,“卞敢问枢密,何者为应时制宜?”
  “以先王之法考之,又以实验之。验之得实,又合先王之法,人情所顺,可为‘宜’也。非此,则悖于时。不说读周官要应时制宜,就是论语亦须如此。论语曰:君薨,百官总己听于冢宰三年。今日可行否?”韩冈反问。
  古时天子驾崩,新君要守制三年,这三年里,百官悉听命于宰相。这是孔夫子所说。
  于今当然是不可行的。这不是出权臣的问题了,而是被篡位的危险了。如今天子服丧,皆以日为月。哪里会将国政交托给大臣?
  “自是不可。”不等蔡卞组织好言辞,韩冈就自问自答,“三代所行良政,于今已不可行。三代之国,国小而民寡,事不繁,讼不多,君王可垂拱而治。皇甫谧《帝王世纪》有载,禹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五十万。成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七十万。又裂土分疆,甸服不过五百里,五百里外封侯,千里之外,就得抚之绥之。广南鸟兽居,江左蛮夷地。冀北有狄,雍西有羌。王命难离黄河南北。可见国之小,民之寡。于今四百军州,疆域万里,人口以万万计,岂是三代时可比?小国寡民可以清静无为治之,而今疆土人口远过之,又如何不当应时制宜?”
  “应时制宜,相时所变者,用也。其体当如一。”王安石以体用论回应韩冈,体,是本质,用,是表象,不论时代是否变了,根本和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他又转身面对赵顼:“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经新义,一道德,变风俗,十余年来,小有成果。然如今风俗虽稍变,道德尤未一。臣虽老迈,不敢辞其责。但各家之说,亦有可取之处。诚不可弃,当择其善者而用之。”
  赵顼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并不是要压制韩冈,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而是将他纳入体系之中。在重释经典的无穷多的争议中,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不再为患。
  王安石方才确定了韩冈态度,不再有何犹豫,先配合把韩冈弄过来编书。《三经新义》不可更动,但五经之中还有《易》和《春秋》未解,慢慢跟他争好了。
  新法难以撼动,新学又在国子监中成为钦定的教科书,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会像变法之初时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论调立刻加以攻击,要除之而后快。十几年的时间沉淀,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自信。就是总能别出机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让他心力耗尽。毕竟在五经之中,《易》和《春秋》是公认的麻烦。
  “敢问平章,何者为善?”韩冈转身面对王安石,“孔子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治事当诚于实,论学、治学亦当以实验之。如若不实,不可称善。”
  “枢密之实,可是道理之实?”蔡卞斗志满满,又率先反问,“枢密旧年曾经讲过以‘旁艺近大道’,如今再看,却将旁艺作大道。”
  韩冈所倡导的学术,很难被经义所约束,实际上也完全跟经义挂不了钩。蔡卞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还把韩冈当年学业尚未有成时的话,当面丢了出来。这也不算是秘密,当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现在也早传开了。
  “傅说,版筑之徒。为殷高相,国大治。其何以治国?技近乎道也。触类而旁通,举一而反三,于版筑间,治国之术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声:“看来枢密觉得不需要读书了?”
  “皋、夔、稷、契之时又有何书可读?”韩冈看了对面王安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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