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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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武帝时,有人进献长生方,说用露水和玉屑常年饮服,可以得长生。
  汉武帝信了他的话。便开始修建柏梁台。台上修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铜柱顶端有仙人像,托盘凝集露水。没过多久,雷火焚柏梁殿,承露盘一并焚毁。当时人说,这是上天降罪,但汉武帝根本不予理会,又造了更大的建章宫,重修了同样大小的承露盘。
  天火灶和承露盘,一个是火,一个是水,看着是不一样,但性质是类似的,也架不住人们会联想。
  “玉昆你还别说,到时候多半会有人上书要修天火台呢。”
  “又不是露水,收下来能灌进瓶中。喝药得趁热。弄个几十丈高的台子熬药,药端下来就冷了。”
  守夜时随口闲聊,三人也不准备睡了,保不准今夜就会有事。
  倒也正如预料,不及三更,事情就来了。
  “蔡相公、曾参政、韩枢密。”杨戬过了二更天不久就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皇后请三位相公快点过去。”
  正在闲谈的三人霍然而起,互相看了一眼。只见蔡确问:“出了什么事?”
  “官家醒过来了。”
  三人匆匆抵达福宁殿。进了内厢,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群人拥在里面,一半围在御榻旁,一半则站在墙边。皇后正低着头,背着床,坐在桌边。拿丝巾捂着脸,看样子,却像是在哭。
  难道这就出事了?!韩冈心中一惊,不至于那么快吧?
  “殿下恕罪!”
  蔡确大声说着,就快步走到御榻旁。曾布也紧跟了上去。韩冈多看了房中两眼,也走到了床榻边。
  赵顼并没有事,的确是醒过来了。眼睛能眨,手指能动。
  “怎么回事?”蔡确纳闷地问道。
  曾布和韩冈也都迷惑起来,该不会是皇后和皇帝吵架了?
  宋用臣小心指了指床边的沙盘,然后就飞快地收回了手。
  三人立刻看过去。沙盘并不大,赵顼的手指能动的幅度又比较小。都是写上一两个字就抹平,然后再写。所以跟在天子身边,还有专门记录的人,将天子写下的每个字都给记录下来。
  沙盘上的纸上,整整齐齐地写了不少字,但其中最后面的三个字是:“皇后害……”
  沙盘上,上面的手指动作的痕迹清晰可辨,是一个略嫌扭曲的“我”。
  皇后害我!
  蔡确和曾布面面相觑。
  乍看起来,这就是皇帝的控诉。而这一次病发,就是皇后所操纵的结果。
  可有谁会去信?皇后根本就没必要去害皇帝,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她的性子朝臣们也都很清楚的,并非武后的那个类型。
  也难怪皇后会坐在角落里面哭,她为帮赵顼拾遗补阙,已经做得够多了,想不到日夜苦心,殚思竭虑,最后却落到了这样的猜忌和诬蔑。
  “仁宗……”曾布轻声道,“仁宗晚年也曾有过。”
  曾布没细说,但蔡确和韩冈都明白他要说什么。
  仁宗晚年得心疾,曾有一次跑到外面大喊皇后和张茂则谋反,然后宰相们慌慌张张地把他给拖进宫去。太丢人……辽国的正旦使就在外面坐着呢。
  赵顼的情况现在看来差不多也是这样。
  韩冈摇摇头,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得出了结论。
  并不是他们想要奉承皇后,从理智上两位宰辅就不可能去遵从瘫痪病人的命令。
  “吾失态了,让相公们见笑了。”
  片刻后,向皇后和三位宰辅在外殿坐了下来。皇后虽然重新梳妆过,可说话仍带着鼻音。
  “殿下。”蔡确说道,“陛下的病症又重了一层,有些事不得不早作打算了。”
  醒过来之后的天子还是能用手指,还是能眨眼睛,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其实仅仅是小小的晕眩而已,但被当成了再一次中风之后,所有宰臣,都是用内敛又不失悲痛的眼神看着赵顼。
  皇帝其实已经死了。
  宰相,枢密,都开始把他当成了死人看待。那这位皇帝,还能算是活着的吗?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六)
  “早作打算?”向皇后惨然而笑,“吾哪里敢!”
  蔡确一惊,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也来不及悔改,只见皇后冷笑着,“不过是经筵上不让他丢人,就换了个皇后害我,要是早作打算,还不知会写什么!”
  见皇后又有激动起来的样子,蔡确连忙叫着,“殿下,殿下!还请息怒,还请息怒!”
  皇后哪里理会他:“结发十几年,吾何曾负过他赵仲鍼。写什么皇后害我,相公枢密都在这里,干脆明说吾哪里失德,废了吾这皇后好了!做着也受气!”
  蔡确向曾布、韩冈使眼色,他这个宰相手忙脚乱,曾、韩两人倒好,坐在一边看热闹。
  “殿下。”韩冈起身劝到,“殿下的辛苦,臣等都看在眼里。殿下的功绩,天下臣民也都看在眼里。今日之事,是天子失心,非是殿下失德。世间自会有公论。”
  曾布也接上去劝着:“当年仁宗皇帝也曾经失心,上殿大喊慈圣和张茂则要谋反,但哪个朝臣不知,这是仁宗病糊涂了。张茂则至今犹在宫中,慈圣之德更是为后世垂范。岂会有人糊涂到不知是非的地步?”
  “这半年,吾劳心劳力,天天都在担心受怕,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他赵家!”
  “幸得殿下,辽贼入寇,国家方能得保全,否则河北必然糜烂,河东也难挽救。这件事陛下虽不知道,但天下又有谁不知。”
  皇后哭诉了一阵,好不容易在三名宰辅的劝说下,抽抽噎噎的,终于算是平复下来。
  只是片刻,蔡确和曾布就急出了满头汗,坐下来后相顾无言,跟妇人说话真是累。
  向皇后呼吸渐渐平稳了,拿着手巾擦了擦眼,问韩冈道,“枢密,接下来该怎么办?”
  “殿下,以臣之见,还是尽快招平章和两府宰执都入宫。”韩冈将方才蔡确说的早作打算抛到了脑后,不把人召集起来,怎么打算?
  “韩枢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曾布表示反对,没开口的蔡确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冈双眉一扬:“如何不急?天子突发心疾,怎么能不尽快通知各家宰辅?这岂不是要隔绝中外?!”
  曾布哪里想到韩冈随手就栽了自己一个隔绝中外的罪名,他只是担心深夜招宰辅入宫会惊动京城,当然他也是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韩冈一句话将他气得七窍生烟,皇后对韩冈的信任显而易见,韩冈话说得这么重,“韩枢密是急着要让天子内禅吗。”
  韩冈沉下脸:“韩冈可是有半字说内禅?参政如何以不实之罪污我?!”
  “有与无,枢密心中自知!”
  韩冈倒是不气了,心平气和地问:“就是周兴与来俊臣,想要入人以罪,也得先弄个大瓮放在火上。参政倒好,有罪无罪,要我心中自知。不知参政在外知军州数年,都是这般断案的?”
  “玉昆,不要置气。”蔡确来劝和,“子宣参政只是口误,并非真意如此。通知介甫平章、子华相公他们是应该,但也要防着人心动荡。”
  韩冈霍然而起,“相公!秘而不发,正是人心动荡的原因所在!”
  在韩冈眼中,今夜陪同宿卫的两人,一个蔡确、一个曾布,都是不能相信的,就是王安石也比他们更可信任。从曾布的态度上看,他很有可能想趁这个机会提出内禅,否则他不会这么抵触招宰辅入宫的提议?攻击自己的借口也是用了内禅,可见他心中至少盘算过,所以才脱口而出。
  “玉昆。皇城大门夜不轻开,现在派出内侍、班直去传话,京城军民恐怕不免会胡思乱想。”
  韩冈根本就不理会蔡确在说什么。他要坐实赵顼已经发疯的消息,只有将宰辅们尽快招入宫中。要是明天上朝后才让王安石、韩绛他们知晓,心中有了疙瘩,问题可就大了。单是为韩琦抛下自己,单独逼迫曹太皇撤帘一事,富弼就记恨了一辈子。韩冈并不怀疑,一旦给了蔡确和曾布机会,让他们说服皇后,今夜就内禅太子,明天之后,自己会不会被其他辅臣恨之入骨。
  而最重要的。宰辅漏夜入宫,京城上下今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等明天,天子发病的消息传出去,人人恍然大悟,事情就坐实了。他早就有了定策之功,就算今天拥立太子,也不会增加多少功劳,反倒是当初没有参加进来的蔡确、曾布最盼望这个机会。
  皇后现在气得发狠,很有可能被蔡确和曾布说动,韩冈是宁可当场翻脸,也要让皇后下诏将王安石、章惇他们给召进来。
  韩冈就站着,也不继续反驳,只是冲门口看了一眼,又点点头。巡视宫掖的王中正就在那里,全副披挂,就是一副武将的打扮。
  王中正一句话不说,低眉顺目,站在门后仿佛门神一般。但韩冈冲他点头,王中正就仿佛从雕像变回了人,重新有了生气,同样点头,回了礼。
  向皇后没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动作,但蔡确和曾布无法无视。那可是宫中兵法第一,半年内统帅班直的内侍大将,而且跟韩冈交情匪浅。他一点头,就意味着韩冈并不需要他们同意,才能将消息传到王安石、韩绛,以及其余宰辅那里。
  “殿下!”蔡确大声道,“臣和曾布,并无阻止其他宰辅入宫之意。都是怕连夜打开宫门,会让京城百万军民人心动荡,万一有贼子图谋不轨,恐怕会生出大乱。实在是不能不慎重!”
  “韩冈岂敢怀疑相公。但吾等三人今夜宿卫,而王介甫平章、韩子华相公他们能安心回去,是相信天子若有不豫,我等能安定人心,并及时通知宫外。早一步让其余相公、枢密知晓宫中变化,更可安定国人之心。”
  “枢密此言是正论。”向皇后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不能让相公们在外面担心。”
  向皇后这句话一出口,蔡确和曾布都安静了下来,先后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
  不过他们看韩冈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已经是带着恨!
  韩冈早就有定策之功在手,根本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可他们缺功劳啊。自己吃饱了饭,就不让别人吃。殊不知,这有多招人恨?
  韩冈之前对王安石说,并不主张赵顼立刻禅让。但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赵顼竟然说皇后害他。
  也许是怨气日积月累后的爆发,或是苏醒后精神混乱的,或是当真认为他这一次发病源自于皇后中断经筵,但这一句话一说,向皇后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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