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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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边,云娘正拈着一块墨,在一方外形古拙的砚台上小心地磨着。
  一手捏着延州油墨,一手按住洮河砚,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平时有些跳脱的云娘,此时却是沉静而专注。
  延州油墨是一个误会的产物。韩冈想要普及更简单的印刷技术,需要更适合印刷的油墨,但他写信让家里招揽匠师去制作,只是没有写清楚,所以最后弄出来的却是延州石液——也就是延安的石油——灼烧取炭而制作出来的墨块,并以此而命名为延州油墨。成为了雍秦商会中的又一具有地方特色的产品。
  洮河砚则是如今洮州最有名的特产之一,色泽沉绿,质地坚密,在唐时就名传天下,与端砚,歙砚并称。柳公权在他的《论砚》中也说“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晚唐失洮河,临洮砚也就失去了源头。可自从熙宁五年收复了熙河之后,洮河河底的绿石就重新被发掘出来,许多制砚名匠被招揽了去洮州,制作砚台。
  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冈家中所有用墨和砚,都是这两样。
  韩冈不喜欢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身边,就是家中的婢女、仆役也一样。如果是在内院的小书房中写东西,就只会让妻妾过来打下手。
  云娘帮着铺好稿纸,磨好浓墨,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韩冈在书桌前凝神书写。
  手托着香腮,微带褐色的剪水双瞳中,如同两汪深潭,映照着韩冈高大的身影。这是她平常最喜欢做的事。只看着她的三哥哥,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乐。
  韩冈静心凝神,正斟酌着落笔的文字。
  在闭门辞官的时候为国事上书,说起来有些忌讳,不过他说的又并不是军事,也不会有人太较真。
  坑冶铸钱之事,以及诸州铸钱钱监,是由三司铁案来掌管。
  韩冈的打算,是依从三司盐铁司胄案升格为军器监故事,将三司盐铁司铁案中的有关钱币铸造的部分给分离出来,升格为铸币局。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去管理。
  所谓三司。是盐铁司、户部司和度支司的统称。三司使总领三司二十一案,经理国家财赋、土木工程和百官俸给。是两府之下,最为重要的执行机构,没有之一。
  三司使之下,是分管各司的副使。三司盐铁副使、三司户部副使和三司度支副使,各管朝廷财计的一摊事。
  户部司,辖下两税、曲、上贡、修造、衣粮五案,也就是五个部门,掌天下户口、税赋、簿籍。除此之外,还有酒水专卖,百工制作和官服、军服的储备。
  度支司,辖下赏给、钱帛、发运、斛斗、骑、百官、粮料和常平八案。掌诸路上送财赋总数,每年计量出入,以规划朝廷之用。从战马的口粮,到官员的俸禄,还有税赋的运输,都在其中。
  盐铁司,辖下兵刑、胄、铁、商税、茶、设、课盐和末盐八案。主要是工商税收,包括朝廷专卖的盐、铁、茶。其中颗盐是陕西、四川的井盐、池盐,而末盐则是海盐。不过胄案早就改成了军器监,从三司独立出来。其实现如今只有七案。
  韩冈想要的仅仅是其中盐铁司辖下的铁案,掌五金、朱砂、白矾、绿矾和石炭的开采、冶炼,同时也包括铸钱的铁案。他给王安石的短笺中,也只是提及铸钱而已。不过各地钱监下面都有各自的矿坑,矿冶终究还是要涉及。
  韩冈计划中的铸币局。想要从铁案中独立,最好就是要将铜铁料的铸造,与采掘、冶炼分开。否则坑冶的人事管理都在兵刑案中,若是有坑冶连着钱监,韩冈的铸币局根本无法从旧时窠臼中脱身。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只是现在,矿产的开采、冶炼和铸造——主要是铸钱,都是一条龙。很多钱监正管理着矿坑,要不然这些开采和铸造的大小事务,也不会都归于一个三级衙门来管理【三司——盐铁——铁案】。如果抛弃了矿冶而独立,那么铸造钱币的原材料就都要另外编订账目收购,手续上就要麻烦了一层。
  这也是韩冈所要面临的两难境地。这个时代的官僚制度,约束了国家的发展,许多时候,甚至是有着反作用力。
  国内绝大部分的矿场,都是属于国有,却包给私人。分成一家家坑户,各自冶炼。官府所需要的矿产品,是从坑户手中购买。收取两成作为实物税,剩下的则出钱收购。矿石从矿坑中运出来后,就交由坑户冶炼,然后官府收取成品。所以旧年徐州有十万冶户,江西的铜矿,同样是以万为单位。
  不过随着钢铁工业的发展,煤铁共同体的出现,徐州的钢铁冶炼早就收归国有,矿工、冶工都从官府手中拿工钱。大规模生产所造成的成本降低,让许多地方的铁矿坑户破产,但也有些地方,坑户中的大户——号称——自己修建高炉,破产的有,成功的也有。
  由于可怜的管理能力,大宋国内的钢铁实际年产量,根本是统计不了的,朝廷也只能统计出掌握在各级官府手中的数字。但即便是那个数字,也是如果给耶律乙辛知道了,大辽尚父的脸大概会变青的等级。
  几个完全是雇工制的大铁场,已经从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属了将作监管辖。但其余矿物的开采和冶炼还是在铁案之内,而韩冈现在着意的钱币铸造,同样如此。
  这样的隶属关系看起来很乱,其实是很符合这个时代工业的地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几千年保持着这样的理念,对于工农的认识,除了户口,就是税赋。重要的是礼仪、官僚和军队。对生产和发展并不放在心上——会在意生产,只是因为统治的稳定和国家的税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足够的引导和需求,工艺的进步,都是如同蜗牛在爬行。
  可一旦有了正确的引导和需求,技术进步的速度就会快到难以想象。
  最好的例子就是钢铁业,自从有了板甲这个巨大的需求量之后,才几年工夫,从运矿出坑的轨道,到冶炼钢铁的高炉,全都一个个出现在眼前,这些都是过去不敢想象的发展。如果再向外拓张,则进步的速度可能会更快,说不定转眼之间就变得沧海桑田了。
  铸币局如果发展起来,其中的钱息都是国家财计很大一部分收入。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宋的钱币是周边各国所通行的货币。有那么多坑可以注水,那么多铸币局那边放放水也很正常。造得越多,铸币局赚得就越多。尤其是高价的钱币,越是面值高,其中所含的利润也就越高,铸币局也就越赚钱。
  在朝堂上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有好处的,谁都不会丢到一边。有那份需要,就会放在手边。
  就像以京师、徐州为首的几大铁场,之所以能从三司盐铁司的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入了中书门下直辖的将作监,正是因为钢铁业地位上升,能给朝廷带来更多收入和好处。而军器监从胄案中分离独立,也是因为国家开始重视军器制造的缘故。
  只要币制改革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那么铸币局从三司转入政事堂,那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韩冈多说什么,到时候,有的是人主动去抢。
  所以现在,韩冈打算的仅仅是财物、人事分离,并不准备将之割离三司,这样一来,也能少上许多阻力。等到结果出来之后,人人争抢,到时候,三司也来不及后悔了。
  一篇奏章一蹴而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联系,韩冈在书写公文上的水平已经是一流的了,就算文采不高,可精确的用词,简练的语句,都是公文所看重的。
  稍稍修改了一番,韩冈随即誊抄起来。抄写完毕,重新检查了是否犯讳,又是否有错别字和不通顺的语句,韩冈随即署上了姓名。
  不过收起了这一份奏折,韩冈并没有离开书桌。
  让韩云娘重新铺开一张稿纸,韩冈又重新提起笔。
  不过他的笔停顿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就这么对着空白的稿纸,过了好半天,韩冈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国债。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十一)
  吕嘉问用袖子掩着口,打了个哈欠,双眼酸涩地走进了崇政殿。
  午后的时间最是让人困倦,可偏偏皇后将今天的崇政殿再坐拖到了此时。
  昨夜一夜吕嘉问都没合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家中,他就开始盘算怎么应对韩冈的反击。
  本以为午后可以休息一下,但朝会之后,宫中就传来消息,今日的崇政殿再坐改在了午后,因议论三军犒赏事,三司使也需与会。
  在吕嘉问看来,当今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是在太过勤政了。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赵顼,才会天天招宰辅、侍从入觐议事。
  再往前,仁宗、英宗,都是隔日歇泊,也就是两日一视事,如果遇上旬休、节假,那就顺延。
  尤其是元昊叛乱之前,天下安享太平的那段时间,仁宗皇帝更是不喜欢问政,而喜欢在宫中与宠幸的几个美人厮混到天明,然后打着哈欠糊弄朝臣几句,就回宫继续。
  好的不学,偏偏学把自己累垮的。
  牝鸡司晨已经是无奈之举,偏偏还叫得比公鸡还勤快,这算是什么事?
  吕嘉问不会蠢到将心里话宣之于口。反正没多久,就会吃到苦头了。
  之前有太上皇赵顼在背后,前面还有王安石镇着,两府有些手段不好用。现在两者尽去,想要让太上皇后畏惧处理政事,下面的小吏都会玩的手段,两府宰执哪有不会的?
  不要太费事,将文字写得稍稍艰深一点,多用几个典故,包管皇后看得头昏脑涨,一天下来,看不了几篇奏章,到时候两府再一抱怨,就只能老老实实将大小政事托付给两府。
  吕嘉问跟着两府宰执进殿,苏颂还在辞让阶段,要过些日子才会到任,与会的人员都跟前日一模一样。
  宰辅重臣们进来后不久,太上皇后带着天子也到了,宋用臣抱着厚厚的册子跟在后面。看着大小厚度,应该是内藏库的账册,不过之前趁皇后不懂事,三司早就弄到了账册的副本,内藏库还有多少钱,以及每年的收入,现在都是心中有数。所以才能放开口要钱。
  群臣参拜后,相继落座。
  “吕卿。”向皇后当先就点了吕嘉问的名。
  尽管向皇后很想直呼其名,但终究还是习惯性地保持对朝臣的尊敬。
  “臣在。”
  吕嘉问站起身,移步到殿中央。
  “天子登基,百官、三军犒赏昨天已经议定,内藏库支出一百万贯钱,七十万匹绢,三司的六十万贯,由内藏库支借。今天若没有什么事,将账给记了,就快点发下去。”
  内藏库中钱帛的应用,除了供给天家开销,剩下的就是赏赐、救灾,还有补充军费。
  这军费主要是作战费用,而不是日常开支。内藏库中包括太祖皇帝设立的封桩库,而封桩库设立的目的就是收复幽燕,或赎买、或用兵。
  ——“石晋【后晋石敬瑭】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
  最后一个去处,便是借给三司。
  不过内藏库把钱借给三司衙门,基本上就属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欠得多了,也就是一笔勾销的事——从太宗淳化元年到景德四年,十八年间,“岁贷百万,有至三百万者,累岁不能偿,则除其籍”。
  到了真宗天禧三年之后,实在受不了了,便从此规定,年年固定划拨六十万贯给三司,不要三司还,只求外廷不要再惦记内库。但实际上,到了国库实在支撑不了的时候,还是要伸手借钱。也就比之前要少一点。
  原本在前一次从河东回来的京营禁军闹赏之后,内藏库几乎已经给搬空了底。之所以还有钱,不是秋税,而是接下来就要运抵京城的新钱,江州、池州、饶州、建州都是钱监所在,每年送上京城的新钱都是在百多万贯。而依照惯例,这几处钱监所铸钱币都是先入内藏库,然后支给三司。加上还没有派发光的绢帛,凑一凑,也勉强够数了。可才是年中,就将一年中的大半收入都用光了,到了年节时,除了猪肉以外,真的就没有能给百官、宗室赏赐的东西了。
  当昨日被逼着给钱,莫说老底,就是刚到手的新钱还没捂热,就被逼着给了出去,向皇后心痛加头痛地一夜未眠。直到今天朝会后,匆匆浏览了最新送来的几分奏疏,才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一百万,七十万,六十万,几个数字说得心平气和。
  “臣遵旨。”
  吕嘉问自不知道这一切,秉笏躬身。领旨后正准备返身回班,却听皇后又道,“记得之前军功犒赏,本应是三司给付的部分,也是从内藏库中借的吧。”
  吕嘉问心中咯噔一下,突然而来的变化,让他想到了昨天韩冈的帖子:“万里疆界,皆有战火,军费耗用尤多。国用一时不足,不得不如此。”
  几个宰辅则各自纳闷,皇后怎么又翻起旧账。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吾也不是说后悔借钱,国家有事,也不能吝啬。只是借了钱了之后,论理是要打借条的吧。”向皇后示意宋用臣将手中抱着的账簿放下来,“只是吾在这内藏库账簿中找了半日,怎么就没找到一张借据?!”
  向皇后说着,声音渐渐地就严厉起来。不过虽是发狠,可别说臣子,就是前面的赵煦,也动都没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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