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幸甚至哉(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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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商八卦之心上涌,含蓄的将案几朝侧边程少宫处挪了几寸,低声道:“大母也不喜爱三叔母么?”
  程少宫四下一巡,见无人注意他们,将案几挪出一尺有余,直接靠了上去,先装模作样的清咳两声,才低声道:“四妹何以说‘也’字?”
  少商白了他一眼:“你若要说阿母和大母情意交融情意绵绵情比金坚,那适才那句话当我没问!”又开始假模假式了!
  程少宫叹口气,一边将自己半个熊掌端到少商跟前,一边道:“三叔母是三叔父自己求娶来的,可大母老觉得三叔父能娶个更好的。三叔父少年之时,美名冠绝乡里呢。”
  少商喜孜孜看着眼前的熊掌,双手拱了个雪白的圆圆小拳头道了谢,低笑道:“三叔父这样好看,和阿父二叔父全然不像呢,是不是像大父呀。”
  程少宫就喜欢小妹妹这幅娇憨的模样,当下什么都说了。
  程太公自然是个美男子,前朝末年民生凋敝,程家被盘剥的家破人亡,他一介书生除了音律并无一技之长,总算心高气傲不曾做那面首之类的龌龊营生,最终流落至乡野,叫程母一眼看中,便将就着结成了婚姻。
  从此程太公有了个饱暖之处,乱世中不至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闲来还可以摸摸丝竹,写写琴律;程母则得了个如花美男,虽然他说的话做的事她大多不懂,但每日看着美貌的丈夫饭都能多吃两碗,夜里睡在一处更如身处云端花丛,喜不自胜。
  “真是一桩好姻缘呀!”少商不敢放高声音,只能轻轻击案。
  程少宫瞪着她,觉得不是她的理解有问题,就是自己刚才的解说有问题。这对夫妻到了晚年几乎一日说不上三句话,怎么看都是怨偶;他们兄弟自小是看父母恩爱长大的,自然不认同这种冰窖夫妻的模式。
  “什么叫好姻缘,能各取所需就是好姻缘。”少商压低声音,循循教导初中生,“将来你长大成亲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程二叔夫妇过不好,就是葛氏想要的程二叔给不了,这才成了个怨妇;而程始夫妇恰能从对方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然和睦美满。
  程少宫乜着她,正要反唇相讥‘倘若我要成亲了,难道你就不用’,谁知上首程母忽提高声音,怒冲冲的对桑氏道:“……我来问你,我将阿止交于你这些年,他怎么瘦成这样?!”
  双胞胎赶紧停止话题看过去,原来是程止终于忍受不住‘母爱’,奋力挣脱程母坐回自己席上,程母见幺儿这样对自己,不免将一番怒气发到桑氏身上——虽然程止明显面色红润,体态适宜,健康状况十分良好。
  面对这种明显是刁难的问题,桑氏不慌不忙的放下牙箸,笑道:“外面自然不如家中好,若不是要在外为官,我恨不能叫子顾日日承欢阿母膝下,养的白白胖胖才好。不如……”她眼睛朝丈夫一瞟,毫不犹豫的将球踢了出去,“这回阿母随我们一道赴任如何?”
  这下程止慌了,心虚的呵呵两声,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哪有长子好端端的,老母却要跟着幺儿在外吃苦,这不是打长兄的脸么?”
  球被踢到了吃瓜群众程始身上,他不动声色,道:“无妨,阿母真放心不下子顾,就跟着去住一段也好,只是……”他故意拉长声音,叹道,“外头不比都城,阿母能捱得住就成。”
  这下程母软了。
  她早年是吃苦吃怕了的,这些年在深宅大院虽说寂寞了些,但日子已是安逸惯了,她虽爱幺儿,但并不愿再去吃苦——于是,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
  少商兴味的望着桑氏,谁知桑氏也望过来,朝她微微而笑,少商反倒一怔。待众人又酣酒畅谈之时,她赶紧低头去问桑氏来历。
  程少宫道:“三叔母是白鹿山山主之女,那会儿阿父官阶不高,三叔父又还在求学,名声不显,这亲事算是咱家高攀了。不过,大母还觉得三叔母配不上三叔父。”
  少商嗤之以鼻:“算了吧,难道寻个天仙美人配给三叔父,大母就高兴啦。何况……”她讥诮一笑,“大母自己难道就和大父配得很。”
  程少宫看着妹妹,恍然道:“少商,你似乎对大母并无敬意呀。”
  少商一手持匕,一手持箸,慢慢拆解那半只熊掌:“你看看二叔。”
  程少宫不解,转头看去,只见程承沉默不语,始终低头一盏接着一盏的饮酒,周身冷落孤僻;若非程始还时不时与他招呼说话,几乎就算喝闷酒了。尾席的程姎也是一般低头闷坐,偶尔轻声劝父亲少饮些酒浆——程少宫这才想起来,今日从程止回府起,程母几乎就当没看见到这个儿子一般,再没一句话和程承说过。
  “我听青姨母说了,二叔父的腿是为家里跛的。”少商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很冷漠,继续分割熊掌,“他埋没自己十余年,也是为着家里。阿父和三叔父在外,都城里不能没有人,哪怕做个耳目传消息快些也是要的。可他为家中所做的一切,大母可有半分怜惜?”
  程少宫喉头‘咕’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都道世人势利,谁知,做父母的对孩子们也势利。大母倚重阿父,喜爱三叔父,这十年来却对二叔父不闻不问,”
  小女孩的声音很甜,话却像手中那银匕一样利,“她明明知道二叔母在欺凌二叔父,以她的威势,狠狠压一下二叔母又有何难?可她不,她只顾着自己日子舒服,其他便全然不管了。二叔母能讨她高兴,能帮着她做这做那,是以二叔父的苦楚她就当看不见了。”
  少商放下匕箸,将分割好的熊掌分出一半又端回给程少宫:“人皆有长短,做父母的,对子女如果也要以势取人,以貌取人,那做小辈的为何要敬重。”
  程少宫怔怔的捧着碟子,少商已经开始吃自己那四分之一的熊掌了,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刚才那番语带悲凉之话根本不是她说的。
  少商吃了一会儿,忽抬头对他道:“这话你可别传出去,回头我又要挨阿母的训斥了。”
  程少宫梦醒一般,连声道:“咱们的话,我绝不说出去。要知道,咱们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个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俩最亲的!”
  少商眉开眼笑,看在蜜饯和熊掌的份上,决定信任这浓眉大眼的初中生。不过嘛,许多年后,她恨不能自打几个耳光……
  当日夜里,程始夫妇居处中,左右立着两盏半人高的连枝兽脂铜灯,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脸心虚的程少宫跪坐在父母跟前,赶紧将白日里幼妹的话挑要紧的复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骂自己!
  夫妻二人听罢,神色迥异。
  程始抚须,叹道:“嫋嫋重情义哪,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说着眼眶都湿润了,“这家里,还是有人惦记二弟吃的苦的!”
  萧夫人却皱眉道:“孺子无知,怎可非议长辈?!”
  说完这话,夫妻互相瞪视。
  程少宫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额道:“阿父阿母可千万别把我卖了,不然以后我再也不告诉你们啦!阿母你也别去训少商,不然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待萧夫人张嘴,程始一挥手道:“你放心!嫋嫋不会知晓的。现在你回去罢。”
  程少宫躬身告退,一边走一边还连连回头叮嘱‘千万别露了馅’,被萧夫人不耐烦的训斥了才赶紧走了。
  见儿子走了,萧夫人才瞪着丈夫道:“她非议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满不在乎道,“我也非议我阿母呀。”
  萧夫人:……
  “何况……”程始拿过案几上的解酒汤一口饮尽,重重放下,“嫋嫋哪句话不对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将阿止日日圈在身边,娶什么天仙都一样。还有,阿母也的确势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里,动不动说他没本事,使唤起来却叫一个顺手!”
  萧夫人不忿,刚想张嘴,程始又抢过话头:“你别又来‘长辈之非亦无非’那套!”
  “我就看不惯那帮儒生的调调!长辈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会出错。难道长辈错了小辈任他们错?这才叫孝顺?”程始牢骚道,“照你的说法,难道阿母要欺负你,我也看着?咱们家能混至今日,就是我和阿止没听阿母的话,分头出去寻生路,该干嘛干嘛,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这例子太强大了,萧夫人也不好反驳,良久,她才叹道:“道理是没错,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这样大剌剌的品评长辈,实在不合适。还有少宫,耳报神的毛病依旧没改,看来他两个兄长当初还是没把他揍狠!这两个,将来迟早坏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双生子嘛,还是有相像之处的!”说着又叹,“你的意思我懂,可嫋嫋心思太重了,等闲心里话不跟人说,本来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么都能说。谁知姎姎见了嫋嫋就跟猫儿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宫。少宫也是关怀嫋嫋嘛,这事没做错!”
  “行,你是慈父,我是严母——!”
  萧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别怪姎姎。依我看来,她这样才是懂理识礼所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亲不对,可子不言母过,难道要她跟嫋嫋说‘对不住,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母亲心思歹毒,对外欺凌部曲家人压榨庄户,对内搬弄口舌挑拨离间,几次三番拦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将你接到身边,实是坏事做绝’?”
  程始瞪眼道:“为什么不能说?!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着过日子。阿母不是之处我非议少了?可我该孝顺继续孝顺,难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们呀,就是读书太多,才这样为难。”
  萧夫人被气了个仰倒,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谁知程始忽然话锋一转,悠悠然道:“照我说呀,你就该学学我,时不时‘非议’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气和了,也不会肚里的怨气越积越深,然后动不动指摘嫋嫋了……”
  萧夫人背过去的身子微微颤了下,良久无话,才道:“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将高大的身子慢慢挪过去,轻声道,“早些年我远远见过汝母,起先还没想到,只觉得嫋嫋虽好看却不像你我二人,后来才慢慢想起来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头,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柔声道:“当初葛氏没少叫你吃亏,可你说起姎姎却这样宽容,知道‘母过不延其子女’。然而对嫋嫋却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没说话,只静静的互相倚靠而坐,过了许久许久,萧夫人才长长出了口气,笑道:“你说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后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悦,用力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吾妻豁达之人,自该如此!”
  萧夫人一把推开毛手毛脚的丈夫,笑骂道:“你就把你那非议长辈的规矩传下去吧,将来总有轮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经道:“非也非也。三代才养成世家,我们如今刚脱了草泽,自然可以非议非议,可三代之后就不成啦。也就是说,咱们孙儿那辈就不好再言咱们的是非啦!他们要敢,夫人就把圣人那套大道理搬出来,什么孝经孝典的砸过去,抄也抄死他们!”
  萧夫人忍俊不禁,终于哈哈笑出声来。
第15章
  萧夫人既决定摆正心态,说干就干。她想着,既然这个女儿在葛氏那样心术不正的人身边长大,必得从头教起,轮才不如先正心性。
  她第二日就给少商送去十余筒竹简,分别是四卷《急就章》,四卷《凡将篇》,另数卷《仓颉篇》。不知是因为临近岁末不方便,还是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请家教的风俗,总之萧夫人没给少商专门找夫子,平日青苁夫人和程少宫谁空了就来教几个字,倒是日日不缀。
  有时萧夫人也会纡尊降贵来指点少商握笔的姿势,并表示学完这些,就要开始背诵基本典籍,儒家道家纵横家,诗经楚辞司马赋,制香标花投壶蹴鞠,各色都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合格的高门淑女。
  少商心中不以为然,她已决意将来要吃自家的饭,真正想学的根本不是这些,识字还好,可那些什么典籍……更何况,识字也不耽误学实务呀。忍了两日,她终于忍不住道:“书不妨慢慢背,女儿如今更想懂些经济之学,庶世之务。”
  谁知萧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读书明理是万事之根本,书读明白了,为人处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
  少商此时方明白当年杨小过的痛苦:你急着要学武功立命安身,她却不慌不忙让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日挨起打来哪个靠得住!少商不是没跟大靠山程始提过,不过萧夫人引经据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于是,她只能继续背书识字,足不出户,呜呼。
  不日,外面下起鹅毛大雪,北地高阔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地上很快积出一片厚厚绒绒的雪毯,罩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仿若面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父子几人这日难得不出去访友应酬,便一家人像当年寒微之时般围坐在火炉旁谈笑饮酒,说到高兴处,程家三兄弟还以木箸敲着酒卮高唱家乡小调,歌声或粗犷或清亮,声线盘旋绕柱,唱到兴头处萧夫人和桑氏也来和声相应,众人唱的趣意丛生,便连外面巡扫的侍仆都相视而笑,小辈中只有程姎能跟上几句,其余便只能笑着拍掌击桌。
  程母自己是个音痴,半句调子也唱不准,如今看儿孙满堂,其乐融融,高兴的不行,连两个不顺眼的新妇也不挑剔了。谁知此时,侍婢忽来报:葛太公来了。
  程承举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声掉在食案上,面上一片惊慌。
  众人面面相觑,俱不知所措。
  程始虽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以为至少要到正旦之后才会来人,谁知如今离正旦只四日了,葛太公倒亲自来了。程承手足无措,站起身时连酒卮都打翻了,只有程姎在听说葛太公带着长子长媳一道而来时,眼睛一亮,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葛太公须发皆花白,身形富态,衣着简朴,大约因为赶路匆忙面上尽是风霜之色,身旁一左一右由长子长媳搀扶着,这家三人皆是面庞温雅,言语温和,属于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人的那种长相,少商简直无法联系起满身阴瑟戾气的葛氏。听莲房说,葛太公还带了十余辆大车,似是装了一堆猪羊稻粟酒浆果干之类的年货。
  程母不好拿架子,赶紧出去迎接,跟在后面的程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泪道:“外大父,舅父,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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