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1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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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不合适的?河口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是少夫人跟奢小姐也只身闯进来,我也没有问少夫人跟奢小姐合不合适啊,”林缚放开宋佳滑如凝脂的手腕,将精致却锋利异常的银妆刀拿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好在我料到少夫人有这一招,不然贸失闯进来,白白的给捅了一刀,真是得不偿失……”
  宋佳将小姑子奢明月的手轻握着,要她镇定些,臻首微偏,清澈而明媚的眸子上盯着林缚看,莞尔一笑,风情流转,说道:“河口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晓得林大人用当世少有的奇男子,断不会欺负我们这些弱女子。今日刑部赵大人在竹堂讲狱学,我等小女子想过来一睹赵大人的风采,又有什么不合适?”
  林缚盯着宋佳丰腴绝美而白皙如玉的脸蛋看了须臾,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合适,我过来也是邀请少夫人与奢小姐到竹堂一行;没想到恰合了少夫人的心意,那也就不算唐突佳人了。再说少夫人跟奢小姐莅临河口,我躲起来算哪门子事?”心想这女人为了方便窥视河口不惊动这边,将随行的护卫都留在篱墙南门外,也真是胆大;要不是马车在货栈前停留的时间偏长了,还真让人难以察觉。
  宋佳听见车夫给外面给制住、挣扎不得的声音,倾过身子将车帘子掀开,见车前都是林缚的护卫,吩咐给制住的车夫道:“林大人邀请我们去竹堂听赵舒翰大人讲狱学,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跟着过去就是……”心里却啐骂林缚:臭不要脸的,旁人处于他的位子上,跟奢家有天大的矛盾,总要顾忌名誉,他倒好,死皮赖脸的直接钻进车厢里来,还拿言语胁迫她们。
  林缚闻着宋佳近身传来幽幽的体香,头微微侧开,掀开车帘子,让小蛮也坐进马车里来,使护卫胁裹着马车一起前往竹堂去。
  高祖开国,前朝大量遗民迁往东闽,以奢、宋等八家为首。虽说八家随后也选择归顺朝廷,但也开始八姓治东闽的时代。
  两百余年,朝廷虽在东闽设王藩,以晋安府为闽王王藩驻地,但是朝廷对宗室王藩防范尤甚过外姓,使得奢、宋八姓有机会与当地土著融合并成为东闽地方势力的中坚从未给削弱过。
  奢文庄十年前杀闽王举反旗,掀起长达十年之久的宗王之乱,其他七姓也都给裹入其中,难道其余七家都是心甘情愿的跟着奢家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
  “林大人怎么突然爬上那辆马车?”文珮疑惑的盯着街斜对面的马车,那几个普通人打扮的汉子簇拥着马车往后街方向过去,他们明显是林缚的护卫。
  “也许是遇见熟人了吧,”孙文婉也在猜测马车坐着会是谁,想到马车是去竹堂,想过去看究竟,也不等林景中回来,便跟文珮说道,“我们去竹堂吧,林景中待会儿多半也会去竹堂,你不怕今天见不着他。”
  “哪个要见他?”文珮死不承认的说道。
卷四
江东乱
第35章
螳臂之言
  车到竹堂西苑停下,林缚与小蛮下马车来,将宋佳随身携带的银妆刀也拿了下来,对车里佳人说道:“竹堂乃讲学之所,携刀不祥,内有专门辟来给女眷旁听的静室与大堂隔开,请少夫人、奢小姐无需拘束。若是可以,还要请少夫人代林某捎句话给奢家……”
  宋佳也没有给因为给林缚胁迫过来而生气,安静的坐在那里听林缚会有什么话要说给奢家听。
  “自古有言: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是为民主也。奢家虽有异志,但是残暴不仁,为一己之私欲而侵害天下、戮害民生,想使天下归心,异想天开也。奢家势大,又有弃陆走海之奇谋,乍看有席卷不可挡之大势,然林缚不才,力弱如螳臂、狂念欲阻车……少夫人将这话捎给奢家便可。”
  宋佳掀开车帘子,看着林缚离开的背影;奢明月小脸侧过来看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屑的说道:“他这是什么话,是要与我们奢家誓不两立吗?”
  给卸去兵器的车夫与丫鬟给胁裹着一起跟来,站在马车旁骇得面无血色,宋佳低声训斥道:“回去谁敢乱说话,仔细舌头给割下来!”车夫与丫鬟忙不迭的点头,不敢稍有半点违拧少夫人的意思,少夫人与小姐给猪倌强逼同乘一车,事情给少侯爷知道,指不定拿他们这些下人发脾气。
  宋佳心间轻叹,心想林缚在西沙岛部署当真是要跟奢家作对到底了,心想当初就算是以明月的婚事来招揽他,多半也不能成吧?心里好像放下个心事来,纤白双手叠放在膝上,与小姑子奢明月笑道:“敢说大话的男人,总是比唯唯诺诺之人要可爱一些……”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布帘子,写着“女室”的字样,心想河口势力还小,精兵也才三五百人,不成什么规模,林缚也是依附于顾悟尘,只是隐隐透出来的那些气度,却有少人能及,不知道爹爹看到林缚会如何评价他?
  ※※※
  孙文婉与文珮心里奇怪林缚突然钻进停在街边的马车里,跟在马车后面走过来,恰在月门外听到林缚对车厢里的宋佳、奢明月说出那番表明立场的话,一时愣住,等到林缚与穿了男装扮成清秀小厮模样的小蛮从里间走出来,才慌不及的稍退半步敛身施礼。
  林缚见是孙文婉、孙文珮堂姊妹站在月门外,颔首示意,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孙文婉看着林缚离去的背影,嘴里细嚼林缚对奢家姑嫂所说的那句话:力弱如螳臂、狂念欲阻车,心里有莫名的感触。
  孙文婉细想以林缚入江宁近一年来的行径,说他时时刻刻是妄图拿螳臂挡车的狂夫也不为过,与藩家斗、与王学善斗、与曲家斗、与东海寇斗,哪一回不是以弱凌强、拿螳臂在挡车?自己也与旁人一样将他当成为博上位、为获得楚党欢心而不惜豪赌、逞凶冒险的狂夫,却从未去想他心间藏着“除民害为百姓所归”的宏愿。
  如今他不顾一切的将手中所有资源都往西沙岛输送,也是想挡下有一方诸侯奢家在背后支撑的东海寇啊!
  想到自己在河口之战时劝父亲以西河会基业为念临阵脱身,孙文婉脸有些发烫,心想若林缚事事都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便不会在西沙岛救灾安置流民,便不会在暨阳浴血而战击退东海寇,届时江东大乱,西河会还怎么能独善其身?
  孙文婉心里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就像做错事的小女孩子,看着林缚离去的背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咦,林大人该不会怀疑我们是故意跟过来偷听吧?”孙文珮见婉娘若有所思,以为她是担心这个,“他也真是的,马车里还是女眷,他怎么就钻进别人的马车里,好像不是温雅君子所为呢?”
  “也许他从来都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吧……”孙文婉回过神来,幽幽的说道。
  虽说竹堂辟有专门的女室,不过孙文婉与文珮都女扮男装,不想坐到与大堂隔开的女室里听讲,便绕过花叶残败的荷花池到大堂里去。
  ※※※
  林缚没有去讲学的大堂,还有些时间,他先带着小蛮去东闽。
  他将竹堂东苑辟为收藏整理资料、书籍并编纂《匠典》、《将作经注》的专门场合,江宁工部主事、龙江船场副监葛司虞今日特地没有去官署当值,看见林缚走进来,拉住他说道:“西溪学社来了许多士子,奉旨回乡完婚的陈明辙也在其中,怕是来砸场子的……”
  “他们要是敢胡闹,我将他们轰出去就是,要论捋袖子干架,我还怕他们不成?”林缚将袖管卷起来,笑道,“要是比论学问,又有什么好让舒翰担心的?”
  长孙庚、赵勤民、顾嗣元、张玉伯、柳西林等人都聚到这里,都大笑起来。
  赵舒翰也不太担心,只笑着说道:“术业有专攻,圣人还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谁敢夸海口说腹中学问包罗万象?再说他们针对我的可能性少,针对你的可能性大,要头疼,也该是你头疼。”
  林缚笑了笑,说道:“那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喜欢跟别人辩理,不动嘴皮子,便是西溪学社倾巢而出,又能奈我何?”
  这时候有个青衣小厮走进来与赵勤民贴耳说话,林缚见赵勤民脸色变得难看,问道:“有什么事情?”
  赵勤民尴尬说道:“马维汉与高宗庭也一同过来……”
  马维汉乃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僚席,赵勤民曾与他共伺一主,在此间遇到难免会尴尬。在顾悟尘出任按察使、稳固在江东地位之后,赵勤民的生命威胁就得到消除,王学善再蠢也不可能在此时做出激怒顾悟尘的举动来。
  马维汉、高宗庭两人都是举子出身,但是他们与林缚一样,谁也不会将他们当成微不足道的小卒来看待,许多时候、许多场合,马维汉、高宗庭就代表了他们身后的王学善、李卓。也许陈明辙是代表余心源或陈西言而来,但是陈明辙本人就是名动天下的状元郎,隐然为西溪学社青年一代的领袖人物。
  林缚说道:“今日是赵大人主讲,我们就不要喧宾夺主了,嗣元可与赵大人出去一趟……”便是他再与高宗庭惺惺相惜,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与他太亲近,免得传递错误信号给别人。
  顾嗣元朝林缚、赵勤民、张玉伯等人拱拱手,与赵舒翰走了出去。
  林缚瞥了顾嗣元离去的背影一眼,便拉葛司虞到一旁问造船事务。
  他们这边态度再冷淡,马维汉、高宗庭过来,也要派人应酬一二。赵舒翰是今日讲学之人当然要出面,林缚让顾嗣元一同去应酬,也是表个姿态,承认顾嗣元在顾系里的少主地位,让他去代表河口。从暨阳归来后,顾嗣元要变得务实许多,整个人的姿态也变得平和许多,很少有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言行;换作他日,他不大可能出席今日的场合,也许他内心对杂学匠术还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林缚也知道彼此的隔阂很难消弭,特别是他有他的矢志不移的目标,此时道合而相谋,待他日道不合呢?就顾悟尘此时的目标,还是念着位极人臣的相位,无法跳出党争的樊笼,也无魄力起用其他派系的青年官员。
  赵勤民见林缚这么安排,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顾悟尘此时将主要心思都用在东阳乡勇上,只是东阳乡勇的事务不让林缚插手,也就不便阻拦他将大量资源都输往西沙岛。不管怎么说,那些流民在西沙岛扎根安顿下来,西沙岛乡营实力得到加强,总有利于东线的形势,毕竟地方编练乡勇是顾悟尘一手推动的事情,所以顾悟尘也不催促林缚将他的人手从西沙岛调回来。
  赵勤民在河口这么多日子,也看不透林缚隐藏了多少实力,想来顾悟尘也是如此。对于让人看不透底细、在河口、暨阳诸战中展露出如此锋芒的部下,任是谁都不敢放手使用的。
  小厮进来禀报说赵舒翰、顾嗣元陪同马维汉、高宗庭等人直接去了西苑,林缚也便与赵勤民等人穿过走廊往讲堂进去。
  赵醉鬼儿率诸匠造竹堂,占地两亩有余的竹堂浑然一体,环以长廊,虽说分隔成东西苑,实际上还是一座单体竹建筑,十分的壮观。讲学之地是十六步见方的轩堂,除四壁以及屋顶的梁架外,这么大的房间连根支撑柱都没有用,可见赵醉鬼儿用竹之巧。
  轩堂里已经聚集前来听讲学的百余人,贩夫走卒、书生小吏,混杂得很,林缚他们走将过来,门口一阵喧哗,有些尖着声音朝另一处通道大声问:“苏湄姑娘等会儿可会一展歌喉?”却是苏湄过来从那处过道往女室过去。
  林缚感觉似有眼睛盯着他看,转过头去,陈明辙等七八名西溪士子正围聚在轩堂角落里看着他。除陈明辙外,还有二人林缚也认识,都是去年乡试一起中第的举子,只是他们去燕京参加会试落第,回江宁后也视林缚为异类,没有过接触。
  虽说他们眼神不善,林缚也还抱拳而笑,告诉他们:来砸场子,尽管来就是。
卷四
江东乱
第36章
歪理邪言
  赵舒翰讲学之时,虽有讨论,都还是狱学范围之内。
  赵舒翰在狱学上侵淫最久,又将林缚治狱的理想融入其中,与当世诸多理念已经有许多不同之处。虽然有人当场提出诘问,赵舒都能旁征博引的将道理深入浅出的说透,别人即使无法全盘接受他的观点,也没有胡搅蛮缠之事发生。
  林缚抱胸站在台下倾听赵舒翰讲学,心里想后世有许多先进的理念并非能强行灌输给世人,过于超前的拔苗助长不但无利,反而有害,唯有经赵舒翰这样的有学之士找到适合的楔入点,进行融合、改造,才能有更大的影响力。杂学如此,匠术也是如此,需找到与当世手工业生产工艺技术水准能对接的楔入点才行。
  赵舒翰要在竹堂讲学三天,今日才是第一天。午时将要休息时,来砸场子的人终是按捺不住,只是如赵舒翰所料的,他们将矛头直接朝向林缚。
  与陈明辙一起过来的那七八名西溪士子中一个身材稍矮、门牙有些外突的青年在赵舒翰将要结束上午讲学之时,走到楸木高台的讲席前,转身径直朝林缚朗声说道:“赵大人治狱之学问,小生已有领教,但有疑问想请教林大人……”这一番话,将轩堂里听讲学的百余人目光都转移到林缚身上。
  张玉伯凑头悄声告诉林缚,此人是陈西言是在西溪学社的高徒,崇观2年江东乡试第二名,只因言语无状,质疑当时乡试主考官评卷有失公平,给捋夺了功名,无法参加会试,也一直未能入仕,奢望陈西言能拜相替他恢复功名、扫平入仕的道路,曲家通匪案打碎他的念头,想来对河口仇视不浅。
  林缚抱胸看着台前的暴牙青年,说道:“但请讲来。”他打碎陈西言拜相的希望,也是一手打碎西溪学社学子诸人心里的梦,给痛恨也是当然。
  “林大人以撮尔小吏欲在河口兴杂学,其志高远,我等西溪学子也望尘莫及,”暴牙青年明捧暗讥,侃侃而道,“林大人在河口讲学、印书、于童子中授杂学匠术,诸策齐施,也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赵大人治狱学问之精湛,我等叹服,只是我偶尔得到河口传授童子的《杂学基础》一册,乃林大人领衔编著,有疑问便想当面请教林大人……”
  林缚抱胸而立,也不吭声,要他将话一起说完。
  暴牙青年见林缚姿态如此孤傲,心间暗恨,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来,正是林缚在河口兴义学传授童子的《杂学基础》,他翻开来,说道:“书中有言:两点间,线直者短……学生百思不得其解,当面请教林大人,林大人如何断言:两点间直线最短?”他眼睛盯着林缚,又加了一句,“圣人言:理不辩而断言,是为歪理邪言……”
  “两点间直线最短”是后世初中生就会学习的定理,这一点也给当世的匠人普遍认同,林缚便将其编入《杂学基础》,但是他肚子里的数理化知识也就高中毕业水平,多半还还给老师了,又怎么会用当世能理解的方式证明这条定理?这暴牙青年话也说得相当重,“理不辩而断是为歪理邪言”,这是要给杂学定性,想从根本上抹杀他在河口兴杂学的努力。
  “河口义学乃微薄之事,你却要拿圣人言扣好大的一顶帽子给我,”林缚冷冷一哼,放下手来,锋芒毕露的看着暴牙青年,说道,“我宅中养有几头恶犬,世人称为黑山犬,我倒有一个疑问想反过来问你:我往前头丢一根肉骨头,你猜黑山犬是绕着圈子去叨肉骨头还是直接奔过去叨肉骨头?”
  “当然是直接奔过去叨肉骨头……”暴牙青年说道。
  “‘两点间直线最短’,便是连我家黑山犬都明白的浅薄道理,你又有什么疑惑的?”林缚不屑说道。
  “……”暴牙青年哪里想到林缚如此伶牙俐齿的讥讽他连畜牲都不如,满脸臊红,听着轩堂里哄笑如浪,隔壁女室也传来莺莺笑声,哪有勇气还敢站在台前,甩着袖子就钻进人群,往轩堂外走去。
  “自取其辱的跳梁小丑,”林缚跟笑得开心的张玉伯等人哂然一笑,也不看陈明辙等人有什么反应,招呼赵舒翰过来,说道,“赵大人讲学真是精彩,河口菜肴仍是小藩楼最佳,我们去那里给赵大人庆功,”又朝马维汉、高宗庭等人作揖行礼道,“马先生、高先生也请一起去饮一杯水酒……”
  暗地里操刀子对捅,表面上还是要和气一团,身为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幕席,马维汉与高宗庭一起朝林缚作揖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席间恰好能向林大人、赵大人请教学问。”
  “我的学问实在有限,实在不便拿出来献丑;赵大人的学问才是精彩。”林缚笑道,他知道马维汉这等人物不会沉不住气做这么无意义的挑衅之事。
  “我讲学哪有你最后那一下点晴之笔来得精彩……”赵舒翰哈哈大笑,与林缚他们相携走出轩堂。
  马维汉也不得不承认林缚才思敏捷得很,西溪学社以辩义析经百著称,穷究意理是他们的擅长,刚才那番刁难旁人还真是难以应付,却给林缚三言两语、扬长避短的给反击得落花流水。
  高宗庭倒是沉默,他清楚的知道林缚对江东形势的重要性远非那些只会耍嘴皮的士子书生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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