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3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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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嗣元到青州任官领兵,已经离开江宁的公子圈;陈明辙这两年也留在海虞,一直没有正式出仕,余辟疆初回江宁,短时间就成为西溪学社青年一代的核心人物。
  元锦生、王超、藩知美本就是江宁公子圈里的顶尖人物,余辟疆来江宁,没几天就跟他们打得火热。今日无事,约来喝茶,没想遇到林缚从茶楼街前而过。
  余辟疆也自诩青年才俊,除陈明辙外,这辈子也没有佩服过他人,看到林缚初入城,风头之劲完全盖掉他的锋芒,心里当然会有不服。
  这些倒是其次,更为主要的,林缚在淮东实施的诸政,特别是大肆提拔粗野村夫做官,使得士子清流的政治特权与地位受到直接而剧烈的冲击。
  葛福提拔为工官,董原以举子出身任两浙宣抚使,这些可以作为殊例,作为野有遗贤的美谈,给大家接受,并且津津乐道。
  林缚在淮东大肆提拔粗野村夫为官,则犯了大忌。
  若是凭这种形势发展下来,庙堂之中给粗野村夫充塞,他们这些含辛茹苦、寒窗苦读,从科道进身的士子们,还有什么清贵之处可言?
  藩知美虽然没有已经反抗林缚的念头,但对林缚的怨恨却不会消,听到余辟僵的话,大有知音之感,附和道:“如今淮东军司牵头要搞什么钱庄,要是当官的不好好当官,治理地方,却开典当行来放印子钱,夺民口食,这世道还真是要变了……”
  林缚虽然昨日才到江宁,不过钱庄之事已经早几日在东阳乡党之间传开风声。藩家在河口所办的酒楼也是东阳乡党聚集谈事的场所之一,藩知美他们也是早就知道淮东军司要纠集人办钱庄的事情。
  “君子不器之德,却是要给猪倌儿糟蹋个遍了!”余辟疆摇头叹道。
  元锦生端起茶盏来,抿着茶,不附和余辟疆跟藩知美的牢骚话。
  就目前所得的消息,林缚欲召集人在淮东设钱庄,除为粮商出据飞票外,更主要的是要放印子钱取利。这桩事在士子清流里传开,不过是在林缚的头上又添了一桩笑谈,但绝非简单的用一句“君子不器”能轻视的。
  虽说好些人以君子自居,平时连谈到银子,都觉得脏了口,但江宁城里的大小典当行,有几家暗地里跟官家没有牵连?江宁城里那些人放印子钱的,有几家背后没有官家人物支撑着?
  藩知美嘴里说得不屑,但事实上永昌侯府及藩楼的很大一笔收入就是来息放印子钱、开典当行。
  与别家偷偷摸摸的找代理人来做不同,林缚在淮东是要大张旗鼓的来做这桩事,事实上在清流士子之间造成的冲击,倒不如林缚在淮东大肆提拔粗野村夫做官来得强烈。
  元锦生想着别的心思,喝过茶,扔下一枚银锞子当茶钱,便找借口先离开。
  元锦生回到侯府,路过他父亲日常起居的望翠园时,探头往里看了看。侯府从事周鹤打后面过来,说道:“小侯爷,你去了哪里,侯爷正让我四处找你呢?”
  “父亲寻我什么事情?”元锦生问道。
  “锦生在外面?”元归政恰在院子西角的凉亭里,听着这边的说话声,开口问道。
  “是我,”元锦生走进望翠园,站在台阶前,给元归政见礼,说道,“见过父亲,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缚那边可有回帖送来?”元归政问道。
  林缚难得回江宁,不晓得有多少人要争着跟他见面。自然是先将拜帖递过府去,要等林缚有回帖来,才能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面;也有人是专程派家人在林缚下榻的地方等候回音。
  永昌侯元归政在江宁城里虽是显爵,就算他送了拜帖,也不一定就能见到林缚他人的。
  元归政也担心自己的面子给驳,沦为江宁城的笑柄,所以让元锦生先递拜帖试探一下。
  “还未曾有回音。我适才在圆福楼里正看到林缚穿街去顾家,想来一时还无暇理会那些求见的拜帖。”元锦生说道。
  元归政袖手望外院墙飞檐外的晴空,淡淡说道:“汤浩信死了,不是一桩好事啊!”
  元锦生知道父亲为何生此感慨,他们这边与淮东本有维持密切关系的机会,只是两年前虞东宫庄管事太监苗硕出手过于小气,坏了事情。
  当时林缚率靖海水营在东海对抗奢家控制的东海寇势力,苗硕才愿意拿六千两银子出来资军,跟打发叫化子似的,导致两边的关系变淡。
  这个倒非主要,更主要的是诸家联手在山东逼死汤浩信,梁家得益最大,永昌侯府本来就是与太后及梁家同一系的势力——彼此间的裂痕就再难以弥合。
  汤浩信死时,林缚还仅占了崇州一县。虽已经露出峥嵘头角,但相比较梁家谋山东的重要性,自然也无暇顾忌林缚对汤浩信之死有何感受。
  汤浩信死后,林缚在崇州一系列的应对与反击,才叫众人知道什么叫初生牛犊敢欺虎!
  林缚借守孝之名,暗中潜至津海,在盐银保粮一事上,强硬的迫使梁家、张岳等楚党势力以及张晏、郝宗成的帝党势力一起低头。盐银保粮事成,以崇州为首的东阳系势力,每年从中少说要捞去七八十万两银子,这是谁都没有事先想到的事情。
  淮泗一战,梁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陈韩三给岳冷秋招安,挡住梁家往南扩张的步伐,顾嗣元在淮东的协助下,率领一部精兵进驻青州,遏制住梁家往东扩张的步伐。林缚则正式就任淮东制置使,正式成为江东郡,甚至东南地区都屈指可数的巨头人物。
  要是说逼死汤浩信,使梁家有机会占得山东及中州北部地区,是一利;但将林缚推到对立面,又使林缚有机会在淮东强势崛起,则是最大的失策。
  “事已至此,多忧无益,”元锦生说道,“只要苏湄在他心里还有地位,也不是没有缓和关系的机会。再说汤浩信之死,梁家得益最大,跟我们可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林缚总不能将怨恨都栽我们头上来。我的拜帖也许不管用,大哥倒是跟他趣味颇投,要不让大哥送拜帖过去试试?”
  “那个孽子,要是能老实的听我的话,这些年来筹划就不用这么辛苦!”元归政恨气的说道,想到另一桩事,问道,“淮东兴办钱庄一事,你怎么看?”
卷八
淮东
第54章
真假虚实
  听父亲问起林缚在淮东兴办钱庄之事,元锦生稍作思量,待到回答,就听见有脚步声走近,转头看见大哥元锦秋穿门进来。
  “听周鹤说,父亲找我?”元锦秋穿门进来,站在廊檐下,望着这边问道。
  虽说没有走近,但还是有酒气扑来,看大哥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刚回来,衣裳前襟也沾了不少酒渍、油渍。
  元归政眉头微蹙,忍住没有出声训斥,只说道:“我正问锦生淮东办钱庄的事情,你也坐下来听听!”
  元锦秋打了一个酒嗝,走过来步履还有些摇晃,扶着凉亭的廊柱子坐下,笑嘻嘻的说道:“锦生比我有出息多了,我也来听听就是……”
  元锦生接着刚才的思路,说道:“淮东兴办钱庄,主要是为粮商在津海、青州、山阳、崇州等四地贩运米粮便利。办成钱庄,这几地的粮商,都可以直接使用钱庄出据的飞票往来结算,不会再有银钱转运繁琐与凶险。从这点来看,淮东依旧将津海粮道视为根本。有这种种方便,粮商自然也愿意乐享其成,估计也会愿意促成此事。除受林缚蛊惑而南迁的周、孙等族外,因林、顾二人而在江宁崛起的东阳乡党,也是林缚会极力拉拢去一起创办钱庄的主要对象……”
  “嗯,看来你有过认真的思量,”元归政夸赞其子,说道,“曲阳镇没落后,聚集东阳乡党势力的金川河口迅速崛起,由于地理便利以及顾悟尘初到江宁来就都漕的便利,金川河口的米市已居二十四镇之首。从淮口、江口出海的米粮,倒有小半,是从金川河口发出,津海粮道,实际也事关东阳乡党的利益。且不说林、顾二家,已经是东阳系之道,只要钱庄之事对津海粮道有利,从米粮里取利的东阳乡党也会愿意促成此事的……你继续说下去。”
  “林缚在淮东修捍海堤一事,虽猜不透他的心思,但终究使崇州财力见拙,”元锦生继续说道,“办钱庄,放印子钱,能稍许缓解崇州捉襟见肘的支度压力……”
  “我看多半不是,”元锦秋听到这里,醉醺醺的插言道,“飞票之事,我赞同,但放印子钱之事,可能性甚微。真要学藩家放印子钱,办成钱庄在淮东又能放多少印子钱出去,林缚要从中抽税,又能抽到几成的税?”
  “淮东十一县,办成钱庄之后,林缚以强权将诸县原有的典当行以及放印子钱的铺子,都悉数驱逐出去,将放印钱之事归钱庄袭断专营,总数还是相当可观,”元锦生说道,“林缚作为淮东制置使,只能管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政事务,不能直接干涉政事、财政。即使从放印子钱里牟利不多,但借办钱庄,林缚也能将触手伸到两府十一县的各个角落去……”
  “若是如此,林缚在淮东还不是要极遭大户人家厌恨?”元锦秋反问道。
  “林缚在崇州所兴诸多政事,有几桩不是遭富户厌恨的?”元锦生反问道,“要不是借崇州童子案替他在崇州挽回些声望,崇州哪可能给他经营得滴水不漏?”
  元锦秋打了个酒嗝,笑道:“你也晓得童子案替林缚在崇州挽回不少声望,林缚事前又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林缚事前晓得童子案能替他在崇州挽回不少声望,所以之前才放开手脚打压大户。恶人先给他做了,好处先给他捞到手了,再露出菩萨心肠,还要叫别人感激他——他在淮东其他地方,可没有这么好的声望基础,又怎么会为多放几个印子钱,将两府十一县的大户人家都得罪干净?”
  “……”元锦生不得不承认锦秋分析丝丝入扣,但他也不易给说服,说道,“淮东在江宁放出来的风声,就明说了办钱庄要放印子钱收钱息——飞票之事,虽说能给粮商提供很大的便利,但商号、货栈给外人出据飞票,票息也就百里抽三或百里抽五。钱庄要是只做飞票之事,如此薄利,会有几人愿意出资?”
  “相比票息百里抽三、百里抽五,放印子钱的油水是更足些,收两到四成的钱息,就算是相当厚道的了,”元锦秋也反驳得也不服气起来,笑道,“藩家受你们指使,也放印子钱。那我们将话退回到前面,就算如你所说,林缚将淮东的印子钱都占下来,总盘子又能有多大?我看还远不及江东半城之数吧!”
  藩楼算是江宁城里放印子钱有数的几家,一年能放出去的印子钱,也就三四万银子而已。
  放印子钱的主要对象是城坊户里急需周转的人家,像江宁及周边诸县就有城坊户十七万户,而淮东两府十一县,总共也就三四万户的城坊户。
  即使林缚兴办钱庄,能将淮东的印子钱都垄断下来,整个盘子也相当的有限,完全没有必要大张旗鼓的搞。
  也许只要林缚出面打几个招呼,就能凑出一二十万两银子出来,以林缚此时的权势跟地位,这实在简单得很。但就目前的声势来看,林缚办钱庄所需的银子,远远非一二十万两银子能够满足。
  “有总比没有强些,”元锦生强辞夺理道,“淮东筑捍海堤,财力见拙,总是事实。照你所说,不放印子钱取利,传闻里为何又多说印子钱之事?”
  “若是向淮东数十万浮民放印子钱呢?”元锦秋说道。
  “向浮民放印子钱?”元锦生倒觉得锦秋喝多酒异想天开了,说道,“浮民都是无根之人,这印子钱放下去,指望能收回几成来?林缚岂不是要亏得连裤子都穿不起?”
  “亏也是钱庄亏,林缚顶多不从中取利,补贴稍许都有可能。”元锦秋说道。
  “那些出资办钱庄的财东都是喝错药不成?”元锦生说道。
  “若钱庄向流民放印子钱,流民除了能维持生计,还有余力在淮东开垦荒地呢?”元锦秋问道,“只开垦荒地有收成,流民自然就有能力归还印子钱、支付钱息。对淮东来说,开垦荒地,民户、粮田增多,税粮自然也就有增加。即使有放出去的印子钱会有些最终收不回来,淮东额外补贴损失给钱庄,实际上也会很有限。你说淮东为筑捍海堤,而财力见拙;这话我相信。我想淮东财力见拙,想安置流民而无余力,所以才想到办钱庄来促成这事。不应该是你所判断的那样:淮东财力见拙,所想开钱庄放印子钱取利……如此一来,办钱庄向流民放印子钱,倒是大善之政!”
  “锦秋说的颇有道理,”元归政这时候才开腔说话,他虽然不喜长子锦秋放荡形骸,真到虑事时,锦秋的眼光却比锦生要好,说道,“淮东应该是另有所图……”
  元锦生颇为沮丧,他费用心机的深思熟虑,却不及旁人酒后胡言乱语,换作谁心里都不好受。元锦生也无法反驳,与其说诧异,锦秋的经世认识之深更令他心生警惕。
  元归政见锦生蹙眉苦思,而锦秋虽然提出疑问,反而没有深思下去的心思,扶着廊柱,扭头在看池里的红鲤。对锦秋的不上进,元归政虽恨却也没有办法,只是跟锦生说道:“多思无益,想见林缚颇为不易,他回江宁议事,时间也紧迫。不过,要见到林梦得应该不会太难。你找藩鼎一起去河口见林梦得,淮东办钱庄之事,藩家也可以拿一笔银子投进去。这样倒更方便摸清楚淮东办钱庄的心思,仅靠道听途说,如何能揣摩透彻?”
  “你们倒是不怕肉包子打狗啊?”元锦秋嘴唇露出浅笑来,“淮东办钱庄,你们便是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都未必能溅起多大的水花啊!”
  元锦生倒是知道父亲有意借钱庄之事,修复一下跟淮东的关系,没有理会锦秋的讥笑,跟元归政说道:“孩儿这便去找藩叔……”
  ※※※
  元锦生找到藩鼎,一起到河口,先派人去向林梦得递上拜帖求见;林梦得的回帖很快过来,邀他们到草堂里见面。
  林梦得也正在河口草堂里跟林续禄、叶楷、肖密等东阳乡党在江宁的代表人物谈钱庄的事情。林续禄是林庭立的长子,除东阳军务外,林家在江宁以及东阳的其他事务,基本上都由他来负责。
  之前也仅仅就钱庄的事情通过气,林续禄以及叶楷、肖密等人对细节都不大熟悉,有着跟元归政、元锦生父子一样的疑惑。
  有些事情一旦做起来之后,是很难隐瞒秘密,所以林梦得这次随林缚回江宁来,拉拢东阳乡党参与办钱庄之事,也没有想着刻意隐瞒什么。
  再说林梦得要拉东阳乡党去做财东,财东若不知道钱庄的运营情况,那就太小看东阳乡党了。
  元锦生与藩鼎进草堂,坐在众人之间,听林梦得解释过,心里更是郁闷,还真是让锦秋猜得八九不离十。
  钱庄放印子钱的主要对象还真就是淹留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四五十万流民。
  淮东两府十一县,半数以上的县位于北官河“锅底洼”湖荡平原区。特别是建陵、皋城、盐渎三县,水网稠密、湖荡相连,湿地、沼泽众多,易受潮侵之灾,远非鱼米之乡,人口密度甚至不及崇州等富县的一半。
  依制,不法官僚抄没之地,逃户、绝户无人继承之地,江河新淤之地、抛荒无人耕种之地等等,都属于公田。
  湖荡平原里的湖荡、湿地、沼泽,以及受潮侵咸害严重无法耕作、尚未开垦的荒地极多。一旦捍海大堤建成,将极大改善建陵、盐渎、皋城等县受潮侵的现状,原先这些地方大量的荒地,将能够达到开垦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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