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4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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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间孟心史借着酒意,坐在刘直的下首,前倾着身子问林缚:“浙东频遇战祸,民不聊生,各家又都给闽贼盘剥得厉害!这时候好不容易收复了,当与民休养生息——江宁诸公有意请免明州诸县钱粮三年,不过这事要与林大人商议,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缚脸色稍一沉,刘直前面给了一颗甜枣,大棒这会儿就由孟心史挥过来了。
  江宁这是要不分清红皂白的赦免浙东在奢家统治时期屈从的全部地方势力,并减免征收钱粮三年,是要将浙东地方势力都拉拢过去。
  江宁倒是没有独断专行,还让孟心史在酒席上当众问林缚的意见,用意也是恶毒。
  要是林缚反对减免钱粮,做了坏人之余,还让江宁得了人心;要是林缚赞同,三五年内不能从浙东筹钱粮以补军资,浙东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兵备,与奢家长期对峙,淮东的压力将极大。
  “孟大人,你以为如何?”不等孟心史应答,林缚“啪”的将筷子摔拍在桌案上,唬着脸盯着孟心史,破口骂道,“谁他娘出的这个断子绝孙的主意?奢家在会稽、东阳以及浙南还有五六万精锐,加上浙西的兵力,有十五六万之多,要保明州府安靖,要对西面之敌保持打压之制,少不得要在明州召募四五万兵马才够用!有人提议减免明州府钱粮,那行,我明日就率淮东军撤出来,这狗娘的浙东制置使谁愿当谁当去!”说到这里,愤愤不平的站起来,甩袖要往后堂走去。
  林缚穿上官袍,温文尔雅,这一晚上都和颜悦色,哪个想到他突然间破口骂娘!
  陈明辙脸色微红,赦免浙东各家投附奢家的罪过并减免钱粮的主意是陈西言所出。这趟陈西言本来也要渡江来明州府的,在临行前生了一场病,身子虚弱,就让陈明辙陪同刘直、孟心史过来。
  刘直、孟心史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觑,倒是堂下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离案跪到堂下,大声呼道:“闽贼寇浙东,诸家及乡民孱弱,屈从于贼而不敢抗之,罪该万死。今日盼得大人率王师而来,如慕甘霖之余又为罪孽诚惶诚恐。某与诸家断不敢请免罪责,只求能有戴功立罪的机会。倘若还有减免钱粮之贪心,当真是厚颜无耻之极,还有什么颜面见天下人?减免钱粮一事,还请大人与诸公绝不要提。非但不能减免钱粮,某与诸家商议,还要请大人加征钱谷:一为赎诸家及乡民屈从之罪;再者钱谷用在安靖地方、防范闽贼上,某与诸家心里唯恐其用不足,害明州再遭闽贼涂炭——请大人不要弃明州!”在堂下砖头叩头叩得“嘭嘭”直响,毛腾远等其他明州地方势力代表见识不对,也都离案跪到堂下叩头请林缚停下脚步。
  虽说大家都希望能免罪免粮,但聪明人都清楚江宁送的只是顺水人情,明州诸家的生死实际都掌握在林缚的手里。
  林缚自然不会率淮东军撤走,但是林缚在明州府以通匪罪砍几个人头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江宁能保哪个?
  想得越明白,就越不敢奢望什么。
  林缚在屏风旁停下步伐,转身看向堂下跪拜的诸人,他回来后忙着应付刘直、孟心史,虽说傅青河给他介绍过明州诸人,但人数太多,他一时想不起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叫什么。
  林缚眼睛打转望来,傅青河便晓得他没有记住叶君安的姓名,他坐在案前说道:“大人息怒,我觉得君安先生所言仍明州诸人的真心,莫要给奸侫挑拨了大人与明州诸人的关系!”
  刘直、孟心史都嗫嚅不敢言,林缚都破口骂娘,傅青河更直指这是挑拨离间的奸侫之言,他们还能争辩什么?
  “哼!”林缚冷冷一哼,经傅青河提醒,倒是想起叶君安这个人来。
  叶君安还真是一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物。
  叶君安三十岁时曾中过科举,但无意仕途,安守田宅耕读著书为乐,是四明学派颇有分量的一位讲席,浙东人称“君安先生”。奢家攻陷浙东后,叶家献田献财,以求全族,但叶君安没有,其他叶家子弟也都无人在奢飞熊所辖的浙东都督府及府县任职,与奢家关系保持颇远。在淮东军奔袭登陆之后,叶家也是第一批就派人与淮东暗中联络,但一直等到这边攻下明州府之后,叶家才派人运来钱粮劳军!
  从叶家的行为,叶君安的才能及性子都给很模糊的感觉,更像那种投机取功、观风迎变的人物,所以林缚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刻。
  但是林缚佯怒离场,叶君安转念间能说出这番话,有这样的态,不管他这头叩得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都让人对他耳目一新,不容小窥。
  “君安先生请起,”林缚重新走回到案后坐下,对堂下跑着的诸人,说道,“我也是为浙东形势着急,不想给小人所误,才口不择言,并无责罪浙东诸家的意思!”
  陈明辙心里却想,要怎样才能不让这些话传到恩师陈西言的耳朵里去?
  刘直心里大骂:陈西言这个老匹夫,难怪装病不来,幸亏老子多了心眼,这话让孟心史抢了说去,要不是在回程途中给水匪劫了船、丢了性命,找谁诉苦去?如此简陋的挑拔离间之计,对淮东怎能有用?
  孟心史老脸涨得通红,争辩不能、解释不能,但看浙东诸人的脸色,也晓得陈西言教他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用场,但是没有想到林缚的态度会如此强势,陈西言所说淮东很可能会是第二个奢家,当真不假。
  接下来就没有刚才的气氛,宴席很快就到酒尽人散的时候;诸人都请辞离去。
  林缚吩咐此时负责明州城防务的陈魁立道:“明州新归,宵小未尽,刘、孟等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照顾,驿馆那边都派些人手!”
  “多谢林大人关切……”孟心史作揖说道,从林缚脸上倒看不出他如此安排是要加强对他们的保护,还是要加强对他们的监视。
  林缚当然是要防范刘直他们与浙东地方势力接触太密。待刘直他们先离开,叶君安与其他人也上前来告辞,林缚挽留叶君安道:“我没有其他嗜好,喜欢饮茶,今日刚来明州,想来这边替我备下从崇州捎来的好茶,君安先生可有意陪我一饮?”
  说到好茶,四明山就产好茶,林缚只是胡乱找借口当众留下叶君安。
  叶君安说道:“大人见召,君安恭敬不如从命!”
卷九
逐鹿
第58章
欲拒还迎
  “打下明州容易,守住、治理明州却难,君安先生可有教我?”
  宾客都告辞退去,林缚邀叶君安及淮东诸人到偏厅喝茶说话。
  这里是安排给林缚居住的后园,林缚在嵊州督战期间,宋佳倒先住了进来,这会儿亲自指使着左氏两姐妹及入江氏出来奉茶。
  叶君安居礼甚恭,晓得林缚随时都带在身边伺候的女子,即使没有身份、名氏,也是林缚身边不容忽视的宠姬。当然,叶君安也晓得林缚好色之名不彰,这么个女子能随同到浙东来,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美艳过人的缘故。
  “某见微识薄,实不敢在大人面前夜郎自大!”叶君安诚惶诚恐的端着茶盅坐在下首,不肯轻言政事。
  林缚倒看得出叶君安的诚惶诚恐是装出来的,站起来走到叶君安案前,长揖行礼,道:“缚无礼,待君安先生不敬,但赤子之心不减,恳请君安先生有教于我!”
  宋佳双腿跪在臀下,执壶给自己伺茶,她刚才虽说没有露面,但躲在屏风后的暗处将宴席上诸多人的表现都在眼里,看林缚走到叶君安案前执弟子之礼请教政事,心里暗笑:刚才在前园表现如此出位,这会儿又推三阻四、欲言又止,但凡自恃有些才能的读书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
  傅青河捋着颔下长须,眯眼的看着眼前一切。
  叶君安善明哲保身不假,但时逢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善明哲保身者,并不是什么值得垢病的缺点,相反还是一种处世智慧的体现。
  叶君安三十岁科举中第,十数年来却一直隐逸山林未曾入仕为官,以讲学为业,自然不是投机取巧之辈,他在四明学派及浙东士人心目里地位颇高,故而林缚对他的跃跃欲试十分的重视。
  傅青河南下之后,秦承祖就返回崇州主持事务。
  除以傅青河等人为首、水步军逾六万兵马南下浙东来,胡致庸、李书堂等人也率数十名吏员随船赶来浙东,负责钱粮军械的筹措转输及接管地方等事务。
  淮东倒不缺官吏,抽调百余吏员填入明州,也能勉强能做到,但治理明州不会那么简单。不过要说有多复杂,也不见得有多复杂。
  打压一批人,拉拢、任用一批愿意为淮东所用的人,分化明州地方势力,要比全部从崇州抽调吏员填入而让明州地方势力抱成一团要好得多。还要尽可能避免提拔任用的明州籍官吏给江宁拉拢过去。
  浙东失陷奢家多年,与东南诸郡割裂,浙东地方人物是多半敏感而脆弱,心思难定,无论是江宁,还是淮东,想要获得他们全心全意的信任很难。这种状况不改变,林缚所设想的“以明州治明州、以明州分化明州、以明州巩固明州”的设想就很难实现。
  林缚需要一个在明州府地方有着领袖地位与声望的人物能为淮东所用、能为淮东所信任,进而带动一批人能安心为淮东所用。
  林缚今日回城,明州府地方上有声望、有地位,又与奢家勾搭不深的人物,都给邀来参加洗尘宴席,差不多将近三十多人,叶君安在里面倒不十分的突出。但是其他人的心思不定,有隔岸旁观之意,叶君安旗帜鲜明的在宴席上就支持淮东,实属难得。
  也许叶君安今日的表现是明州地方背地里商议着来试探淮东,但不管怎么说,淮东不能重视叶君安,不能重用叶君安,又如何令明州地方势力安心?
  “不敢当,不敢当!”见林缚走到案前长揖而礼,叶君安忙跪坐起来,以示不敢受礼,说道,“大人既然想听某拙见,某便抖胆献丑一回……”
  “先生请言!”林缚让人将他的长案移到叶君安的案前,与他对坐听他讲治理明州之政。
  “自奢家侵来,明州吏治崩坏,奢飞熊虽用田常治明州,然充塞官衙皆不学无术之宵小,明州有节操的士子皆不与同流合污,大人欲治明州,当从士子里选德高望厚之人,教化民生,明州可治……”叶君安说道。
  叶君安这番言论实在泛泛得很,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与淮东治理明州的计划也背道而驰,林缚口头称是,心里却是失望,心里想着只要将叶君安竖为典型,倒不在乎他是乎有多少真才实干。
  又敷衍聊了片晌,叶君安便告辞离去,傅青河也看出林缚路途劳顿、身子疲乏,不忙着今夜讨论军务,便与胡致庸、李书堂等也告辞离开。
  “叶君安这头老狐狸,肚子有些货,却是不肯卖出去,惺惺作态,着实叫人讨厌啊!”宋佳手掩红唇打了个哈欠,媚态横生的在林缚面前伸了懒腰。
  “你是说叶君安刚才那番议论是推脱之辞?”林缚问道。
  “不是推脱,是试探,”宋佳说道,“都说学得治民术、卖于帝王家——叶君安十数年来不肯入仕,便是自负有才,也不肯卖给帝王家的。而在宴前,这老匹夫又惺惺作态、欲迎还拒,既有心卖弄,待到你虚心请教,却又胡扯一通,与其说他无才,还不如说他卖弄!”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这小老头,是试探我有无三顾茅庐的耐心!”
  “这样的人物,你也不是没有见过,”宋佳嫣然而笑,说道,“秦子檀便是自负其才的一个人物,高宗庭不也自始至终不肯入仕?”
  “那你明日陪我进四明山走一趟!”林缚说道。
  “这老匹夫,你不理会他就是,”宋佳笑道,“你就将他丢在一旁,看他还能保持清高多久——就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缚笑了笑,说道:“能像你这般任性,倒是轻松了——既然他要我三顾茅庐,这点耐心都没有,谈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哪怕是做给别人看的,四明山,我也要多走两趟的。”
  “那你早些休息!”宋佳起身将要离开。
  林缚叹道:“哪有时间休息?北地的塘抄、信报,你都拿来给我看……”
  “歇息一天也不碍事,”宋佳复又坐下,挨得林缚更近一些,柔声说道,“你看你,又瘦了许多。”美眸望着林缚削瘦的脸颊。
  “铁戈征马,哪个不瘦?”林缚笑道,坚持要连夜研究北地的形势。
  宋佳让左氏姐妹去将资料搬来,她跪直身子,膝行到林缚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想来你也是乏了,我给你捏捏肩!”
  林缚抓住她嫩如柔荑的手,说道:“要是奔袭东阳时将奢飞虎杀死,你会不会恨我、怨我?”
  宋佳一怔,俄尔身子又像菟缠丝一样挨着林缚宽厚的肩膀,从后面将他抱住,贴着他的耳边说道:“也许会恨你、会怨你,也许会恨自己、怨自己!”
  林缚侧过身要将宋佳抱到怀里来,宋佳从后面搂他愈加紧,说道:“让我就这样抱着你,好吗?”
  “你当我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林缚气笑道。
  “三个妮子千娇百媚,随便你要哪个,我都不管你!”宋佳说道。
  “唉,算了!”林缚苦笑道,“还是留着力气明天爬四明山吧!”
  宋佳“咯咯”一笑,倒也不再招惹林缚,认真的替他捏着肩。
  林缚到凌晨才睡了两个时辰,便与傅青河招呼一声,带着护卫出城往西南而行,到四明学院造访叶君安。
  相比较城里,淮安军控制明州城外的时间倒有大半个月之久,城外反而比城里安全得多,但即使如此,傅青河还特地让陈魁安率领千人封锁进四明学院的山道,避免有人闻知消息对林缚不利。
  此时正是淮东的关键时机,当真是一点意外都不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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