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5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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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瘦的江面满是载着物资东援上饶的船舶,大量的民夫给强征过来,赤足在日渐寒冷的江滩湿地里,粗麻纤绳深深的勒进肉里,拉着死沉的粮船溯江上行。
  而江北岸的驿道,都是东行的兵马,鳞甲折射着秋后的暖阳,叫人能看到八闽精锐最后的雄壮。
  包括北面峙守婺江的洺口、白洲诸寨,奢家在鄱阳湖东南、以上饶为中心,部署超过五万兵力,以守江西的门户,将淮东兵马拒在江西之外,并保护好赣南与闽北的通道不给淮东切断。
  五万守兵,加上随军征用的民夫以及骡马,每月消耗的粮草就将高达五六万石计,还要加上筑城垒修造战械等开销,加在奢家头上的压力,就会一天重愈一天。
  此外,江州面临的压力也不会弱于东线,荆湖胡文穆陆续往东调拔、集中于鄂州等地的兵马,已经超过四万;而池州岳冷秋也不是省油的灯,正率五万兵马沿淮山南麓向西扩展。
  当奢家兵马给牵制到上饶、江州两线,对鄱阳湖平原内侧以及赣江两岸的控制必然减弱。潘家的残余势力还没有彻底给剿灭,躲进赣江上游的深山老林里,随时等着反扑下来。那些表面屈服的地方势力,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还难以猜透。一旦奢家在内线的驻兵减少,也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异动。
  奢飞熊感觉仿佛处于四壁漏水的危船上,眼下只能寄望这艘船能坚持更长的时间。只要等到北燕击败曹家、攻陷关陕,江西这边的形势才能得到彻底的缓解。
  到那时,南阳、淮西势危,随州随时会投附北燕,淮东兵马主力只能被迫北上,防御北燕,保证淮东腹地不受北燕骑兵攻击到。
  奢飞熊不是那种会将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的人,即使指望着北燕能将淮东兵马主力吸引过去,他们也要先撑过淮东的这一波攻势才成。
  奢飞熊胡思乱想着,又站在官山岭山巅之上,看着行军的队伍,才与随扈策马走偏道去追赶前军,赶在中军之前,先进入上饶,安排战死之事。
  ※※※
  赣州东南的会昌与长汀,正处武夷山与南岭之交,山壑相接,峰奇道险,但在群山之间还分布有诸多山寨,有行走商贩,以骡马代脚,行走群山之间,以牟糊口的微利。
  入冬时节,天降微雨,一队由十数老少汉子、六匹骡马的行脚商队,赶到会昌县猪婆山西北麓的李坊寮寻求避雨,并兜售各种货物。
  山寨闭塞,多靠这边行脚商贩,才得以与外界接触,李坊寮的村民,也是不顾雨沫,都赶聚到村寨坊楼下,来挑选合用的物件。
  这年头兵荒马乱了,已经许久没有行脚商贩过来,连李家寮的主人李侯君,也亲自走出大宅子来凑热闹。
  李侯君五旬年纪,瘦狭脸,是四乡八里少有的读书人。虽说没能中过科举,但凭着祖上留下的祖业,李侯君在四乡八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听到有行脚商队过境,由两名长随陪着,走到坊楼来。
  商队摊开在漆布上的货物,有大姑娘、小媳妇用的胭脂水粉,有日常居家所用的油盐酱醋、磨石刀铁。只是这一拔行脚商脸生得很,不是以前常走这一路的商旅。
  听着蹲在摊前的年长商贩跟村人兜售货物,李侯君将袍襟掀起,也蹲到摊前,拿起漆布上一摞瓷碗,问道:“听口音,老兄家住龙南那边?”
  “老爷真是耳尖,小的住龙南跟定南之间的细坳,四处走脚讨个生计,”商贩笑皱起脸来,指着李侯君手里的瓷碗,“老爷耳朵尖,眼睛也尖,这瓷碗可是涌山窑所出的好货,这批货里就这摞碗贵成,一摞算老爷您八两银子……”
  “呵,咬手啊!”李侯君笑着将瓷碗放下,又问道,“老兄既然能从涌山过来,那也应该知道江州那边的情况,老兄说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日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要不小的们也不敢出来走脚讨活口啊。”商贩随口应道。
  “有盐铁吗?”李侯君问道。
  “可不都摆在这边?”
  “还有更多的吗?”李侯君问道。
  “呵,盐铁可不好搞,官家就许这些,过了量那可是杀头的罪,”商贩不动声色的说道,“再说了,山里到处都缺盐,老爷要铁做什么?”
  “寨子里的农具好些年都没有换了,损毁太多,都要影响明年耕作,老兄摆出来这几把切菜刀,可不济用啊!”李侯君撑着膝盖站起来,说道,“你们行走天下讨生计,也不容易。来者都是客,晌午便到宅子里吃顿好的,算是李家寮感谢你们还念着这里……”
  “多谢老爷您赏饭呢……”十多老小汉子一起道谢。
  ※※※
  村民看得多,掏得起钱买东西的少,小半天人便散去大半,李侯君当真派管家再过来请这帮行脚商进宅子里用饭去,还要将剩下的货物都包揽下来。
  只是这管家身子健壮,手掌间都是茧子,指节粗大,半点都不像是大户家里的管事,腰间还别着刀,更像一个雄纠纠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好几个猎户模样的人在四处走动。
  李坊寮本是山寨,猎户多倒不奇怪。
  十数行脚商人坦然自若在偏院里用餐,也不敢猎户模样的人在旁盯着。虽说是些粗茶淡饭,但额外都给了一块腊肉,大家都谢天谢地。行脚商领头的是个中年人,面相看上去老成,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定要去李侯君谢赏去,便跟着管家往正院走去。
  “老爷要盐铁呢,小的现手里没有,手里只那几把护身的家伙,要是老爷不嫌弃,便做个价来,”领头的说道,“回头到会昌城,跟官场报个失,再拿大价钱买几把刀便成……”
  “锄筙锅壶要补,需要铁料,我要你们的刀干什么?”李侯君警惕起来。
  “前些日子过黄柏山时,听陈家洼的陈家树老爷说藩少公子在猪婆山里,还以为老爷您是代藩少公子买盐铁呢!”领头的一脸人畜无害的堆着笑,好像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李侯君吓得手足冰冷,倒是身边的管家稳重,拔出腰间的佩刀,抵到领头的腰间,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家洼的人介绍我们到这边里面找藩少公子,我们放着赣州城里千两赏银不拿,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陈校尉,你以为是什么人?”领头的对抵在腰间的刀倒不为意,侧头看向管家问道。
卷十一
狂澜
第24章
潘家旧部
  赣州制置使潘起凤在上饶兵败被杀,随后豫章给奢飞熊率部围城被迫而降,但潘氏亲族有相当一部分人留在藩起凤最初发迹的赣州城里。
  待奢飞熊率兵来攻,潘氏族人见浙闽军势大难敌,便簇拥潘起凤幼子潘闻叔弃城而逃,残部进入赣南的深山老林之中,顽抗不降——去年秋后淮东发起闽东战事,谢朝忠又从徽州对浙西用兵,迫使奢家减少对豫章以南地区的驻兵,潘闻叔率残部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欲趁机收复赣南地区。
  潘闻叔一度率残部收复龙南、定川等赣江上游诸县、兵围赣州城。只是,好景不长,整个江宁战事的节奏进行得极快,到二月底,形势就基本稳定下来。奢文庄率部退入江州之后,奢飞熊即抽出身来,率部沿赣江南下,清剿潘闻叔所部。
  几番激战,赣州军残部相继遇挫,所收复的龙南、定川等城也相继失守,潘闻叔被迫率残部再逃入深山老林之中;此时的赣州军残部已然仅剩千余人。
  淮东派出来的斥候一直试图跟赣州军残部联络上,但奈何前期整个赣南地区都给奢家兵马严密封锁,很难渗透到赣州以南地区。
  奢飞熊曾派人冒充江宁秘使与潘闻叔联络,诱使赣州军残部到长汀进行伏歼。赣州军残部那次损失极其惨重,从此变得极为警惕。
  淮东斥候两度摸到赣州军残部的踪迹,但两度派人过去联络,都叫赣州军提前转移走,一直都没能联络上。还是多方打听,得知赣州军残部将领陈瑜勤乃黄柏山士绅陈发树之侄,军情司负责赣南事务的军令参军吴敬泽,便趁着奢家兵马从赣南大规模撤出之际,亲自带队,会同祖籍定川县、与陈家洼人熟悉的斥侯,潜入黄柏山,与陈发树先进行联络。
  在取得陈发树的信任之后,才得知赣州军残部转移到会昌县猪婆山一带活动,李坊寮便是赣州军在猪婆山西北麓的一处联络点,吴敬泽便率队以行脚商队为掩护,主动跳进李坊寮的老巢里来。
  在李坊寮李候君的正宅里解释过身份,并有陈发树的信函为证,李候君、陈瑜勤等人还是将行将疑,当即将吴敬泽等十五人绑捆起来,从李坊寮山寨后的隐蔽的小径带进猪婆山的密营进行甄别。
  随吴敬泽进入会昌的十余斥侯,都是赣南人,即使早年从军一直都未返乡,即使家小都给迁去崇州,但根子还在赣南,从赣州军残部里也不难寻到熟悉的同乡。
  经过谨慎的甄别,吴敬泽等人的身份也就得到确认。
  除陈芝虎投了燕胡、董原自成一系外,高宗庭、唐复观、陈定邦、耿泉山、楚铮等东闽军旧部,甚至原东闽提督虞万杲的子侄虞文澄、虞文备二人,也都率部投附淮东为将。除了淮东军,谁家想要找这么多赣南籍的东闽军旧部来充当诱饵,也是极困难的事情。
  吴敬泽坐在四壁密闭、外面有兵卒看守的木屋里,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木门打开,一时间给陡然亮堂的光耀着眼睛,眯起眼看到李侯君与陈瑜勤陪同一个左脚有些瘸的青年走进来,传言潘闻叔在定川一战,左脚中箭坠马,给部下救走,看来中箭留下了顽疾没能痊愈。
  “这是我家将军……”陈瑜勤介绍道。
  潘闻叔二十岁出头,潘起凤战死上饶时,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本是公子哥一个,只是这时他脸上已有风霜之色。其兄潘闻伯在豫章又给部将擒绑献给奢家被杀之后,潘闻叔便是藩氏最后的家主。
  “委屈吴校尉了,形势如此,不容不谨慎以对,还见吴校尉见谅。”潘闻叔抱拳歉然道,颇有诚意。
  吴敬泽回礼道:“少君理当如此,敬泽怎么会有怨言?此来也是要将山外的消息说给少君听,不能联络上少君,敬泽回去也不好交待……”
  潘闻叔率赣州军残部如丧家之犬在赣南深山里逃避浙闽军的剿杀,根本没有余力派人潜去江宁联络。加上奢家刻意的封锁,潘闻叔等人消息极端闭塞,对赣南之外的情形是一片模糊,根本不清楚江淮大地这一年多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敬泽将江宁过去一年时间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详细的说给潘闻叔、陈瑜勤、李侯君三人听:“此时,浙西行营正往浙赣边境大规模的集结物资跟兵马,奢飞熊率部从赣南撤去,就是要去增援上饶……”
  “江宁真的失陷过?”李侯君难以置信此事,感慨道,“当时有消息传来,还以为奢家胡说八道呢!”
  连江宁失而复得的消息都不能确定,也可知潘闻叔给困在深山老林里消息是何等的人闭塞。也幸亏潘闻叔非将这消息视为奢家的诈计,不然还不晓得赣南抵抗军会有什么反应呢,江州黄秉蒿便在听得这个消息就陡然丧失抵抗的勇气而投降奢家的。
  “如今叛军给牵制到江州、上饶两线,黄秉蒿、陈子寿也率部西出袁州,奢家在鄱阳湖腹地、赣江沿岸的驻兵大幅减少,便是豫赣城里的驻兵也不足三千人,正是少君大有作为之时……”吴敬泽说道。
  江西八府五十余县,此时都处于奢家的统治之下。
  但是,除了袁州、江州、上饶三地集结重兵、封锁外界进入江西的门户之外,奢家在其他五府约三十余县的地盘,兵力差不多都给抽空。
  仅赣州、豫章少数要冲大城,还驻有较多的兵力,剩下大部分州县仅驻少量的刀弓手,还是从地方所募,对奢家的忠诚十分有限。
  即使像赣州、豫章这样处于江西腹地、控制赣江及鄱阳湖要冲、不容有失的几座要地,驻兵也只是多则三五千,少则仅三五百人。
  潘起凤虽死,但潘家的旗帜还没有倒。事实上,潘起凤在上饶兵败,还有许多残部逃入婺江与信江之间的怀玉山之中,未给奢家招降。
  只是潘闻叔所率的赣州抵抗军一直都封锁在赣州以南,没能有机会北上,故而在赣州北部地区的抵抗势力,都如星点残火,没有形成规模。
  吴敬泽此来会昌,是劝潘闻叔趁着奢家在内线防御空虚之际,率部北上。
  赣州以南的抵抗势力给奢飞熊清剿了近一年时间,实力已经给大幅削弱。而赣州以南地区,多山少田,也不是奢家极点要控制的江西精华地区,即使短时间失去对赣州南部地区的控制,对奢家也不足以造成致命的伤害。
  在战事将举之际,奢家在赣州南部地区的兵力全面收缩,仅在赣州驻以三千兵马,就是要将抵抗势力封锁在南面,不影响到其对鄱阳湖平原的控制。
  整个鄱阳湖平原,才是江西的精华之地,沿岸数以百万计的良田,一旦经营好,足以叫奢家获得喘息之机。而江西近四百万人口,约近七成,都集在赣州以北地区。
  潘闻叔率部北上到鄱阳湖两岸,借其父遗威,将其他地方抵抗以及仇视奢家的势力纠集到旗下,再发动给奢家盘剥得到怨意极深的民众起事,才能真正的打在奢家痛处。
  再者鄱阳湖东岸往东即为黟山、九子山、怀玉山,与江宁、徽州、池州相隔。
  虽说山径险辟,不容大军通过,但潘闻叔率残部过去,枢密院多多少少还是能通过山间小径给输送一些补给过去。
  如今潘闻叔残部给困在会昌这边的深山里,会能从支持的山寨获得粮草,但盐铁奇缺,将卒连兵甲刀弓都不全,拿什么去攻城拔寨,其跟忠于奢家的兵马厮杀?
  赣州军残部势力最盛时,也是去年秋后奢家兵马给吸到浙西之际,一度占据赣南四县、召集民壮近两万人,围困赣州。待奢飞熊率部南下,从赣州撤去,之后龙南、定川等战又相继失利,兵马损失惨重,也有相当多的兵卒绝望之余,弃军逃走,如今猪婆山之中的残部仅剩千余残卒,连人手一把刀、一支矛都配不全,弓箭都多为猎弓,根本就谈不上精锐。
  潘闻叔与亲族、部将闭门讨论了三日,毅然决定接受吴敬泽等人的建议,化整为零,分批北上,潜往浮梁、涌山起事。再不济,潘闻叔等部若在鄱阳湖东岸抵抗不力,还可以分散从九子山、黟山之间撤往江宁休整。
  十一月上旬,先由陈瑜勤率十数好手,与吴敬泽等人,以行脚商队为掩护离开猪婆山先行。从深山之间,绕过赣州关隘北上,过余江时,跟军情司派来负责赣东事务的虞文澄会合。
  虞文澄是虞万杲的第三子,虞家亲族虽早迁入江宁,但虞家在祖籍涌山的声望,不比潘家差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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