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7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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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掌西寺监的佟化成,向来是叫江宁头痛的一个人物,倒是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凤河战场上。不过想想也释然,锁海防线给撕开之后,驻署在登州的西寺监,实际上已经失去作用,对江宁情况颇为熟悉的佟化成,不随那赫雄祁去临淄,与清晨时给捉俘的范文澜,一起给叶济多镝召回燕京也不难理解……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驰来,到近前来下马来:“军部着令第一骑师在凤河以西逃敌后溃敌后,会同楚铮部,沿潮白河西进,西击卫惠桥之敌,进窥朝阳门……”
  贺之凤说道:“胡狗子说不定撒腿已弃燕京西逃,我们不打马去追,慢悠悠的进击卫河桥做甚?”
  “追,怎么追?”周普挥鞭作势要抽贺之凤,叫他莫要张嘴乱扯,将军部令函接过来,鬼副符的签了一张回执叫传令官带回去。
  骑师动作最快,但工辎营及水师落在后面,其他步旅也落在后面,辛子营往西横着卫河,没有办法快速的渡过来。
  骑师想要最快逼近到燕京城下,就是走卫惠桥越过卫河。
  虽说能预料到,在燕京的胡虏得知其左翼兵马在凤河给全歼之后很可能性会立即弃城西逃,但要考虑到胡虏在燕京城及右翼,还有三万马步兵,骑师向燕京快速突击,实际上还不能太大意。
  另一方面,军部更希望燕京胡虏往西南方向撤走、逃往太原,而不是一路紧迫,中途截道,逼其往大同方向逃——在燕京的胡虏要是往大同方向逃跑,淮东军想要在后面追击残敌,就较为麻烦;而在往西南逃往太原的方向上,则埋伏着魏中龙的太行山独立镇师。
  周普眺望战场,战事已近尾声,除了留了两营骑兵梳理战场外,着令其他兵马立时往北翼辛子营方向集结休整,准备午后继续西进……
  ※※※
  玉妃跌坐在床榻之前,惘然的看着生死不知的天命帝。
  叶济尔每日灌参汤吊命,虽未醒来,脸色苍白如故,但情形看上去倒没有变得更坏。
  宫中从午时开始就乱作一团,传言淮东军最近已经到城东三十里外。
  六万京营精锐,其中还有初出牛犊不畏虎的近两万东胡贵戚子弟,竟叫淮东军如此摧枯拉朽的全歼,仅有数百残兵败将在午前陆续逃入燕京城,这叫还留在燕京城的将臣及守军彻底丧失抵抗的意志,仓惶无度的准备西逃之事。
  燕京城里也是乱作一团,玉妃身在宫里,就看见周围有好几道黑烟窜上天,想来是有人趁着大乱之时掀风鼓浪、趁火打劫。
  内侍宫女在外殿慌手慌脚的,将宫里紧要的物什搬挪出去——只是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东西是紧要的?玉妃迷惘的想着。
  这时候有甲片簇击声传来,未见人走将进来,就听见叶济多镝以嘶哑到极点的声音问在外殿守候的太医:“出城不一定都有大道,辇车不能行,换小车,皇上的身子能不能撑住路上的颠簸?太医局这边还需要什么额外的准备,你们都认真的想来,要是半道上出了什么篓子,小心你们颈脖子上的头颅。”
  玉妃手撑着地站起来,接连十数日来都没有寝食不安,她的身子也是虚弱到极点,脸白似雪,看不见血丝,愈发的显得剔透明亮,看着叶济多镝、沮渠蒙业、张协等王公大臣走进来。
  张协心慌意乱,走进来脚绊高槛上,差点一个狗吃屎跌倒在地,他袍乱发散,也没系绶带,失去身为大臣的风度——只是这时候大家都是落水之犬,也无心五十步笑一百步,只巴望动作能更快一些,赶在淮东军兵马赶来合围之前,早一步逃出燕京城。
  叶济多镝脸颊深陷下去,眼睛满是血丝,指挥宫女将昏迷不醒的天命帝搬到软榻上抬出去;玉妃帮不上手,只能帮着将垂下来的细纱单提起来,跟在后面往外走。
  这殿外哭闹声一片,苦苦哀求着要随军而去,但给禁卒无情的拦在外围。
  淮东军离燕京城不过三五十里,骑兵快马扬鞭,半天时间就到。六万骑兵也叫淮东军摧枯拉朽的歼灭,谁也不指望卫惠桥的三千兵马能拼死拖住淮东军多久时间。
  这么仓促的时间,就是这宫里,大部分人都将给抛弃掉,无法随军西逃。
  淮东军的行军速度极快,他们最多只能争取半天的时间,要是老弱病残妇孺太监,都跟着弃城西逃,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人都逃不走。
  那些宫女、侍卫以及老弱、无子嗣甚至在之前就给打入冷宫的妃嫔,也都给一体丢弃掉。这些个人,对未来充满着巨大的恐惧,想着西逃虽苦,总也有个依仗,一起拥到乾安殿来哭闹,只是不能叫叶济多镝等人有丝毫的动摇。
  殿前备有马车,数百护驾禁卒也整装待发,宫女们将天命帝连着软榻一起送进车里,玉妃也无意打点个人行装,随后钻进车里,掀着帘子巴望着叶济多镝,希望能将这几个贴身使唤人都带走。
  玉妃这时候才知道太后已经先行上路,但受凤河惨败的打击,太后午前就将国政之事完全委付给叶济多镝——只是这时候诸人都仓皇逃命,哪有什么国政可言?所谓的国政不过是一堆烂到不能再烂的烂摊子,除非有什么奇迹降临,不然换了谁都不可能叫局面稍好看一些。
  叶济多镝脸色铁青,看到玉妃望过来的悲切眼神,于心不忍,挥手叫这几个宫女都钻进车里,又担忧的望着东面——谁也不知道卫惠桥的兵马能守多久,卫惠桥过来,一直到朝阳门外仅有三十里,而且这三十里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兵卒派去防守,拖延淮东军西进的步伐。
  名义上还掌握着三万兵马,只是六万精锐都在两天多时间里给淮东军全歼了干净,手里这三万杂兵又能抵什么大用?叶济多镝只妄想淮东军追来时,这三万杂兵能够不落荒而逃。
  即使他们只能稍稍拖延淮东军追击的步伐,叶济多镝也不敢一次性消耗掉,从燕京到太原,还有近千里的路途,他需要一批批的将这些杂兵丢在后路上拦道。
  说到底,凤河一役,死伤太惨。
  不仅他从济南带回来的三万精锐骑兵皆葬送掉,能跨马而战的贵戚子弟以及诸家的包衣伴奴,也都死之一绝……
  不仅宫里的人都不能带走,诸将臣在燕京城里的老弱妇孺都要狠心抛弃掉,稍有心慈手软,最终导致的恶果就是一个都逃不掉。
  叶济多镝心里恨啊:为什么拖到这时才看清现实是那么残酷,要是在登州水师覆灭之时,就毅然放弃燕京……甚至在津海失陷后,决定放弃燕京西撤,都远不会这么狼狈。
  凤河一役,不是死伤六万兵马的问题,是整个大燕的脊梁骨给打断了啊!是所有的精神气给打灭掉了啊!
  叶济多镝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强撑着不叫自己晕倒,挥车叫禁卒护送皇上的车驾先出城去——这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派出足够的兵力护卫皇上车驾,不得已骗太后先行,实际上有着拿太后探道的心思,谁知道太行山里的那些个盗匪,会不会冷不丁的跳出来截道?
  “三王,老臣以为该去大同啊!”张协掐着乱蓬蓬的白胡子,咬牙说道。
  “……”叶济多镝摇了摇头,此时逃去大同虽然看上去安全一些,但大同的兵马已经给抽空,淮东军可以紧撵在他们屁股后面追击,他们一路上都不会有喘息的机会。唯有往南走,或许有机会去太原,他们才有与河南、山东兵马汇合后撤到关中的机会,大燕才有机会保留最后一线元气……
  即使太行匪会截道,或许无法直接去太原,也可以经鹤壁,经太行山南麓绕道逃往晋南,从晋南汇合山东、河南的兵马再去关中。
  ※※※
  有禁卒开道,车马很快就穿过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的燕京城,从泰启门出城,走上赶往真定府的驰道。
  玉妃也是心力憔悴,出城后坐在车里就迷迷糊糊的睡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醒来时,车帘缝隙里竟然露出清濛濛的光亮来,没想在车上一睡竟到次日拂晓。
  玉妃掀开车帘子,让清濛濛的晨光透出来,也不晓得走到哪里,心里想这一夜工夫,离开燕京走出百里地是应该有的;也不知道此时淮东军有没有燕京城,也不知道那些在燕京城里没有机会逃亡的人,等候他们的会是什么命运——玉妃正胡思乱想,只觉脚踝给枯爪似的瘦物抓住,她吓了一跳,转念想到皇上醒了,欣喜的说道:“皇上醒了!”
  就见清濛濛的晨光里,叶济尔虚弱的睁开眼睛,似乎在她走神时就醒了过来。
  叶济尔能感觉到在车上,虚弱的问道:“我们这是逃往哪里?”
卷十二(终卷)
定鼎
第86章
残局碎梦
  似大梦一场,叶济睁眼醒来,身置摇晃而昏暗的车厢里,车外传来车辙及马蹄践踏的声音,他能明白是弃都逃亡的路上,他不知道他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弃都之前,发生了哪些事情,只能张口问憔悴得叫人心怜的玉妃。
  玉妃不敢将残酷的事实说给他听,登州水师覆灭、锁海防线给撕破的消息传来,就叫皇上吐血昏迷,实在不知道要是将津海、凤河两战皆大惨、不得以才撤出燕京的实情相告,会让皇上受怎样的刺激,只说道:“乱糟糟的,奴妾也不是很明白,皇上昏睡不醒,先是太后主政,而三王爷从济南赶来,领着一干王公大臣主持大局。此时正南下,听诸王公的意思,若是去不了太原,就从晋南借道去关中……”
  听得是叶济多镝在主持局面,叶济尔又稍稍放下心来,以为情形没有那么糟糕,想再问几桩事,又觉得气短心促,以他刚醒来的身体状况,实不能再思虑军政……
  玉妃怕皇上再发病,除了让太医令过来替叶济尔把脉外,只让禁营都统檀道成上车来见;叶济尔心力不济,也没有多问询檀道成什么事情,只是让他派人将叶济多镝召来。
  在淮东军的紧逼之下,三四万人想要从燕京城一起南逃,是不可能的,只能分散成数批紧急南逃,护卫叶济尔及玉妃南逃的是禁营五千精骑,也差不多是大燕在燕蓟能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精锐之一,叶济多镝本人则率部一万余马步军殿后,拖延淮东军的追击步伐。
  日隅时分,大概在车队从北面进入滦县境内时,叶济多镝从后面赶上来。这边的车队也不能停,叶济多镝也顾不上避嫌,就直接钻进车里,玉妃只是蜷身于车厢的角落里。
  车帘子掀开来,车厢里的光线不差,玉妃看到叶济多镝左半身衣甲染了血迹,左肩还裹着伤,心里一惊,心想:殿后的人马已经跟淮东军打上了吗?
  叶济尔再不了解情况,但看到多镝带肩伤而来,也知道情况恶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没开口问什么,就觉得心口气血翻涌,气促得几乎要窒息……
  叶济多镝赶紧叫太医令也挤上车来,叶济尔摇了摇头,气促的说道:“情形到底恶劣到什么程度了,你们莫要再瞒我……”
  叶济多镝心力也是憔悴不堪,入夜前,淮东军左翼锋帅张苟欲率部在卫河津欲渡卫河,他率殿后兵马拼命拦截。虽说暂时打退淮东军从卫河津渡河的意图,但整个殿后兵马死伤惨伤,此外淮东马步军已经进占燕京,并有一部骑兵沿卫河西岸往南追来。
  这时候前路看上去没有什么动静,还安静得很,但越是安静,叶济多镝越是觉得前路藏着他们此时还不能预知的凶险。
  在战前,西寺监就刺探到淮东派有大量的人手潜入太行山中,应是联络、组织太行山里的抵抗势力。太行山抵抗军势力虽然弱小,但在大燕的燕蓟形势崩溃之时,他们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额外的静谧,叶济多镝这时候也不禁怀疑起来:他选择往南逃,是不是错了?
  叶济多镝将登州水师覆灭近一个月来所发生的种种事,说给叶济尔听——叶济尔只听得心口的狡痛一阵猛过一阵,浑身热汗淋漓,待知道竟是拖到凤河惨败之后才弃都南逃,叶济尔终究是再也忍不住,蹬脚喷出一大口血,将被褥一角染得红艳艳的刺目……
  叶济尔已经油尽灯枯,针药亦无力续命,太医令马逢春好不容易叫叶济尔没有再度昏死过去,但只能保持他最后的神智清醒。这时候车马停顿下来,叶济多镝疑惑的看着车前方,见禁营都统檀道成掀帘子走进来,问道:“怎么停了下来,发生什么事情?”
  “前哨发现西南翼山里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檀道成站在车外说道。
  叶济多镝心知他所担心的终于来了,只是没想到太行山抵抗军竟然放过前队通过的太后车马,拖到现在才跳出来……
  叶济多镝蹙紧眉头,与檀道成说道:“你集结骑队于右前翼,倘若太行匪跳出来截道,溃杀之……”
  中路五千禁骑是大燕在燕冀地区最后的骑兵精锐,皆是早年王帐军出身;太行匪虽说人数不会太少,但常年窝在太行山里,兵甲刀械都缺,食不能裹腹、衣不能遮体,又能有多强的战斗力?
  在叶济多镝看来,比起可能跳出来拦路的太行匪,在后面紧追的淮东军马步军精锐,才是致命的存在。
  叶济多镝要檀道成做好接战即强突的准备,不想为此在路上耽搁多少时间,给后面的淮东军追兵借机拉近距离。
  檀道成领命而去,在前翼集结骑队,做好冲锋的准备,这边的车马也没有停顿,只是压下速度缓行——淮东军主力精锐就尾随之后,根本就容不得他们耽搁时间。
  叶济尔叫人将车帘子掀起来,无力的靠在玉妃的怀里,看着车外的青山绿林,很快前方就传来人马喧杂的声音,骑兵提速的马蹄声也很清晰的传来——仿佛越来越急的暴雨劈头盖脸的打来。
  玉妃叫叶济尔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则靠着车厢壁,听着马队冲锋的威势直震得大地在微微的颤抖,换作其他女子,也都会血与火的冲锋所慑住心神,她心里情不自禁的会响:大燕的骑兵如此锐利,怎么会败得那么彻底?
  就听着前头就有人传话过来:“接战了,太行匪不识好歹,将人马拉到驰道边上,要在开阔地截下我们……”
  这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紧接着一声的闷雷响贴着地传来——玉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叶济多镝仿佛给雷打似的僵在那里,浑身的筋骨肉仿佛在听到雷声的那一瞬间绷直就再也没有松懈下来!
  “这就是淮东伏火弩?”叶济尔用虚弱得快听不见的声音,征询的问叶济多镝。
  叶济多镝绝望的点了点,他以为即使给太行匪劫道也不足为虑,当听到一声紧一声的炮击声传来,他知道他错太大了,只是错到这一步已没有叫他回头的余地了。
  装备有伏火弩的太行匪,绝对不是他之前所想象的杂兵散勇……
  叶济尔似乎这一问就耗尽他全部的气力,头斜歪下来,鼻腔尽余一丝残息。
  ※※※
  最先进入战场的是太行山独立镇师第一旅罗守山所部,进入一条浅沟后列阵,从右翼逼迫这条横穿真定府的驰道,亦是虏兵从燕京南撤的主要通道。浅沟积水,不过三五尺深,不足以挡住虏骑的冲击,但聊胜于无;此外在浅沟两侧,还紧急拉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铁丝线,来缓冲虏骑的冲击力。
  在后有淮东军主力追击的情况,仓促南逃的虏骑,也根本没有宽裕的时间选择对他们更有利的战场,只能硬着头皮从正面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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