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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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梦得、周普、葛存信、赵虎等人抬头看了看主桅上迎风展开的“照武校尉秦”旗,都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
  秦城伯长子早夭,次子秦世峥因门荫入了军门,一直在他老子秦城伯帐前任职,年纪轻轻已经是正五品的昭武校尉。秦城伯战死骆阳湖,东阳号撤出时,将秦世峥与其他百余秦家人一同救下,东阳号上秦家人应以秦世峥为主,只是这怕有两百斤好肉的秦二公子身上未受寸伤,却因受惊吓发了高热,从清晨到现在都躺在船舱里昏迷不醒。林缚在船上多备跌打金创伤药,无法对秦世峥对症施药,只能尽快赶到江宁再延医救治,秦家人都慌作一团。
  “林大人,”一个穿着绿衣裳的丫鬟从船舱里出来,喊林缚,“林大人,我家夫人问你为何还不靠岸歇一歇,船舱里都快闷死人了。”
  算上顾盈袖,林庭训这个半死人有五个夫人都在这船上,林缚一时认不得这女孩子是哪位夫人的身边丫鬟,挥手说道:“还要等一会儿……”
  东阳号只有船尾甲板上的两层舱室可以住人,有明窗,甲板下的十三座舱室都是装货的水密隔舱,通风条件差,昏暗无光又禁火,人住在里面是不好受。
  只是尾部客舱房间有限,当初就按照十六名船员设计的,挤一挤也只能挤进三四十人,林缚将客舱都清出来安置伤员以及照顾伤员的人,他与曹子昂、周普、林梦得、赵虎等人以及诸披甲武卒及乡勇疲乏了也只是凑合着在甲板上休息,无论是秦家人还是林家人,都给他统统赶下货舱里坐着。
  这些人刚开始还跑到甲板上来透气,但是一路上连续遇到五次流寇劫船,不用林缚驱赶都死活不肯出来,长时间闷在货舱里当然不好受。
  那丫鬟有些畏惧林缚,看着他的脸阴沉着煞是难看,犹犹豫豫的说道:“我家夫人说……”
  “紫菱,三夫人她说什么?”顾盈袖从船舱里钻出来,她无法在外人面前跟林缚表现得太亲密,大多时间也随其他女眷闷在一座下舱室里,这时候到甲板上来透透气。
  “夫人问能不能清出一间尾舱来?哪些个受伤的摆下舱里就可以了,天下总没有仆役享福、主家吃苦的道理。”紫菱丫鬟看着七夫人过来,胆子壮了一些,伶牙俐齿的将一番话说完。
  “哪来这些废话,要是嫌下舱室里住不舒服,滚上岸走去江宁,”林缚毫不留情面骂道,见那丫鬟瘪着脸要哭,眼看着心烦,又骂道,“滚下去。”
  紫菱丫鬟哪里想到仪表堂堂的林秀才如此不顾仪态的口出恶语,小脸给吓得煞白,没敢喘一口气,想哭又不敢哭,灰溜溜的下了舱室。
  “三夫人是享福惯了的人,未吃过这样的苦,你不要为这事生气,”顾盈袖见林缚为这事动了气,过来劝他道,“她平时待下人却是不差的。”
  “我看她是脑袋进水了,没有我们这些下贱仆役在前面拼命抵挡,她们能毫发无伤的逃出上林里?”林缚蹙着眉头厉声反问道。
  林梦得虽然心里也有主贵仆贱的观点,但是也知道轻重缓急,这时候也觉得三夫人提出这个要求当真有些过分,不过林缚的训斥也太不留情面了,他心里想:不管林缚这番话是不是出自真心,周围乡勇与诸武卫听了心里肯定都是暖堂堂的。他也看到周边的乡勇与武卫这时都更拿紧武器、挺起了胸膛。
  林梦得心想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能够令别人折服的,就如林缚刚才这几句话,很简单,谁都会学着说,但是又有几人能像林缚这么态姿强势又自然任性的说出来,叫旁人听了这时候觉得这时候给他卖命都值?
  关键林缚并不是口头说说而已,撤出上林里后,林缚不去敷衍秦家人或林家人,对乡勇、武卫以及上船往江宁避难的普通民众都是用心的嘘寒问暖;行船时,也不顾落水危险,亲自跑到快桨船去上查看戒备,将食物与水给船上乡勇亲自送过去。
  船上救治金创外伤无人比林缚更擅长,待局势稍缓,林缚让其他人轮换休息,他则不辞辛劳为受伤乡勇止血敷药裹伤。
  林缚累了疲了也只是和衣坐在甲板上靠船舷眯眼歇一会儿。
  林梦得心想此行他们算是仓皇南逃,一路上还不断受流寇扰袭,但是所有人的士气都不差,与林缚如此用心不无关系。特别是在上林渡时水寨敌船如蚁群附来,林缚愣着有胆子率领六船在河汊子口跟诸敌船对峙了半天,使西河会漕船在石梁河沿岸接收逃难民众,其中很多就是乡勇的家属,最后林缚还能带着大家全身而退,这给众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从去年冬林缚到江宁来,林梦得就跟他接触,从大闹藩楼到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从流民惨案到东市事件,再到这些的骆阳湖水战、撤出上林里,林缚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才干,林梦得自觉是远远不及的。
  特别是流民惨案,换作别人,第一批招募的流民多半会在惨案发生的人心惶惶,偏偏林缚能使惨案变成河口流民凝聚力骤然增强的关键契机。
  这似乎已经超出才干或者才能的范畴,要让林梦得准确的去评判,或者说林缚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更恰当些。
  顾盈袖心想三夫人此时提这样的要求的确有些过分,她又劝林缚道:“我去跟她说说,老爷生死不明,二老爷、大公子都不在这边,二公子又死于斯难,这个家还是要三夫人来主持,要是让她们心里生怨,怕是会疑惧你来夺族产。”
  林缚微微一叹,这船上装有林家金银财富折现银约十六万两,但是林庭立可能会补东阳知府缺、大公子林续文在燕京担任正五品工部郎中,他就不能将这笔巨款没到集云社名下。
  林缚轻吐了一口气,语气缓下来跟盈袖说道:“你去唱红脸吧。还有到江宁后,她们想要在哪里安身,你们也先商量商量,这一路上不停歇,明天黄昏前就能赶到江宁了。”
  顾盈袖点点头,将死不死的林庭训与诸位夫人都去江宁逃难,她也无法单独住到顾家或别处,再说林家拖家带口百十人,江宁这边也没有其他人来主事,这个家就要她与林梦得来主事,却更要跟林缚避嫌,诸多情思都要先埋在心头。
卷三
江宁风月
第136章
长驱直入
  从野人渡往南再行二十余里就是江宁府古棠县。
  林缚解了衣甲、换上便袍,还特意将他右胳膊的伤口包扎得夸张一些;东阳号上的穿甲武卫也只留下十人,其他人要么去接管帆棹,要么钻进下舱室里休息。尾舱甲板上的蝎子弩也早就拆掉,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东阳号就是一艘私人武装船只,但是表面的工夫也要做好。
  近黄昏时东阳号与五艘快桨船以及西河会六艘乌蓬漕船以及其他石梁河沿岸跟着东阳号船队往江宁避难的船只数十艘浩浩荡荡的进入江宁府古棠县境内。
  比起石梁县境内的混乱与无序,江宁府境戒备森严,才黄昏时分,前方两岸就有数十处营火烧起来。
  在古棠县境稍进去一里许,石梁河道稍窄,约有四十丈,此时河面上已用舟船、缆绳、链锁搭了一座浮桥将两岸连接在一起。
  浮桥相接的两岸空地上,营帐相接,一排排碗口粗细的树木给伐掉建成寨墙、拒马,赫然已经建成一座营城,也不知道有多少营将卒开拔过来。
  河道给浮桥封锁住,浮桥后战船高桅如林,浮桥这边有轻舟桨船以及岸上有骑卒高声通报要从北面逃来舟船都近西岸依次序落锚,待前方依次盘查过后放行。
  “李卓当真是不简单啊。”曹子昂微微叹道。
  “嗯……”林缚点点头,古棠县境就是江宁守备军的防区,李卓接任江宁守备将军不过十数日,刘安儿在洪泽浦聚众劫杀秦城伯举旗起事的消息最快也要迟于昨夜午前才会传到江宁,才十四五个时辰,江宁守备军在古棠县境就已经严阵以待,李卓当然是名不虚传。
  前方堵了上百艘到江宁逃难的船只,石梁河西半片的河道都给塞满,约束得当,东半片的河道保持着通畅。
  这时候这种次序是最紧要的,才能避免给水寨敌船趁乱掩袭。
  林缚不知道江宁守备军是谁在这里主事,他安下心等待过境,他已经将秦城伯次子秦世峥的旗号竖了起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他们。
  果然,十数骑快马在夕阳余晖下扬鞭奔来,当前两名骑卒高喊:“昭武校尉秦将军、金川司狱林大人,人在哪里?军帐有令相传,请速出来相见。”
  四五骑后,杨朴与高宗庭骑兵赶来,另外还有一名高级武官相随,林缚隔岸朗声喊道:“高先生、杨典尉,我在这里,督帅与顾大人都在营中吗?”
  “果然是你,吓了大家一身冷汗,安全回来就好,”杨朴大声说道,“秦二公子在你船上吗?”
  林缚已经让人将秦世峥接上甲板来,这时候扬声说道:“二公子在骆阳湖与敌英勇奋斗,又率我等从上林里渡脱险,他虽未受伤,但是激战后受寒,此时高热不降,营中可备有医药?”
  秦世峥给人搀扶着勉强能站住,他很感激林缚替他替这么说话,却没有想到林缚这是给堵他的嘴。
  “营中有医药,”高宗庭喊道,“你们快带上岸来,督帅与诸位大人要问洪泽浦军情……”
  林缚不敢耽搁,东阳号无法靠岸,他先与秦世峥下到一艘轻舟上,再行上岸。
  秦世峥有两百斤肥肉,高宗庭、杨朴都不信他能与敌激战未受寸伤,但是辅国将军秦城伯身死骆阳湖,也不便对秦家子弟苛求。
  高宗庭、杨朴还有一人是提督府的昭武校尉,他三人联袂而来,一是验明林缚与秦世峥的正身,二是要确认林缚与秦世峥不是被敌人挟迫而来。
  东阳号诸船前来,沿途收拢了持械乡勇有四百余人,加上其他随行到江宁逃难的船只与民众,总共有三四千人。
  这边放出来的游哨侦得东阳号竖起秦世峥与林缚的旗号,就迅速禀报李卓与江东提督左尚荣、顾悟尘等人,他们便立即派人召林缚与秦世峥上岸相见,毕竟他们经历了洪泽浦巨变,更清楚刘安儿等逆贼的详细情况。
  待林缚与秦世峥上岸来,杨朴看林缚胳膊裹着伤,关心的问道:“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骆阳湖遇袭时,有人及时将甲衣让我穿,就胳膊露在外面,给一箭射了个对穿,所幸没有伤到筋骨,”林缚说道,又低声问杨朴,“东阳、濠州局势如何了?我们一路都在逃命,也无从打探消息。”
  林缚在途中已知刘安儿以顺天将军聚众起义之事,但是此时东阳更多的情况也不清楚。
  “情势不容乐观,长淮镇驻守泗州一营兵卒哗变,泗州城昨日午前就告失守,昨日入夜,石梁县城也告失守……”
  “啊!石梁县怎么可能失守?”林缚大吃一惊。
  昨日清晨回上林里,林缚将林庭立诸人与东阳府马步兵一百五十人在石梁西岸放下,此时石梁县里应该还有东阳府马步兵七百余人,合兵力一处再加上石梁县刀弓手与长淮镇在石梁县的驻营军差不多一千二三百人,凭城固守,怎么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就给刘安儿攻克。
  “具体情况这时也没有探清楚,东阳府发来的信报也语焉不详,”杨朴说道,“我们先回大营跟大人他们复令吧。”让护骑让出两匹马来给林缚与秦世峥。
  秦世峥即使不发高热也骑不了快马,更何况此时。但是从这里到营里要三四里路,诸位大人等急着要见,这时也找不到马车,高宗庭朝秦世峥作揖说道:“得罪二公子了……”让人拿来绳子将秦世峥绑在马背上防止掉下来,快马往营帐驰去。
  秦世峥在马背上给颠得吐了两回,到营帐人反而更清醒了,进去后朝着李卓、左尚荣等人哭诉:“我爹爹死得好惨,诸位叔叔要替我爹爹报仇啊……”
  “贤侄且安心,辅国将军乃国之柱梁,我等都痛恨辅国将军星殒洪泽浦,当是要将洪泽浦巨寇剿杀干净……”江东宣抚使王添与秦城伯生前关系最近,诸人中他年龄也最大,他出言安慰秦世峥。
  这座广如殿堂的大帐里,江宁兵部尚书、江宁守备李卓、江东提督左尚荣、江东宣抚使王添、江宁府尹王学善、江东按察使贾鹏羽、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等大员以及江宁守备军府与江东提督府主要将领济济一堂按位序而坐。
  林缚也是首次看到左尚荣、王添二人。
  虽然此处是江宁守备军的营盘,巨头都齐聚在这里,但是在朝廷有新的旨意传来,刘安儿举旗造反之事归江东三司处置,李卓位阶最高,但是他与王学善眼下的职责是守住江宁府地面不生乱子。
  林缚进帐来给李卓诸人行过礼后,没人关心他胳膊上的伤势,李卓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二人与洪泽浦巨寇交过锋,应该些知道洪泽浦巨寇的底细,如今东阳府、濠州府乱成一团,情报传来有限,你们将骆阳湖遇袭以及从骆阳湖撤出诸事详尽说来,以资分析敌情……”
  林缚将他在骆阳湖与洪泽浦水寇消极对抗以及他在其中浑水摸鱼诸事隐去不提,将骆阳湖遇袭后的种种详细细节,都说给李卓、左尚荣等人及各军府诸将听。当然了,他也没有提在去上林里途中就发现了种种异常情况并给顾悟尘写信汇报了这些事情。
  骆阳湖遇袭时,秦世峥大部分时候都躲在舱室里,并不清楚遇袭时的详情,诸多问题都搞不清楚。旁人也不为难他,只找林缚详细询问。
  林缚不厌其烦的回答李卓、左尚荣等人的质询,将细情陈述之后,就离开大帐;大帐里也没有他小小正九品儒林郎立脚的地方。
  天色已暗,四周营火正旺,将四野烧得通明如昼,林缚不知道船队有没有通过盘查过了封锁浮桥,想找扬朴送他出军营,到岸上跟曹子昂他们说一声;他一个小小的儒林郎可不敢在军营里乱逛。
  这时候高宗庭从大帐里追出来,跟他说道:“林大人,能不能请你暂时留在军营?毕竟你对洪泽浦的情况知道最细,万一诸位大人又想要有什么事情要问,找不到你可是麻烦,你要吃夜饭,我找人给你安排……”
  “我不饿,我先去看看船队,有事喊我即来,”林缚说道,顾悟尘还在军营里,他当然不能急着去南岸,当下就答应高宗庭他会暂时留在军营,又问道,“随我南行到江宁避难的还有上林里乡勇四百余人,都持有甲械,刚才在大帐里没有敢说这事,这时候想起来不说又有些麻烦。”
  “身份清白就成,我陪你走一趟……”高宗庭说道,他是李卓最亲信的幕僚,才十多日,在江宁守备军已有威信。
  这时候杨朴听着这边林缚跟高宗庭的说话声,从旁边营帐里走出来;高宗庭说道:“乡勇到江宁也要跟按察使司兵备道报备,岸边有按擦使司的缉骑在,让杨典尉陪你过去一样。”
  顾悟尘兼领兵备道、监军道,在按察使司内部可以说是跟贾鹏羽分庭抗礼,林缚便朝高宗庭拱了拱手,与杨朴朝河岸走去。
  “看情况,江宁这边得到消息也早,关于如何平叛,这边有了决断没有?”林缚问杨朴。
  “辅国将军骆阳湖殒命之事,昨日午前就有信传来。李卓轻言冒进,要使江宁水营在敌情不明之时就长驱直入,甚至在诸司未议决之前,就调遣江宁守备军府十营步卒、两营水军就在这里集结,又使十营步卒到朝天荡北岸震慑流民……诸司都觉得在敌情不明之前要慎重对待,洪泽浦平叛之事也应由提督府总辖,诸府县分而剿之。”杨朴将这边的情况介绍给林缚知道。
  林缚微蹙着眉头,他还不清楚顾悟尘的态度,所以在杨朴面前不能随便评价。
  李卓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使江宁水营战船长驱直入未必要立时将洪泽浦水寇镇压击溃,关键是要震慑石梁河两岸流民不得轻举妄动,并牵制住洪泽浦水寨的主力,可使洪泽浦周边府县从容应对。如此一来就能将洪泽浦事变的影响与规模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从容处置,就算给刘安儿所部攻下泗州城、石梁城,总比兵祸席卷江淮大地的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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