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3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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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与此同时,公孙珣也愈发忧虑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帝国太大了,仅仅是他身边就有这么多愿意为大汉而死的忠臣,也有这么多忍耐不住局势直接跳反的野心之辈。最可怕的一点是,纷纷愿意为汉室之德而死的人和纷纷对汉室彻底失望的人是并存的。
  换言之,接下来数年,若是处在中间一个把握不好其中平衡,便要担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负担。
  郭典死了,只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家属……这完全没问题;
  褚燕反了,一个区区县长,最多招来一些疑惑的目光……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今司马直也死了,却要自己不得不给洛阳传达这么一封死谏遗书,这可就不知福祸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呢!
  “与你和赵咨一月假,去协助他家人处置叔异兄的后事。”公孙珣勉强朝遭受了巨大打击的司马朗吩咐道。“我要替他去封送遗折,再去吊唁。”
  司马朗和赵咨悲戚难耐,几乎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公孙珣又派出了同为温县人的杨俊留下照看局势,这才手持遗书出了孟津渡口的义舍,来到了南风极盛的黄河渡口处。
  夕阳西下,大河滚滚,虽然河上船只因为天色缘故渐渐稀疏,可孟津作为洛阳北面第一门户,渡口处却依旧熙熙攘攘。尤其是很多来往官吏士民,听说此处义舍中有一位清白之士为了不扰民生而被自己的君主活活逼死后,就更是如此了。
  公孙珣带着随行众人避开了众多去吊唁之人,直接来到渡口最跟前望河而立。随行之人皆有萧瑟之意,所有人都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所有人却都只是矗立无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司马直的行为似乎不需要格外多的言语来修饰。
  看了许久之后,无奈之下,公孙珣终究还是解下了怀中印绶,让王象借用渡口的公房准备代呈遗折的奏疏说明与封印公文。然而,这边刚刚封印完毕,公孙珣还在犹豫是连夜送过河去,还是明日一早再送时,已经渐渐稀疏的大河之上忽然有一艘白帆趁着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匆匆赶到了北岸。
  从船上下来之人居然俱是缟素打扮。
  公孙珣远远瞥了一眼,不由心烦意乱,便直接抱着这封遗折转过身去,准备先行休息,明日再送。
  但刚一回神,身后便顺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兄长!”
  公孙珣本能回头,然后便一时恍惚失神,愕立当场——这缟素之人居然是公孙范。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心着公孙珣的举止与神情罢了。
  “兄长!”公孙范缓步向前,然后躬身跪地下拜相告。“刘师去了。”
  公孙珣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勉力颔首回应:“大概能猜到……他冬日间身体便不好,虽说熬过了冬日,但这把年纪……何时去的?”
  “今日下午。”公孙范伏地坦然言道。“中午喝了很多酒,说是春日日暖,便又睡在了院中,然后一睡不醒。”
  “如何让他喝这么多酒?”公孙珣蹙眉质问。
  “其实,刘师上个月便已经无能为了,只说死前想求一醉,我与文超,还有师兄,这些日子一直都随他畅饮……”
  “如何没有告诉我?”
  “刘师特地吩咐。”公孙范昂起头来坦诚直言。“他月前便留有遗言……说不必告知于你,但若死后,则后事尽托于你。”
  公孙珣欲言又止。
  “他还有一封书信。”公孙范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来。“乃是当日黄巾乱起后写成的,让我等到今日再专门与你……望兄长不要怪我刻意隐瞒。”
  公孙珣匆匆将手里另一个人的遗折交给身后王修,然后直接上前接信。然而,当他的手刚要触碰的这封书信时,却犹如被火燎到一般匆匆缩回。很显然,事到如今,这位卫将军、蓟侯、河内太守,居然有些畏惧之意,他生怕对方会像司马直对当今天子那般对自己不留情面。
  不过很快,暮色之中,公孙珣还是劈手夺过了这封遗书……因为他终究还是立即醒悟了过来,自己那位老师,哪怕是死也绝不会让他人不堪和为难的。
  何况是自己呢?
  然而,接过薄薄一封信来,未及打开,公孙珣便忽然泪流满面,情难自已……都说生死寻常事,可不到己身,又有哪个人会明白这里面的情境呢?
  时唯三月之末,正值春夏交接,暮色之中,星河之畔,俨然已是参宿西沉,北斗高悬了。
  ……
  “中平二年……刺史、太守复增私调,百姓呼嗟。又令西园驺分道督趣,恐动州郡,多受赇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时巨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怅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辞疾,不听。行至孟津,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即吞药自杀。”——《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十四章
一觞浇不平
  没人知道刘宽给公孙珣留下了什么遗言,因为当日晚间,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孙珣在独自看了数遍遗书之后,便干脆一把火烧掉了书信。
  第二日,他依旧留在了孟津,却是连番上书不止,一来代传司马直遗书,二来为郭典请封,三来请见天子。
  书至,天子许其所请,特召其入洛面圣。
  这一次相见,天子选在了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
  因为不是在殿上,所以公孙珣只是撤去佩刀,便从容步履入内,然后见到了天子……有意思的是,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身边也只有一个站着的中黄门蹇硕算是有名有姓之人,其余便只是寻常宦者与宫女了。
  很显然,这一次相见对天子而言无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对。
  “免礼吧!”天子远远抬手示意。“只是私下相谈,我也不称朕,卿也不必拘束……且入亭中来坐。”
  “臣谢过陛下。”公孙珣面无表情,并未做任何推辞,就干脆上前入内,落座在了天子对面,然后便直身抬头来与对方四目相对。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至于是不是最后一次那就不知道了。
  公孙珣仔细看去,第一感觉便是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颇为瘦削,然后气色极度不佳,俨然是沉溺于酒色多年,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觉。不过,其人到底还是中人之上的容貌,算是有些俊秀之意……而且公孙珣还知道,这位天子自幼受刘宽、杨赐等人的悉心教授,单以经学而言,底子比他这个半吊子还厚,而且还极擅长作赋,昔日在鸿都门学多有作品传出,算是个有才之人。
  当然了,如今看来,他不仅擅长作赋,更擅长加赋就是了。
  二人相互看了一会,然后天子率先开口:“卿专门上书,自请入洛,可是有何打算?”
  “臣请辞河内守。”公孙珣昂首答道。“诸事纷扰,近日恐难领实职。”
  “我知道了。”天子早有预料般的微微点头。“刘松也上书说了,故太尉生前有言,要将身后事全权托付于你,而郡守有守土之责,不可轻易离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准了,也不与你虚职了,且等丧事后再与你加官论职。”
  “谢陛下。”公孙珣微微欠身,并未有多余言语。
  二人上来一问一答,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隔了好大一会,天子方才继续言道:“卿之前还有一奏,郭典既然已经确认殉国,自然要予以加封,我已吩咐中台处置。”
  “陛下明鉴。”
  “被人嘲讽为鲁哀公之流,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如此人物,也能称明鉴吗?”天子张口即来,俨然是学识丰富。
  公孙珣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之前加赋以后,第一个出声反对此事的庐江太守陆康在自己奏折中,直接将眼前的这位天子比作为历史上的鲁哀公,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历史上鲁哀公的典型评价。
  怎么说呢?
  公孙珣是很想点头说一句‘你颇有自知之明’的,但终究只是保持沉默……而这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天子见状嗤笑一声,居然没有生气:“卿真是边郡将门之后。”
  公孙珣依旧不言。
  “卿代呈的司马直谏书我也看了。”天子继续言道。“既然各地多有困难,那确实不敢催逼太紧……嗯,我已经下诏暂缓催缴修宫钱了。”
  公孙珣第二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位天子,之前因为对方大度而产生的惊异也瞬间消失无影。想司马直拼死一谏,居然只是暂缓催缴,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药自杀之人还在此处,是不是还需要他来叩谢天恩呢?
  简直荒谬!
  “卿所奏三事我已经都准了。”天子打了个哈欠,却是继续言道。“我也有一问想听听卿的肺腑之言。”
  “陛下有垂询,做臣子的自然要实言以对。”得到对方首肯后,公孙珣此时其实已经对这位天子丧失了兴趣,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需要忍耐的觐见而已。
  “据我所知。”天子稍微打起精神,认真言道。“天下间的世族、豪族,其实并不缺钱,如卿家,我幼时在安平就曾听过安利号的大名,还买过卿家东西……可为何连卿也要拖延修宫钱呢?”
  公孙珣终于忍不住失笑:“陛下,若臣以私产充河内修宫钱,怕是今日交了,明日便要被张、赵等常侍以邀买人心之名给奏罢免官的,说不定还要下狱……届时连个为臣鸣冤之人都难找。”
  “这倒也是。”天子继续言道。“可即便如此,河内如此富庶,此番又没有大疫和叛乱,就真的取不出五千万修宫钱吗?卿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孙珣并未直接回复,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后,那个身材高大,扶刀矗立的中黄门蹇硕。
  蹇硕被盯得莫名其妙,也只能佯做不知。
  “臣大概是担心郡中士民的钱最后都被朝中阉宦给贪污了。”就在天子略显不耐之时,公孙珣给出了一个有些荒唐,却又非常主流的回复。
  “司马直在奏疏中说天下汹汹,各州郡也都凑不齐修宫钱,难道都是因为如此吗?”天子也是一时失笑。“不是大疫、兵祸和时节吗?”
  “凑不齐修宫钱或许各有各的难处。”公孙珣回过头来正色以对。“天下汹汹,也未必没有豪强恣意妄为、世族腐败无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这些阉宦子弟门生为祸一方的缘故!”
  “蹇硕,你听到没有?”天子依旧带着笑意回头。“士人们总是说天下事是你们坏的,如今连卫将军这种边郡出身,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说是你们弄坏的!难道真是你们弄坏的不成?”
  蹇硕无言相对,只能下跪叩首。
  天子见状愈发失笑,而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佯做不知,亭中再度各自无言。
  “我为天子,不可擅自出宫。”半晌之后,天子方才收笑言道。“但我也终究不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那种天子……若有机会,等河北匪患平定,便亲自回一趟安平,看一看河北局势,看看昔日家乡到底是如何一个模样,看看钜鹿是不是如司马直所言那般潦草,也看看赵常侍的宅邸是不是如左车骑将军所奏的那般奢华无度……”
  公孙珣只是微微欠身,并未作答。
  天子登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也罢,至于眼前,卿且安心留在洛中全权处置刘师的身后事,然后再做计较。至于刘师,其人年事已高,去年冬日便渐渐不行了,只能说以他的性格而言来去自然通泰,我已经下令朝中公议他的谥号与哀荣,你也不必过于挂怀,将来这天下,还要倚仗卿的才能重新归于安定呢!”
  公孙珣听得此言,立即起身退后,躬身谢恩行礼,等到对方微微颔首后便昂然出宫去了,全程都没有去理会地上的蹇硕。
  西园本在北宫最西侧,出去后便是沿宫大道,公孙珣很轻松便在宫门前虎贲军的注视下迎上了候在此处的几名心腹。然而说是心腹,可实际上由于他此行来的过于仓促,韩当、魏越、杨开以及那些义从们都河内北面朝歌处,而吕范等人又要在河内处置郡务,所以此时匆匆随他而至者却只有娄圭、王修、戏忠这三个而已,其余王象等,根本就没让他们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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