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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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绍双手扶着床榻一时摇头:“子远,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是想趁机告诉我,说我行事太急,以至于麾下众人派系分明,对不对?兖州的、青州的、颍川的、南阳的,过些日子击败公孙瓒,压服韩馥后,冀州为战场,今日弱势的冀州人也要起来,到时候就更难了。”
  “恰恰相反。”许攸一声长叹。“我今日真的是来宽慰你的,而且我想告诉本初……你不用担心这些人会因为内斗而如何,因为但凡你在一日,这些人或许会相互争斗不休,但绝不会因此有背离之意,更不会耽误你与公孙文琪的决战。”
  “这又是什么胡话?”袁绍干脆从榻上赤足站起身来。“自古以来没有听说谁内部分崩离析还能争夺天下的……这就好像大河向前,只能汇集支流,才能东行入海,哪里有分流还能通畅的说法?”
  “说胡话的不是袁车骑你吗?”坐在榻上不动的许攸不以为然。“你见过分流的大河吗?既然已经合流,哪里又会分流?”
  袁绍光脚踩在地上,一时怔住。
  “上善若水任方圆。”许子远继续娓娓道来,并难得正色。“一旦合流想要分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而且本初以为彼辈能汇集到你这条车骑将军的大河里是因为他们想汇吗?只是因为他们天生属你这条大河,走不脱而已。这个道理,就好像大河各有水系一般,地理水文摆在那里,各有所属,强行改道并不能动摇水文根基。如公孙文琪先发制人,《求贤令》只求来小猫小犬三五只,却已经表明了心意;河东坐谈,只杀了一个王匡,却也定下了残民者死的律条;非只如此,其元勋与军中大将多出身寒微之人,昌平屯田讲学数载,却也攒了数百官吏,铺陈到了乡里之中……那我问你,如此情境,像陈宫、辛评、崔钟、郭图等世族、豪门欲求进取,是要来投你呢还是投卫将军?你与文琪,看似都是长河不断,却宛如大河、长江一般,各有所属,绝难相通的。”
  袁绍心中渐渐恍然,却还是有些疑虑:“子远如此说来,倒是别有一番道理……只是子远,属下乱成这个样子,总是不好的吧?而且今日你我交心,我也与你直言好了——若是让这些人肆无忌惮起来,那将来我又何以自处?”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许攸复又摊手而笑。“本初你刚刚也说了,公孙文琪十年经营,早已经摸清了自己与北地的脉络,然后顺势而下,天然成河。而你呢,倒像是这黄河故渎一般,水系驳杂,泥沙俱下,以至于常常漫堤生灾……但水再混、灾再多,拦得住滚滚大河入海吗?大不了,等将来大势已成,再学王景重铸金堤、重整河道便是……如今的关键,只是要抢在公孙文琪之前,率先聚水入海,以成大局而已。些许驳杂之事,都是可以忍一忍的。而且道理相通,于那些人而言,除非遭遇极境,或者本初你逼迫太守,否则极难叛离。”
  “子远这个道理我今日又受教了。”袁绍怔了半晌,终于是重重点头。“这就譬如光武成事后再度田,高祖定鼎后再削诸侯……不都是一回事吗?”
  “仅此而已吗?”许攸捻须冷笑。
  “怎么会仅此而已呢?”袁绍当即醒悟,复又跟着笑了起来。“日后度田,今日便要多多赏田;日后削弱诸侯,今日便要狠狠分权……而子远的意思我也已经明白了……唯独财货我是不好意思收回来的,所以此时多多与你赏赐便可!”
  许攸笑而不语。
  话说,君臣二人闲话一番,倒是让袁绍心中豁然开朗——公孙珣重民且自握强权,可天下的权柄就那些,上下一重,中间的自然就少了,那么不愿意忍受这种格局的人也就自然汇集到了他袁绍身边,而他只要放权放利给这些在公孙珣处得不到足够好处的人,便理所当然能够团结起来这些人。
  其实这年头,强说什么世族豪强有什么阶级觉悟是胡扯,但是基本的道理摆在那里,历史规律、阶级特色也摆在那里,智者窥的其中一二,稍作解读,却是寻常之事。
  前有荀悦窥破世族垄断仕途,豪强垄断经济,今日有许攸这个贪利之人以利论天下人心,都是所谓虽不中亦不远了!
  于是乎,二人扔下之前的不愉快,说的一时入巷,一直到三更时分,袁绍方才兀自熄灯躺下,而许攸受了数十镒黄金赏赐,也是得意而归。与此同时,便是心中郁闷的崔巨业、陈公台,在辗转反侧后,也分别在左营与中军处各自卧榻休息。
  然而,就在袁氏君臣各怀心思入梦后不久,三更刚过,喊杀声却忽然随着火光并起——原来,渡河之后的公孙瓒终于重整全军,做好准备,并要一鸣惊人了!
  袁军连营七八里,足有兵马三四万,看起来跟刚刚渡河时差不多,但其实内里早已不同——一开始跟过来的兖州精锐,如于禁、李进、文丑,尚屯兵界桥,以作军事威吓;而新来的万把人,却干脆是清河本地临时征募的,俱是新卒。
  故此,甫一遭遇夜袭,全军各处却是反应不一,有的营盘立即灯火通明、防备严正;而有的营盘却乱做一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公孙瓒立在一处缓坡之上,眼看着袁军各营在前锋四处放火后表现如此参差不齐,一边喜上眉梢,一边复又赶紧寻找战机。
  你还别说,其人很快便发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突破口。
  “吹角聚兵!”公孙伯圭死死盯着一处纷乱不止营盘,当机立断。“全军随我直趋左营!”
  言迄,这位始终未露峥嵘的‘卫将军族兄’,却是亲持一条双头钢槊,亲自引着五千幽燕子弟骑士,直扑‘观星象而知河北大势’的崔巨业大营去了。
  另一边,崔钟慌乱起身,眼见着营中受袭,先是慌乱不知所措,随即,其人得到中军大营传来的命令,说是要各军主将各自严守本阵,却居然只能让周边军官下令,自己兀自躲在帐中。然而,他的左营中多是新募入军的清河子弟,从官到兵哪里经过这个阵势?故此,崔巨业在自己帐中等了许久,非但没有等到外面渐渐安稳,反而等来新的军报,说是着火的营寨外墙居然被白马骑兵倒拽拖倒,然后渤海太守公孙瓒亲自率数不清的北地突骑杀入他的左营来了。
  “快去中军求援兵!”呆了片刻,崔巨业方才坐在床榻上瑟瑟下令。
  然而,传令兵刚走,一个火把便遥遥被掷了过来,正落在崔钟所居大帐之侧,然后立即火起。
  ……
  “崔钟,字巨业,河北清河人也,极善观星术,兼通道法。汉末尝从军袁绍,为中郎将,与公孙瓒隔大河旧渎峙久。一夜,宴饮大醉。座中陈宫诘曰:‘君术高明,今黄河旧渎在前,阻隔大军,可当路否?’钟醉,乃俯身告曰:‘画水隔流易事也,然少年从仙人学术,仙人曾诫,若行此术,当有大厄。’宫怒,以欺世盗名斥之,绍亦迫。钟无奈,遂以手中白羽扇画江水,横流,自曰成陆路,左右皆笑,绍、宫亦嗤,皆不以为意。时公孙瓒夜袭将渡河,河水深不可过,忽见一白羽扇西来,画断河水,瓒军以神助,惊喜过渎。及深夜至绍营,逢钟大醉,斩而杀之。”——《搜神记》
第十四章
北邙故人今何在?
  左营被轻松攻破,而在溃兵的指引下,一名穿着宽松丝绸长袍,来不及加冠的男人被拽着头发拖出了已经着火的主帐,然后被扔到了公孙瓒的马前。
  “公孙府君,请务必念在我兄长的份上,饶过我一回!”甫一获得喘息之机,原本已经惊惧到极致的崔巨业便立即俯身叩首求饶,且其人从刚刚周围人的称呼中早已经成功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并理清了人际关系。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某种才能了。
  “你兄长是谁?”正在马上左右观察形势的公孙瓒回过神来,本能蹙眉。
  “我兄长乃是涿郡太守崔敏,与府君族弟公孙范一起为昌平南面屏……”崔巨业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报出家门扯出关系以后,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公孙伯圭直接将手中长槊挺出,刺穿了他的胸膛,让其人失去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
  随即,随着公孙瓒轻松抬槊一甩,这位历史上极受袁绍宠信的‘观星将军’,就如同一块破布一般被掼在了一处已经着火的杂物堆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话说,对于袁绍安排了这么一个草包作为一营主将,公孙瓒振奋、惊喜之余,却也没有太在意,因为这个时代从来都不缺这种人。
  譬如前豫州刺史孔伷,正牌的豫州刺史,比刘表出洛阳要早的多……当然,并不指望他能像陶谦、刘表那样统合本州,但只要汝南两百万近乎甲天下的人口,南阳汉室最大的冶炼与手工业基地还有武库,颍川的世族人才,陈国、鲁国、沛国这种天下一等一肥沃田土,其人只要拿出名正言顺的姿态握住其中一项资源,便足以在乱世立足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就是他还活着、还在任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无视了他,以至于豫州最多时出现了一旧三新四位豫州刺史,然后其人在豫州动乱之前便稀里糊涂的死掉了,甚至死都不知道是病死还是怎么回事。
  反正就是跟这位崔巨业一样,稀里糊涂就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早在董卓乱政时期,熟悉此人的大臣就明白的告诉董卓,孔伷这个人不值一提,根本理都不用理,因为他就是个‘坐谈客’……说话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做事的时候百无一用,什么什么都不会。
  而这种人之所以能做官,无外乎是家门高,外加善于忽悠罢了。
  不过历史有意思的就在这里,照理说,所谓三国乱世第一时间戳破的就是这种废物的伪装,第一时间淘汰的也正是这种废物。可恰恰就是三国乱世,到最后因为长期分裂居然养出了合世族与豪强为一体的门阀怪物,而门阀怪物又养出了更多的类似废物。
  尤其让人感到可悲的是,新的废物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之前,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少数民族南下了,他们还不屑于行‘俗物’,以至于死的更多,死的更惨。然后偏偏这种废物的流毒,却随着士族门阀的延续一直持续到了唐末。
  所以说,相较于那些人,没被战争摧残了人性,也没有彻底堕落的崔巨业还算是可以的了,最起码他为了‘维持’自己的‘观星术’,对时代大局的把握还是有的,他最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说公孙瓒为什么不愿意给公孙范以及崔敏面子,还真不能怪他。
  回到眼前,扔下崔巨业的尸首后,公孙瓒立即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战斗指挥上面。
  话说,其实到了这一步,公孙瓒已经可以宣称夜间突袭成功了,因为很多时候,夜袭吃的就是这第一口饭,再继续下去对双方而言都极度危险。
  从进攻者的角度来说,通常选择夜袭本身就是因为自身兵力出于劣势,或者对方的营垒过于坚固,难以光明正大的摧毁,所以继续进攻的话无疑有可能陷入对方营盘而难以脱身;从防御者的角度来说,此时最重要的并不是反击,而是避免混乱……调度兵马出营固然有可能反扑成功,但一旦部队脱离营盘引发崩溃,却也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这一战,攻守双方的选择似乎都那么理所当然:
  公孙瓒此行是抱着十数年积攒的怨气而来的,其人此战前甚至已经有了决死之意,又怎么可能会见好就收?
  至于袁绍一方,则更加简单直接,他们根本没有冒险作战的理由。
  “公孙伯圭真是好胆色!”眼看着左营被破,之前喝了不少酒,又一直谈到深夜才睡下的袁本初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显然是被公孙瓒的成功突袭给刺激到了。“让前营张颌、后营鞠义一起出阵,前后夹击与我夺回左营,救出崔将军!”
  “将军不可!”
  “明公稍安勿躁!”
  “本初啊,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战斗开始后,中军大营中的幕僚与军吏们纷纷聚集到了袁绍身旁,此时更是赶紧出言相劝。
  “明公!”就在此时,作为袁绍总幕府的陈宫也顾不得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也步履匆匆扶剑而来,而且其人比其他幕僚干脆多了。“属下刚刚去左门那边登高看了一眼局势,整个左营已经全部沦陷,再无可救……还请你速速下令,让前后营鞠、张两位主将小心把守营寨,严令不许擅自出战!”
  “公孙伯圭欺辱到我头上来了,如何能就此放过他?!”袁绍勃然大怒,手里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剑来乱舞,惊得周围幕属军吏纷纷退让。“他若是公孙文琪,是天下公认的名将,我忍让一时便罢了,这厮的本事我难道不知道吗?!当年在洛阳整日跟袁公路混在一起的废物而已,而且其人手上必然只有四五千骑,不过趁着我一半精锐主力尚在界桥才敢来与我抖威风……”
  “打赢了又如何,打输了又如何?”火光之下,陈公台听得稍显不耐,便忽然上前摁住了对方双臂。“明公听我一言……今日之战,胜负其实无关紧要,只要我们主力不失,再谨守营盘便好,强行出战不过是意气之争了!”
  “战者,国之生死大事,怎么能是意气之争呢?”袁绍被对方按住双手,也是愈发气急败坏。
  “明公!”旁边的逢纪也忍不住劝了几句。“公台兄说的真没错……只要我们主力不失,继续与黄河南岸那边的青州诸郡兵马一起钳制住平原,则今日小败无外乎是让其人得意一时而已,让我们晚几日吞下平原罢了。反而是仓促下令两位将军出营,万一被左营败兵卷进来,小败变成大败,以至于难以维持钳制姿态,这才会真正影响大局!”
  话说,袁本初何尝是笨蛋?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日不过是战术上的一时得失而已,而战略上他依旧有着足够多的优势可言——文丑、李进、于禁带着兖州部队中的精锐在界桥,辛评、郭图那些人在邺城活动;青州地方郡国部队在黄河南岸;韩猛、季雍带着一部分后勤民夫和此次出征的大部分粮草在身后鄃城仔细屯守。
  换言之,这里固然是一部主力部队所在,但只要他袁绍今晚上没死,此地大营没失,此地主力没有损耗到无法在这里立足的地步,那么钳形攻势继续维持下去的话,公孙瓒依旧会慢性死亡,这场战斗无外乎只是拖慢其人还有韩馥败亡的步伐而已。
  而这,就是所谓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高姿态了,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真正‘决胜于朝廷’。
  总之,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正是他之前如此骄傲姿态的来源,那么相比之下,眼前的战局似乎就并不是什么需要为之气愤失态的东西了。
  不知道是想明白了,还是想到了其他东西,总之,袁绍忽然嗤笑一声,然后望了望身旁意见一致的诸多幕僚,却终于是撒手将手中长剑扔到了地上,然后兀自往营中的高处,也就是帐前的夯土高台上去观望局势去了。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战告捷却不愿放弃,以至于在左营中杀伤极多的公孙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无力……话说,袁绍军此时的大营走向其实很简单,就是中军大营外加前后左右四个营盘而已,原本公孙瓒以为袁军很多出色将领和精锐去了界桥后他应该没有太大阻力,然而事实上,等他破了左营以后,面对着已经有了准备而且严防死守的三座大营却根本无力再推进。
  前营张颌,后营鞠义,各领数千兵马谨守营盘。
  用亲自引兵去前营试探的田楷的话来说,河间子的营盘硬的跟骨头一样,而驱赶败兵去后营试探的严纲更是直接,他是胳膊上中了一箭狼狈逃回来的——张颌还只是守着大营不许败兵入内,鞠义干脆调集了大量弓箭手,不顾自家败兵直接在夜色中覆盖性射杀任何接近营盘之人,慌乱中不少驱赶败兵的幽州骑兵和溃兵一道被钉死在了营盘之前。
  两个没有占据优势兵力的营盘难以攻克,副将高览主持的中军大营倒是有几处破绽……但也仅仅是几处破绽,大营中兵力太厚,若不能摧枯拉朽贯穿到底,到时候陷入其中,前后张颌、鞠义又一起夹击,那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主公!”夜色中,关靖满身是血从火光中纵马闪出,正色询问军令。“咱们该往何处去?”
  “回去!”公孙瓒手提滴血的长槊,望着已经灯火通明的敌军各处大营,明知道他最愤恨的袁本初就在其中,却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干脆下令。“让所有义从随我东撤,沿途吹号角聚兵!”
  周围众人心中愕然,但听得军令也不敢多言,而公孙瓒本人的‘义从’,也就是他‘模仿’公孙珣所建立的一支百余人的亲卫(唯独没敢用白马),也赶紧奉命吹号角集结部队——这是最适合骑兵部队夜间行动的指挥手段了。
  而随着号角声连连,马蹄声滚滚,袁军上下,从亲自登上夯土将台靠观望火光猜度局势的袁绍与众幕属,一直到下面各营中守寨的士卒,包括惊魂未定散落在各营缝隙以及左营中的溃兵,几乎是人人确定,公孙瓒确实是收兵了。
  从战术角度来说,这倒也算是很理性的选择了。
  “主公。”夯土将台上,很快有军吏飞速来此,替主持中军大营防务的主营副将高览代为请示。“高将军请问明公,是否要出营收拢溃兵,并去寻一寻崔中郎将?”
  “这是自然。”袁绍回过神来,立即颔首。
  “明公,且等天明!”就在这时,逢纪却忽然上前抢在那名军吏身前,然后恳切进言。“凡事小心为上……万一是公孙伯圭诈走,专等我们开门时突然反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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