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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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出来,她并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以至于最终使用了小公子这样的敬称。
  惠盎闻言一愣,纵使他也没想到,宋王偃竟然会单独为他的义弟蒙仲设坐席。
  而另外一侧,仇赫亦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说实话,他原先还真以为那张坐席是给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着蒙仲说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惠盎的嘱咐,在西侧的第二张案几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从殿外走了进来,见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挥了挥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来,看看左手侧的仇赫,再看看右手侧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着说道:“今日乃寡人与你三人的小宴,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后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着蒙仲说的。
  不得不说,在看过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辈的底细后,宋王偃对此子很有好感,毕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是为宋国而牺牲的甲士,称得上是满门忠烈——虽然此时并没有这样的说法。
  在宋王偃说完这句话后,便有一队宫人捧着托盘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礼,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数量也有所不同。当然,如果当真遵照周礼的话,蒙仲根本没有资格单独设席坐在殿内——他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摆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个菜,惠盎与仇赫分别是五个,而蒙仲则是四个。
  这四个菜分别是,一整只的鸡,一整条的鱼,一碗看上去并不像是猪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类的煮菜。
  惠盎与仇赫则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于宋王偃那边,则在惠盎与仇赫的基础上,再增添瓜果之类的。
  不得不说,能在宋王宫内单独设席,并且得到四个菜的待遇,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到了王宫恐怕也只有这待遇而已,甚至还不如。
  旋即,殿内响起宫乐之声,叮叮咚咚,悠扬绵长,期间有一队乐女献舞,恐怕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年轻而美貌,颇为养眼。
  对于这些乐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腻了,是故关注着底下三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仇赫与惠盎的态度都很平淡,前者捋着胡须欣赏着乐女之舞,时不时微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仿佛是沉醉于舞乐之中;而惠盎则是正襟危坐,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至于应该是初次见到这种舞蹈的蒙仲,则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那些女子,顺便也打量着殿内的建筑。
  片刻后,诸女献舞完毕,依次退下,此时宋王偃忽然笑问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个女子,寡人可以将其赐予你。”
  惠盎、仇赫闻言一愣,皆带着笑看着蒙仲,毕竟在当代,舞姬、乐女,亦是权贵间相互赠予的一种‘赠物’,甚至还有不少人视其为雅事。
  蒙仲一听宋王偃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君主在调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听说,一池水养一池鱼,此间乐女已适应了宫廷内的生活,若大王将其赐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适应民间的疾苦,郁郁而亡,小子于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将前赴与滕国的战事,即是侥幸存活,日后得以返回乡邑,亦要终日辛劳于农事,怕是没有什么时间欣赏她们优美的舞蹈。既损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实的好处,或许还要害得一名女子郁郁而亡,这样的事,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觉出蒙仲的话中带着几丝讥讽,连忙圆场道:“这即是「天之道」的说法吧?”
  说罢,他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执意要踏足战场为国效力,臣苦劝不从,心志甚坚。大王赐予乐女,若是叫我宋国因此少了一名猛士,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闻言哈哈大笑,揭过了此事。
  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有听出蒙仲话中那几丝讽刺,不过他并不在意——一个祖、父、兄三辈皆为国家而死的义士,纵使有少许抱怨,宋王偃也是能体谅的。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纣再世”。
  笑过之后,宋王偃便向蒙仲询问了庄子现如今的状况,主要是身体状况,蒙仲一一如实回答。
  随后宋王偃叹息道:“我宋国并非没有大贤,比如宋銒、惠施、庄周,奈何皆不为寡人所用,否则齐、楚何足惧哉?”
  的确,近代宋国最有名的,莫过于宋銒、惠施、庄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魏国;而宋銒,早年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学习,被尊称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与庄周一样,都是道家弟子,学的目的是为了弄懂世间的道理,而不是为了仕官。
  庄周也一样,他一生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园的一名小吏,此后楚、宋两国请他当国相都被屡次拒绝。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谓不窝火。
  听到这话,仇赫亦笑着问蒙仲道:“庄夫子隐居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会带着我们诸弟子出游,不过大多时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尔,夫子也会带我们夜观天象。”
  “真大贤也。”仇赫啧啧称赞道。
  旋即,他忽然问道:“似这等大贤,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难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并非明君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悦地说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讦之嫌呐。”
  仇赫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毕竟在赵国,赵国的臣民皆一致拥护君主……”
  说罢,他转头看着蒙仲,而宋王偃,亦饶有兴致地看向蒙仲,想听听蒙仲这个弟子将如何为其师庄子辩护。
  只见在惠盎担忧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说道:“夫子并非不肯辅佐大王,而是不愿辅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于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觉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当,但又碍于仇大夫乃赵国遣来的使者,当留下情面,不予当面揭穿使大夫难堪,这即是明君所为。”
  仇赫张口结舌,竟不能当场反驳。
第045章
宫筵(二)
  以平和的语气,委婉道出其实暗藏机锋的言辞,最不可思议的是此子的面色从始至终不起波澜,这即是宋王偃对蒙仲“言辩”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来,他义弟蒙仲方才的“言辩”似乎是间乎道、名两家之间:道家的辩论主张“以理服人”,即用最朴素的道理说服对手;而名家则过于注重“辩胜”,可能有些话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就是说的你哑口无言。
  就拿方才来说,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来反制仇赫,其实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听却让人感觉:嘿,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这就是名家的虚辞之辩,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亦不难找出其中的漏洞。
  这不,在愣了半晌后,仇赫回过神来了,问蒙仲道:“你这小子好是无礼。你又不是宋王,哪里晓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静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么晓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与庄子关系亲近,当然知道发生于惠施与庄子之间的“濠梁之辩”,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几丝笑容。
  说实话,仇赫并非是以辩才著称的赵王重臣,但能将这样一位赵国的重臣逼到这份上,足可见蒙仲这位庄子弟子在“言辩”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觉得与蒙仲似这般斗嘴般的辩论颇为掉价,仇赫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对蒙仲说道:“在下素知惠子、庄子两位夫子善于雄辩,小兄弟乃庄夫子的弟子,又学了惠子的论著,自然善于雄辩,在下甘拜下风……在下只是不解,庄夫子亦是宋国人,难道他不想宋国变得更加强大么?”
  听闻此言,蒙仲平静地说道:“仅凭这句话,小子便知仇大夫不了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无有国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两类人,即得道者与失道者。不凝滞于物,游心于德之和,方得逍遥。”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说实话,蒙仲最后那句话,他是真没弄懂。
  这就很尴尬,明明感觉似乎被人教训了,却又不知对方究竟说的什么,也就无从反驳。
  而事实上,不单单是他,别说宋王偃,就连惠盎也不是很明白,毕竟惠盎学的太杂,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学术皆有涉及,但并没有空暇深入学习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庄子在旁授业解惑。
  当然,尽管没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话,但后者整段话的大致意思,仇赫还是能听懂的,即庄子思想境界高,懒得参与俗世的争斗。
  于是他问蒙仲道:“既然庄夫子自己不愿参与俗世的争斗,而你作为其弟子,却服役从军,究竟是夫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呢?”
  蒙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脱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缚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领会夫子的思想,身为宋人,为宋国而战,名正言顺,这又有什么疑问呢?反观仇大夫,既已担任宋国国相,却屡屡为赵国谋利,小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呐。”
  仇赫再次语塞。
  说实话,他担任宋国国相,其实只是赵宋两国的一场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与惠盎都不及时出面解释,这就让仇赫显得很尴尬,显得他有点“吃里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当然明白宋王偃与惠盎没有及时出面为他解释,其实就是暗恼他最近一个劲地怂恿宋国与齐国开战,因此才乐得让他被年仅十几岁的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接着向蒙仲解释的机会,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场:“小子,你这话不对,在下受赵王之命促成「赵宋同盟」,乃是为赵、宋两国的利益,二十几年前,赵王初继位,诸国试图瓜分赵国,当时全赖宋王仁义相助,与赵国并肩而战,这份恩情,赵王铭记于心。赵王曾对左右言,秦燕韩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义,赵国可予信赖。今齐国傲立于东,为赵、宋两国心腹之患,两国当精诚携手,若能如此,虽齐国势大,又何足惧哉?”
  此时,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国攻伐滕国,死伤无数,可赵国却迟迟不攻伐中山,试图让我宋国全盘牵制齐国,这即是仇相所谓的‘精诚携手’?”
  仇赫摇了摇头,说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狭隘,战争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轻言放弃,如何铸成霸业?”
  『反正横竖死的不是你赵人是吧?』
  惠盎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旁边蒙仲亦皱了皱眉。
  蒙仲淡淡说道:“战争之害,并非是一场战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亲丧失了儿子、子女失去父亲、弟弟失去兄长,且这样的悲剧,又反反复复重复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战争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为……相当不妥。”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惠盎惊讶乃至动容地看着蒙仲,仇赫则更多是惊讶,唯独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语。
  待片刻的死寂后,仇赫问蒙仲道:“小子,你夸夸其谈,可有攻陷滕国之法?”
  “当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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