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精校)第2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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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眼下在蓬莱殿除了李妍儿就只有三娘一个是晋王府的故人,现在已是深更半夜了,他不好去找李妍儿,再说在这样让他没有安全感的环境中什么心思都没有。左右睡不着还头昏脑涨,薛崇训便把刚刚叫出去的宫女又喊了进来,吩咐道:“去把三娘找来,我有事要和她说。”
  没想到三娘来得很快,一会儿就穿戴整齐地进寝宫来了,薛崇训怀疑她根本还没睡下。她走过来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薛崇训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没变过,不过这也没什么,薛崇训自登基以来除非在庙堂上还不是不自称朕、寡人之类的。三娘的声音还是那样,有点沙哑没有什么情绪冷冰冰的,不过她的着装及言行却是改变了许多。现在她早不穿以前那种像夜行衣一般的青布料子了,那样的衣服在晚上也许更能融入夜色,但是在白天活动的人反而有异于常人,所以她如今的穿戴也很大众化,现在身上的浅绿翻领长袍和幞头就让她看起来像宫里的一个女官。她的皮肤还是很苍白,看上去没什么光泽,和保养得柔滑如脂的宫廷贵妇相比差远了,甚至还不如市井百姓的肤色红润,微微撑起胸襟的胸脯也没有那些半露酥胸打扮的诱人,加上那毫无情趣的饰物和打扮,反正没多少女人味。
  找来了三娘,薛崇训又没什么事儿说,主要和三娘没啥好说的,便打量了她的穿着随口问道:“你还没睡?”
  三娘站在那里没动,大约是当薛崇训说了一句废话懒得搭腔,平时便是这样,她可不管什么君臣之礼。
  面对这样一个人,薛崇训纵是心血来潮要徐徐旧谈谈心事什么的也不能。只可惜这安静的夜晚,孤男寡女的华丽宫闱,以及好闻的熏香暖色的烛火。尴尬地沉默相对了好一阵,三娘还是不吭声,她好像认为冷场才是正常的与人相处,谈得来了反而很奇怪。
  寝宫里当值的奴婢都被薛崇训支出去了,偌大的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没说什么话,却很神奇地薛崇训觉得有个可靠的人站在身边也好受得多。他说道:“今日上朝,王少伯苏侍郎他们位列末等,朝里又没恰当的空缺,我正头疼如何处理此事。”
  三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薛崇训在说吃饭了没有诸如此类的废话。这要换作别人,肯定会说不能干涉国事之类的贤淑妇人该说的话。
  薛崇训顿了顿见她没开口的意思,便无趣地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时很意外地三娘说道:“郎君增设几个官职不就行了,难道郎君叫我来是问国事?”
  第十一章
靠近
  薛崇训找三娘去扯了些官位功劳之类的事,但这些她从来不过问的,也不关心。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薛崇训找她没事就是想说说话。但是最终也没说个什么所以然,三娘离开寝宫时不由得有些懊悔,但转念一想,如果再去一回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罢。
  她回到蓬莱殿中的住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搁梳妆柜上的一个箱子,是她从晋王府带过来的行李,就这么丢在那里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走过去坐下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还有几个漂亮的小盒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那是晋王府里的歌妓非烟在刚认识的时候送的,说买了许多分一些给三娘,大概是非烟见三娘一个年轻女子脸上素颜出于好心的关系。好意难却三娘收了却从来没用过,不过她也没舍得扔掉。
  三娘把里面的漂亮小盒拿了出来,放在柜上,对面有副铜镜,她便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旁边的灯架上点着两支红烛,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朦胧,自然比起正殿中昏暗了不少,主要宫里的用度都有配额,身份却低的人按制度分的日用物品就越少,不过就算最低的宫女也比普通百姓浪费多了,民间很多人一到晚上就尽可能就寝休息,哪里能没事点着灯浪费?
  过得一会儿,她便打开盒子闻了闻,一股百花的好闻香味扑鼻而来,加上盒子又做得漂亮,确实挺招人喜欢的,三娘也有点想试试了……但很快她便盖了起来。
  三娘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薛崇训今时今日的地位身边什么漂亮的女人都有,自己的这点色相实在没可能和那些人争宠,再怎么打扮也不能太大地改变肌肤与姿色,毫无意义。古人言视为知己,女为悦己,三娘叹了一口气心道平日里根本没话可说,更别说知己了。
  她毫无睡意,回忆起刚才和薛崇训的谈话中他随口说了一句“宫中的房屋太大了”,现在她也有同样的感受。虽然她在人前总是习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薛崇训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哪怕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总是这样,很想再“靠近”一点,但每次那样想的时候都有种自卑以及很难说清楚的不自在,就像是大白天穿错了衣服身处市井之中非常尴尬。以前昼伏夜出,早已习惯夜里的孤寂,后来退出江湖投身豪门之下改变了习性,但她的心仍然停留在幽夜之中……在孤寂中煎熬,可是一旦有人走来却又会恐慌不知所措。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薛崇训为她提供安全、一切生活所需的物质,或许这只是一种依赖。有时候她在想自己对薛崇训还有什么价值,特别是他野心勃勃地登上天子之位后,这宫廷内外五步一岗共约几万人在保卫他的安全,要办什么事对付什么人只需一句话便是圣旨正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她自己作为一个刺客对薛崇训仅存的价值都没有了。她甚至想初识之时薛崇训要让自己去顶罪,如果真那样了倒也死得其所。想到那次薛崇训让自己藏到床底下,拼命维护的事儿,三娘的脸上就微微一红:究竟是为什么他要抓住自己这样一个没什么价值的人?
  ……
  次日薛崇训的眼圈有点黑,他在紫宸殿召政事堂大臣及苏晋、二龄等晋王府幕僚议事,张说等以为他要问西域大食和东北契丹的事儿,便将事前想好的对策略写在了象牙牌上以免临时忘记。毕竟这几年朝廷最多的大事就是战争,皇帝本人也多次亲率大军出战。
  不料薛崇训连提都不提战事,却先说起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朕早上来紫宸殿时,见着外面有一处大房子空着,没派上用场?”
  站在皇位前侧的宦官鱼立本忙躬身道:“只有一些内侍省的宦官空闲时在那里休息,里面放了打扫紫宸殿的浮尘扫帚等物。”
  内给事鱼立本作为站位正确的宫廷宦官,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晋朝依然屹立不倒,他对大明宫及朝内外各种事务都轻车熟路,往往能及时解答薛崇训问的大小事。不过他发现薛崇训上朝时身边总带着一个女官,而且和他站得特别近,基本没听她说过话,很得信任的样子。又加上有一天晚上这个女官怀疑内侍省送的夜宵有毒,鱼立本心里对她是有点成见的。
  薛崇训道:“那么大几间宫室却闲置在那,朕想在那里新设一个衙门,挑选一些朝政资历有限而胸有才略的文士在紫宸殿外办公,也好做朕的顾问,查漏补缺时常提醒避免治国之失。”
  说得这里薛崇训微微转头看了三娘一眼,三娘像个诸如灯架香炉等摆设一样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但她对薛崇训的一举一动都默默看在眼里,哪怕是这样一个细微的眼神,薛崇训好像在说:昨晚你叫我增设几个官位,这不说干就干?
  在三娘的眼里这等国家小事是无所谓的,但张说等朝臣却一下子就重视起来。在朝局机构上的任何改变都可能关系重大,就如唐朝时用同中书门下的花样就架空了三省长官的相权,分化资历太老威望太高的大臣权力、加强君权。
  由于薛崇训忽然提及没有什么预兆,朝臣们也一时没有看明白其中的玄虚,不过张说窦怀贞等老油条混迹官场多年,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张说当下就说道:“规讽过失、侍从顾问之务已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谏议大夫等官员所领,若再设一府与门下省重叠,不仅会造成冗官加重国库开支,也可能会因此职权不清,问责混乱,圣人不可不察。”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多几个顾问,有什么混乱?门下省的官员有时不方便进言,若是在内朝有几个谋士最好了。况且苏晋、子寿、少伯等原为亲王国官员,与朕相熟便于直言过失,现在让他们在内朝领职有何不妥?”
  善于阿谀奉承的窦怀贞听罢正色道:“王少伯等有拥立之功,实乃大晋之功臣,正该贵为公侯位列九卿,方显功过赏罚之明。”
  苏晋一听急忙从后排出列说道:“臣等微功不敢炫耀,又因资历不够恐不能服众,蒙陛下隆恩亦不能居庙堂之高,但乞追随陛下左右鞍前马后侍奉便心满意足了。”
  张说等一听话都说到这份上,人家拥立薛崇训做了皇帝,封个什么官爵都不过分,再反对的话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于是张说便默不作声了。薛崇训便道:“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便让内侍省的人将殿外的房子收拾出来,在内朝设一个‘内阁’,在内阁任职的士大夫可参与军机要务劝谏过失。”
  见无人反对,薛崇训就将这事儿议定。新设的“内阁”体系还没有显示出重要性来,第一批职官称为学士,品级只五品小官,没有给予多大的具体权力,只是可以在皇帝面前随便说话不能轻易因言获罪如此而已。
  晋朝初立一切照旧大部分东西都没有革新,但内阁的设立已开始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大臣们都看得明白,只是无话可说而已。这个衙门从刚建立起,它定然不同寻常:三个五品的职官,苏晋、张九龄、王昌龄都是晋王府出身的嫡系,人选就说明了一切。
  宰相和大臣们无不关注,不过暂时却是影响不大,提出国策及举荐人才等权力仍然在政事堂之手。除此之外,太平公主时常在麟德殿欢宴,不仅有歌舞还偶尔有马球赛,政事堂宰相及老臣们和她的关系依然很近;薛崇训早已做出了与太平公主继续二元政治共治天下的姿态,大臣们不是在上头没靠山,所以对于内阁的事儿也不用太着急。
  太平公主听说了薛崇训设内阁的事儿,对身边的近侍笑道:“崇训不是李承宁,他当然应该在身边选一些自己信任的人。”
  不仅是南衙朝臣“脚踏两只船”,既表态效忠皇帝,又和太平公主走得近。还有宫廷贵妇,有些是薛崇训的女人,也和太平公主亲密无间,特别是金城公主和高氏(李守礼的皇后),因为同住在承香殿中常常见面,以前的一点芥蒂早就因为熟悉而消失,倒成了非常亲密的关系。
  大明宫在太平公主几年的清洗经营下,从内侍省宦官到女官宫女很多她的人,薛崇训没动那些人,也没说要挪窝,只从家里把妻妾奴婢接到蓬莱殿去,总之他和太平公主没有什么矛盾。
  这样的格局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情况,李薛两家形成二元互为近亲各有权势,竟然和睦相处稳定共存。但是这一切的基础只是薛崇训和太平公主二人的缘故,谁说不是畸形的政治格局呢?等掌权的不再是他们母子,就很难再出现如今的局面。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才能暴露出的问题,他们现在实在顾不上了。
  第十二章
美景
  突厥战争后,杜暹跟随薛崇训回到长安就差不多等于赋闲在家,他虽然有左武卫大将军的官衔,但这种原本六卫府兵体系的职位在和平时期既无兵权又不用打仗,正事基本没有。他本身又是一个以君子儒将自居的“文人”,平常不喜出门寻欢作乐,一时间就变得非常宅了。
  好在春冬之交长安有好雪,杜暹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就能看见远处雪花中的大雁塔,高高的塔此时就像一座冰雕的奇观,直入云天,雪中赏此景只叫人心胸开阔豪气万丈。
  于是他便在亭中放了一樽小泥炉,把酒放在水中温着,一面赏冰雪下的美妙景色,一面提着笔在挂壁上的一张画上修修补补。好一个盛世长安,云烟飞雪之中只见远处亭台宫阙高塔城楼挺拔如天宫,杜暹翘首仰望时而吟唱几句,他的心情很好,真心兴庆生在这个时代这个强大有尊严的国家。墙壁上挂的一副图原来是一副宽大的帝国版图,杜暹在它面前长身而立,胸中不禁就生出一股子平治天下实现胸中抱负的情绪来,他独自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好像要将这幅图再次扩大,飘逸的长袍在风中舞动古意盎然。虽然暂时还没能位列中枢掌权,但杜暹毫不怀疑自己的前程将如晴天大道一般宽敞。
  他想起了“薛崇训的”一首词,脱口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前来禀报道:“阿郎,张侍郎到了。”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大笑:“了却君王天下事,杜兄好兴致!”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红袍头戴幞头的文士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张侍郎是兵部侍郎张孝贞,西域大将张孝嵩的家门兄弟。因杜暹在西域时与张孝嵩交好,而今在朝里也与他的弟弟张孝贞关系很好。
  只见穿红衣服的张孝贞在白茫茫的雪景背景下很是显眼,生生给这淡雅的气氛增加了一丝热烈。杜暹忙迎了上去,二人面对站定,若有其事相互鞠躬行礼。
  礼罢张孝贞笑道:“杜兄难得一闲,近日东西两家胡姬酒肆都新进了娇娘,何不出去找找乐子?”
  杜暹淡然一笑:“我还是习惯一炉小火几杯淡酒。”
  张孝贞抬头一看只见亭子上方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宁静致远”,下面却有一副大图,小案上还隔着笔墨等物,笔毫湿的显是正在作画。张孝贞便饶有兴致走上前去观赏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杜暹:“兄台好气度,将一副地图画得如此有气势。”
  杜暹道:“我快费了半月工夫了,等完工了便献给今上。今上是一代有进取之心的君王,定会喜欢这幅图。”
  张孝贞微微一笑,似有玄虚。杜暹情知此兄弟足智多谋,见其表情便忙问:“贤弟何故发笑,莫不是我的拙图献丑了?”
  “画是好画……”张孝贞道,“只是杜兄大可以缓一缓献上,别急于一时。”
  杜暹忙问玄虚,张孝贞便说:“杜兄不闻‘内阁’之事?”杜暹道:“听说了,怎么?”张孝贞道:“要在以前,进入政事堂便是位极人臣,可以大展抱负;但现在嘛,在我看来真正值得进取的反而是内阁的那五品小官。”
  杜暹听罢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张孝贞哈哈一笑:“那五品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的三个学士,你瞧瞧都是些什么人。杜兄几番跟随今上南征北战,又饱肚诗书,有这样的出身何必去争政事堂那七个位置?话便尽此,你琢磨琢磨我说得对不对。”
  张孝贞几次为杜暹出谋,事后都证明此人确有不同寻常的见识,多以杜暹这回也额外重视他的见解。
  “对了,今日拜访杜兄,是有另一件事。”张孝贞转口说道,“家兄(张孝嵩)仍在安西带兵,部下只四千余将士,情况不容乐观。我替他想了一个法,但不便自己上书,再说今上眼里又没我这个人,上书也不一定受重视。所以想请杜兄帮个忙,把事儿往今上面前说一声。”
  “没问题,有我能办到的事自然义不容辞。”杜暹还没问是什么事,就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薛崇训刚刚登基称帝,还是表现出来比较勤政的,无论有没有大小朝几乎天天都要在紫宸殿与大臣见面,仔细听大家的建议从谏如流,姿态要做足。而且有了货真价实的君权,批复奏章和各项政令的程序简单,中枢运转得也效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杜暹要进宫去替张家说句话就很容易了,第二天直接过去就在紫宸殿当面见着薛崇训了。
  杜暹说的事儿便是让朝廷用封突厥施部落首领爵位等方式拉拢这个部落,借以阻挡阿拉伯势力的东扩。中原王朝虽然将整个西域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在当地修成筑堡驻军,但汉兵真正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些据点,大片地区活动的仍然是大小林立的西域藩国部落。兵部侍郎张孝贞认为拉拢了突厥施部落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拉拢的方式除了许以爵位名利,还有一件事: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张孝贞想让薛崇训的皇妃突厥公主阿史那卓给突厥施首领写一封诚恳的信劝降。
  本来觉得这事儿挺难出口的,毕竟大臣没有要求后宫做什么事的权力,不料薛崇训一副从谏如流的态度,真就答应了,并叫王昌龄用阿史那卓的口气写一封信,然后拿给阿史那卓抄,毕竟大伙不认为突厥公主有那份考虑周全用词恰当的才能。但信一定要阿史那卓亲笔,因为据说突厥施部落有人以前在黑沙城见过突厥公主,还有一段时间的来往,如果不是公主亲笔,事关国家大事万一被突厥施人识破反倒弄巧成拙显得朝廷没有诚意。
  黄昏时,薛崇训回到蓬莱殿便让宦官去叫阿史那卓来见他。等待的时候,他来到蓬莱殿北边的一处楼台上,半开的琼台在薛崇训的眼里就像现代的大阳台。他踱步到“阳台上”,忽然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搬进大明宫有一段时间了,今天他才注意到这里的风景如此惊艳。前面最显眼的就是太液池,只见雪花飞扬中的湖面白汽层层,真如天上仙宫的云气一般,在云烟之中太液池中岛屿上的宫殿若隐若现,上翘的装饰着鸱尾的建筑有着东方古典特有的韵味,太液池岸边是大片的宫室建筑群,错落有致既端庄大气又不显得呆板。薛崇训低头向下看,只见一群仙子一般的宫廷女子正提着宫灯优雅地从长街上走过,长长的月白裙子让她们的身影修长而挺拔,至少从表面上看去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得体面幸福,一切都是美好的。
  帝国的中心权力的枢纽本是充满了争斗权谋的地方,这座宫殿竟然如此充满山水之意,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蓬莱殿的名字指的是仙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过得一会儿身穿礼服的阿史那卓来了,她跨过门槛就微微屈膝,和汉人贵妇一般的姿态作礼唤了一声:“陛下。”兴许是这里的礼仪影响,阿史那卓入乡随俗也渐渐变得端庄雍容,却少了几分在草原上的野性活力。她身上的打扮和唐朝时没有什么区别,大明宫中的妇人们也一样没有因为国号换成了晋就有什么生活习惯的改变,薛崇训有时候觉得自己仍然活在唐朝。毕竟新的王朝是在唐朝完好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并非在乱世打破一切新建起来的皇朝,一如武则天称帝建立了周,其礼仪风俗和唐朝有什么区别。
  薛崇训指着太液池回头说道:“这里的景色漂亮么?”阿史那卓终于暴露了本性,在装模作样的举止下,表情却出卖了她,她无意间就露出不怎么沉稳庄重的神情来:“我刚进宫看到这里的一切时就像做梦一样!人间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是怎么生活的,每天就梳妆打扮去参加宴会去下棋游玩吗,中原真是富庶……”
  “我大晋朝有人口数千万、治下十六道三百余州,还不算关外的许多都护府、羁州,大明宫这点地方只是管中窥豹。”薛崇训不禁自豪地说了一句,又说道,“所以这里才是文明的中心、人们梦想之地,只有我们能给天下以昌盛富庶。没有中原的道德仁义典章律法,此时的人们只能像蝼蚁一般卑贱麻木地活着。我们远远超越了西方的大食,如果让他们涉足西域等地,就没有任何道义可言,人们会毫无道理地被烧死,就算是默啜可汗统治时的突厥也充满了野蛮残暴,怎么和大晋相比?归顺朝廷才是明光大道。”
  阿史那卓崇拜地看着他,一时间没顾得上多想,脑子里浮现出了人间天堂的世界,就像眼前的大明宫。或许如此宏伟的奇观给她的感官冲击太大,初到此地简直能让人放弃以前的现实阅历,重拾起了遥远的梦想。但就算是在京城长安在大明宫,凡事都有道义么……
  第十三章
奇想
  美轮美奂的楼台上,宫人远远地侍立着,薛崇训和阿史那卓说了一阵话,然后有片刻的沉默,他便面对太液池习惯性地闭目想问题,这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闭上眼睛你看到了什么?薛崇训的记忆中回答者说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一个声音说这就是你的生活一无所有。人大约是需要梦想的,就算是骄奢淫逸的统治者也有人拥有“大同”的梦想,有平治天下的抱负。
  在这一刻,不仅阿史那卓相信了薛崇训说的一切,连他自己都仿佛信了。
  “突骑施部落同属突厥人,有人在黑沙城与你来往过,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份书信去劝降。突骑施和大食勾结毫无益处,朝廷才是他们的归属。”薛崇训将正事说了出来。
  阿史那卓毫不犹豫地点头欣然应许,没有半点被迫的意愿。她被薛崇训口述的梦想感动了。
  ……西域的事薛崇训就听从了杜暹的谏言,实际上这一套策略出自张孝贞之手。大食太远,薛崇训此时没有想无节制地扩张,他预感到自己还将面临其他威胁,正如以前面对过许多次的挑战。
  不过太平公主那边却在承香殿麟德殿日日欢宴歌舞升平,大约她认为王朝之始应表现出天下承平的样子,正月初天气放晴,她还打算在麟德殿的广场上看马球赛,让薛崇训也去参加,她薛崇训的马球技术也不错。
  薛崇训年少时是个活泼好动的少年,不喜读书只喜运动,舞棍弄枪骑马打球什么的最爱好了,不过如今他好像变了个人,恰恰相反不好动反倒好静,虽然马球本来打得不错,却实在没多少兴趣。只不过太平公主专门派人来请,盛情难却他便答应下来,心道到了时候上场随便跑跑就行了。心思自然是没放上面,只想着其他事。
  要想坐稳宝座的位置,要想的事还真多。除了看奏章和批复,薛崇训觉得自己吃饭睡觉都在琢磨事儿,很多时候怕思考出来的想法忘记了便让三娘随时跟在身边将点点滴滴记下来。
  为了这事儿白七妹有一次还表现得很不痛快,大概她觉得自己才是薛崇训的“书童”,偏偏她的事儿被三娘给抢了,还不让她看。薛崇训也懒得管她,依旧让三娘干这事,因为他的有些灵感想法事关大局,也有的只是出于构思阶段没有成熟,不想让别人看到,相比之下薛崇训觉得三娘为人要靠谱点,她的交际也不宽说漏嘴的机会都很少。大部分时候薛崇训都不觉得三娘是个活人,就像一台打字机,因为她很少说什么,更不对内容发表见解。
  薛崇训不是个有才华的人,但他常常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大约是前世记忆的影响。比如现在他正在干的事是“造炮”。
  一开始想到这事儿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此后还可能会遇到军事挑战,想要更大地保持自己的军备优势,造枪造炮是最容易产生的灵感,其实他早几年就在想这个了。不过薛崇训前世既非军械专家又非爱好者,连冶金材料方面也是门外汉,有那想法没那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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