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精校)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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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立本一脸淡然,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好,薛崇训请他一个宦官参与风雅之事,那是看得起他,没有鄙视他的宦官身份。宦官的心理,是一种极度自卑和畸形的自尊。他很潇洒地拂袖而谈:“去岁中洛阳府中一个道观夜听琴声,久不能忘怀。此曲人间闻所未闻,或曰乃名士李龟年所作;或曰李先生格调大气,此曲略有脂粉之气,不似出自李先生之手。至今尚未定论矣。”
  李龟年看了一眼茶壶里的细笋一般形状的茶叶,说道:“不知鱼公公所言之乐,叫什么名字?”
  鱼立本摇头道:“未可知晓。”
  薛崇训笑道:“上回白七妹说她写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说的……我也觉得不像出自李先生之手,像上回他送我那首《三河曲》,恢宏大气,叫人听得正襟危坐,就像有团烈火一般……”
  李龟年忙抱拳道:“郡王过誉。”
  这时候张说笑道:“听薛郎和鱼公公这么一说,我们都想听听呢,不如拿谱子出来让李先生演奏,我等洗耳恭听如何?”
  鱼立本沉吟道:“调子很奇怪,光看谱不行,不如我先献丑弹一遍,以李先生的才气自然就明白了。”
  李龟年笑道:“未知鱼公公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鱼立本对这样的交际感觉很好,彬彬有礼地说道:“某班门弄斧耳。”他一面说一面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蒙小雨。这小娘应该不是薛崇训的内眷,哪有让自己内眷做三陪的事儿?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奴婢,何况奴婢应该站着侍候,怎么能和大家不分高矮地坐在一块儿呢?
  “这位小娘是?”鱼立本指着蒙小雨道。
  蒙小雨甜甜一笑:“我是个歌妓,也是薛郎的朋友。”
  鱼立本恍然道:“能坐到薛郎府里,音律造诣一定不浅,我那曲子需要有个女子相和,你来和如何?”
  李龟年忙道:“蒙娘定能胜任,上回她和琵琶,弹得非常好。”
  蒙小雨用清脆的声音说道:“李先生和鱼公公都是行家,我是跟着你们学呢。”
  鱼立本从袖子里摸出琴谱出来放在茶几上,便不再说话,只是闭目定神。他那样子在薛崇训看来很是装比,不过他自己肯定不觉得。鱼立本的身材很瘦,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鬓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衣服干净得一尘不染,大红色的袍服上还有折叠后的笔直印子。鱼立本应该是一个很讲究仪态的人,或许还有点洁癖。
  长安最近很久没下雨了,天气晴朗,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拂面,这里的风景很好。
  过得片刻,鱼立本开始调试琴弦,然后抱拳道:“诸位,我献丑了。”
  大伙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听着,也是出于对表演者的尊重。这时一阵清幽的琴声扑面而来……饶是薛崇训听过这曲子,骤然身上也是一冷,炎炎夏日的温度就仿佛在一瞬间降至了冰点。鬼音,不是浪得虚名。
  蒙小雨还在看谱子,鱼立本弹奏了一会,抬起头轻轻对她递了个眼色,她便收住微笑,张开小嘴,随着旋律和音起来。
  这曲子实在是独特,它表达的情绪好像很清淡,实则不然。它没有“楚音”里正大光明的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也没有凄厉的情感倾泻,更没有对英勇不屈的歌颂……它仿佛在无病呻吟,却能将那种微妙的情绪感染人,忧伤得让人窒息、忧郁得让人胸闷,它在表达着什么?
  一曲罢,蒙小雨忽然哭了起来,薛崇训忙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好心问道:“怎么了?”
  蒙小雨可怜兮兮地抽泣道:“不知道,我好难受……对不起诸位,我失态了。”
  薛崇训道:“好了,别哭了,只是一首曲子,它是在述说别人的情绪,你别陷进去。那不是真的,只是一首曲子。”
  蒙小雨泪眼汪汪地看着薛崇训点头“嗯”了一声。
  鱼立本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也是久久无语。
  李龟年很肯定地说道:“此曲绝不是出自我和门人之手……不可否认写谱之人的才气,但这种音律听多了有害无益。”
  薛崇训问道:“此话怎讲?”
  李龟年道:“偏颇(激)、隐晦的东西,会让人陷入绝望悲观之中,让人失去心平气和的修养。音律会影响人和物,昔者炀帝穷奢极欲,为了吃到上好的鸭肉,喂养牲畜时用珍药还不够,每日又叫宫妓给牲畜演奏音律,听说这样喂养出来的鸭肉细嫩可口……”
  薛崇训听罢顿觉隋炀帝这个人真是很有创意,但不知道传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他又想:真是白七妹所作?她难道是李龟年说的那样偏颇阴郁?
  他又想起了白七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仇人打挂。记得她很爱笑,很爱装纯,难道内心里和这首曲子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奴婢走到草堂边上说道:“禀郎君,夫人回来了,一同的还有孙王妃。”
  孙王妃?薛崇训对于这个称呼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明白是孙氏,李妍儿她娘。孙氏怎么会到自己家里来?
  薛崇训忙起身道:“告歉告歉,岳母大人来了,我去去就来,请诸位稍事片刻。”
  李龟年经常出入官员权贵府邸,见多识广。今天薛崇训请的这些人,一个宰相、一个当红宦官,肯定不只为了研究什么音乐。上回的聚会也是这样,大家都走了,张说留在薛崇训府上说事儿。
  正好现在薛崇训有事,李龟年便趁此机会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辞,多谢郡王的款待。”
  薛崇训也不多留,抱拳道:“今日实在抱歉……来人,送客。”
  蒙小雨发现李龟年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两眼,也意识到薛崇训和朝中的人可能有啥正事,便也跟着告辞。
  只有张说和鱼立本还稳起的,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倒不是脸皮厚,是猜到还有其他事儿没说。薛崇训一面叫家奴送李龟年和蒙小雨,一面对留下来的二人说道:“二位等我一会。”
  鱼立本道:“你我并非外人,不必太客套,薛郎赶紧去接岳母大人吧,我和张相公先喝茶等着……这顾渚紫笋真是好茶啊,很难买到极品的呢。”
  薛崇训笑道:“我家里还有不少,一会送你一点。”他说罢便走出草堂,叫那奴婢带路,过去见老婆娘家的人了。
  薛六是很会办事的,早已把孙氏带到了后宅门楼旁边的一间倒罩房里休息。等薛崇训过去时,什么都安排好了。他走进门,当下便躬身说道:“岳母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请您多多包涵。”
  孙氏见到薛崇训有点惊讶:“你不是和张宰相他们一起吗,现在赶着过来了会不会耽误事儿?公事要紧!”
  薛崇训道:“不是什么正事,只是与好友数人闲谈音律而已。”
  李妍儿听罢高兴道:“黑……夫君一会也带我去吧,我想听他们弹琴唱歌呢。”
  孙氏顿时板起脸来:“你真以为闲谈?薛郎与朝臣交往便是正事……再说妍儿是内眷,不能随便见客,除非薛郎叫你去,一定要记住!”
  李妍儿只得怏怏地“哦”了一声。
  孙氏又道:“本来道歉的应该是我,不请自来真是很失礼。不过我担心妍儿不懂规矩,又不能把她留在宫中太久了,所以左思右想就请殿下恩准我出宫居住少许时日,也好多多管教一下妍儿。”
  薛崇训道:“您是长辈,快别这么说,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第三十三章
象戏
  世间上的事儿就是那么奇怪,前些日子薛崇训为了哄李妍儿上床,花了不少心思都没成功;现在他有正事忙乎,顾不上李妍儿的事了,别人反倒送上门来。她娘孙氏年龄大,又做过王妃生育过女儿,肯定深明人情世故,自然知道怎么教育李妍儿,薛崇训便不用再花费心思……真是一心栽花花要死,无心插柳柳成荫。
  岳母那里见了一面,尽到了礼数,薛崇训又叫李妍儿多陪陪她母亲,然后便告别而出,准备回到草堂去找张说和鱼立本。这时他想起听雨湖畔的书房格局很像大明宫李妍儿母女住过的小院,难得心细一回,便叫来薛六吩咐道:“你找人把书房那院子收拾布置之下,然后多安排几个奴婢侍候着,让我岳母暂住那里。”
  薛六应道:“郎君且放心,老奴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薛崇训点点头,满意地向草堂而去。见到张说等人,他又客套道歉了一番,方才坐下。
  张说笑道:“薛郎得好生应付才行,家事也是难事啊。”
  “张相公所言极是,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见很麻烦。”薛崇训道。
  三人便一阵笑声,缓了一下气氛。
  薛崇训陪笑了一阵,沉吟片刻主动说起了兵制:“上回张相公提到的‘官键’之事,因关系重大,我又没有在政事堂里当差,所以慎重考虑了许久。”
  鱼立本听罢对自己能参与此事有些惊讶,虽说唐朝没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祖制,但目前的皇家对外臣边将都算比较信任,所以宦官的政治影响力并不大。鱼立本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听着。
  薛崇训又道:“雇用官键在高宗时已有先例,不过现在又为不同。高宗时的官键只是辅助兵种,不能代替府兵;现在要对吐蕃用兵,起兵数恐怕得以十万计。而且因折冲府经营每况愈下,这次朝廷如果通过官键的政见,恐怕会对整个兵制都会产生重大的影响……而且以高宗时的健儿待遇为凭,要配以田地房屋、终身免除课役、装备给养全部由朝廷供应,大量雇佣健儿的后果会极大地增加户部负担。”
  张说沉思许久,说道:“薛郎考虑得周全,我也在想维持的事,健儿之事不能单独处理,还要配以财税变法,租庸制随着逃户越多已经不合时宜,我想到了两税制,不过目前尚未思索成熟。”
  薛崇训沉吟不已,心道张说是比较有远见的,但显然没有考虑到其最大的恶果:军阀割据。这也怪不得张说,人非神仙,世上有多少人能预见到百十年后的事?薛崇训能想到隐患,不过是因为前世的知识,今儿窥视了天机而已,若非如此,他肯定也想不到。
  这时薛崇训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镇定地说道:“我认为张相公此法于国有利,我赞同你的政略,如果能帮上忙,我定在所不辞。”
  张说听罢脸上顿时一喜,喜形于色并不一定是轻浮,在心里面特别高兴的时候,老油条也会表现在脸上啊。
  鱼立本和薛崇训的关系是不错的,以前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听罢也表态道:“以后殿下要是问起,我会尽量帮着张相公说话的。”
  薛崇训又道:“陆阁老和窦宰相二人与我私交不错,这事儿我寻个机会暗示一下他们,他们定然不会从中作梗……萧相公,他和窦相公关系又比较近,也会和窦相公站一边。朝中七个宰相,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有四个能支持张相公的政略。另外从京兆府提拔上来的李守一,他做宰相时是我举荐的,不过这个人公事公办,或许不会领我的情,但健儿和税制的事儿是为了国家社稷,正因李守一有公心,或许也会站在张相公这边。此事已是无碍矣。”
  张说摸着下巴的胡须呵呵一笑,这一声笑确是发自内心。
  果然当初张说办事是抓住了要害,直接找薛崇训,如今已是验证了……薛崇训一表态,立马可以拉拢一帮人支持,胜负的可能性是急转改变。他堂堂河东王目前没有什么硬实力,但软实力是明摆着的。
  既然大家一拍即合,后面的气氛就十分融洽了,相谈甚欢,愉快而散。
  正好第二天是大朝的日子,薛崇训和窦怀贞他们又在公事场合见到了,从含元殿一同出来后便相伴而行。薛崇训趁机提道:“昨儿请到李龟年到府演奏,张相公也来了。”
  窦怀贞洒脱地迈着步子,听到薛崇训突然提到张说,便“哦?”地表示了下惊讶。窦怀贞这人已经四十多岁的人,长相还算可以,不过他的自我感觉不仅是可以,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帅,有点自恋那种。从他的言行举止就看得出来,常常故作潇洒飘逸……但在薛崇训看来就是一副装比样。
  窦怀贞想了想沉吟道:“李龟年那是名士啊,你们谈音律了?”
  薛崇训笑道:“窦相公明眼。”
  窦怀贞的眉头轻轻一皱……那张说以前不在太平公主的船上,所以现在就得不到什么信任,在朝里是受排挤的对象,怎么和太平公主的亲儿子热乎上了?而且张说这种混了几十年官场的人,窦怀贞对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张说那老小子玩什么音律?玩女人差不多……这事儿有点玄乎。
  这时薛崇训又道:“对了,上次窦相公去理会了那个叫宇文孝的人?”
  窦怀贞回忆了一下,一拍脑门道:“小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薛崇训叹道:“哎呀,我不是说了么,此人的才能有限得很,管他做什么?我只得代他对窦相公表示感激之意啊。”
  其实窦怀贞应该早就查出来薛崇训和宇文孝女儿的事了,他也不明说,只说小事小事。
  薛崇训又道:“昨儿张相公提了件朝里的事,我说我又不在政事堂,管不了庙堂之事呢。不管也好,省心点……不过我听了他说的事儿之后一寻思,确实有点道理,算了,不管他。”
  窦怀贞对薛崇训意思已经了然,什么不管?那说出来干什么?明明就是在表示想让窦怀贞帮忙的意思。窦怀贞定然比较纳闷,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难道是薛崇训收了张说的贿赂?但薛崇训好像不贪财,又或许是女人?
  纳闷归纳闷,窦怀贞自然是不可能多问的。薛崇训和他的关系虽然不错,但二人并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能说能交心的朋友,友谊多半来源于太平公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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