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与子偕臧)第1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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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谓“真心”。旧年从江宁送来的照片里,有一张她和他挽臂而行的侧影,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衣香鬓影间的玉树幽兰,依依温柔,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竟失了杀心!
她若泉下有知,该多恨他?疏影,他几乎脱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那样的依依温柔,毁了,都毁了。她该有多恨他?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几乎觉得,他毁弃的,或许能在别处找寻回来。可就算是有,也不会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远的儿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清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抱着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样轻,那样甜的宁馨儿——他不知道上天开的是什么样的玩笑?十年之后的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她说她从没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他恼怒之余隐约还有过一丝欣慰,如果她远远离开这一切,或许也算是种幸运。可是他错了。虞靖远的儿子?她遇见他,再没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他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他居然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他已然辜负她了,他错失的,再不能寻回来;又或者,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的所谓“真心”,这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他也不必再回头。
俞世存见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闲闲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们都想多了。”
戴季晟神思一敛:“什么?”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缜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终究都还年轻。年轻就难免气盛,也难免……或许真就是为了小姐置气呢?”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舱,和摇橹的汉子搭了两句话,回头对俞世存道:“让我们在江宁那边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俞世存跟出来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机密一点,还是招摇一点……”
戴季晟看着面前的河水悠悠荡荡,沉吟道:“该机密的机密,该让人知道的也要让人知道。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见一见他。”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顾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后天气稍凉下来就带一一走的,名义上只说是去探弟弟和欧阳,可安琪却一再央她等过了自己的婚礼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谢致轩完婚,还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满周岁的小人儿刚会开口叫妈妈,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咙里,大颗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红。虽说几个大夫看过都说没有大碍,但给孩子用药都极小心,病去抽丝,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好容易等一一见好,已经临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给欧阳怡去信,来年春天再做打算。
一一生病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挂心,如今一一病愈,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着带了这小人儿去余扬探望父亲。余扬地辖吴门,此处一大胜景是邓山的梅花。今年天气和暖,听闻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带了婉凝和一一去邓山寻梅。
此时虽然花事未胜,但一树树的粉白轻红已点缀在了山岭之间。一一正在学语的年纪,前阵子因为生病鲜少出门,这会儿“走”在山路上格外兴奋,攀在邵朗逸怀里,盯盯这儿蹭蹭那儿,嘴里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么,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阵,抱着小人儿向上一晃:
“一一,叫爸爸。”
顾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轻声道:“他还不会呢。”
邵朗逸淡笑着看了看她:“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逗他了。”
顾婉凝笼着一一的身上斗篷,微微一笑:“没关系。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虫蚁在他心口陡然一叮。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所以,她才会安然接受眼前的种种吗?不会记得的事,是不是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一不会记得,那她呢?
山坳处,一片轩馆掩映在几树含苞欲放的绿萼间,邵朗逸他们一到,新烤出的梅花糕便配着碧螺春端了出来,两个人正摆弄着一一品茶闲谈,婉凝临窗一瞥,忽见一行人在梅树参差中朝这边过来,在前头引路的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他身后一人远远看着亦觉得眼熟,顾婉凝约略一想,却是一个决计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怎么会是他?
她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跳,又朝那边张望了一眼:“你还约了别人吗?”
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泰然点了点头:“嗯,是个在余扬的旧识,听说我这次回来,就相约一见。”他说着,和顾婉凝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仿佛都是天衣无缝的坦然。
说话间,来人已拾阶而上,随着孙熙平走了进来:“三公子,久仰。”
邵朗逸颔首而笑:“俞先生客气,朗逸有今日,都拜先生所赐。”
俞世存亦摇头笑道:“三公子这是在骂俞某啊!”说着,目光在顾婉凝身上询了询:“这位是?”
邵朗逸在婉凝腰间轻轻一揽:“这是我夫人。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婉凝闻言,对俞世存客气地点了点头:“俞先生,您好。”接着,便对邵朗逸道:“一一怕是困了,我抱他去睡一会儿。”
邵朗逸还未发话,俞世存已笑道:“夫人请留步。这就是夫人去年新添的小公子吧?敝上欣闻府上弄璋之喜,特意备了一份薄礼,给小公子把玩。”他身后的随从捧出一方乌木盒,俞世存亲自上前打开,只见里头盛着一枚汉玉镂雕的螭形佩,沁纹典丽,古意盎然。
“俞先生太客气了,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给小孩子玩儿的。”她脸上仍是礼貌却疏远的微笑,“失陪了。”说罢,便抱着一一转身而去,只听邵朗逸洒然笑道:
“我这位夫人从小国外长大,和人应酬起来,总是直来直去,不大懂得客套。”
她抱紧了一一,只觉一步一步都是虚浮的。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二哥?恩师?
她想起之前在泠湖的懒云窝,她翻过邵朗逸的相册,里头有他昔日去国之前和家人拍的旧照,他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我二哥朗清。”
“你二哥也是阵亡的吗?”
“不是,我二哥被戴季晟的人怂恿兵变,被我父亲亲手击毙在莒山。我父亲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病倒的。”
既然如此,俞世存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们要谈什么?他和邵朗逸又有什么可以谈?他们要谈的事情,会和她有关吗?
“妈妈……”
一一奶声奶气的轻唤让让她心头一颤,过了周岁的一一已经是个漂亮的孩子了,挺直的鼻梁带出了一点男孩子的英气,她把额头贴在孩子温暖幼滑的小脸上,方才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念头却让她背脊发寒。不会的。他们是兄弟。
兄弟?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父子尚会反目,何况兄弟?可是,邵朗逸那样的人,会吗?
瑶琴不理抛书卧。醒时诗酒醉时歌。
他那样的人,会吗?
她不信,也不愿意那么想。
可是,她相信的,会是真的吗?
“今日这礼送的也算有心意了。”邵朗逸拿捏着那玉佩笑道:“他们一定是打听好了一一的名字,才特意选的。”
“也未必。”婉凝放下手中的湖笔,回眸笑道:“人家都说了,弄璋之喜嘛。”她移开镇纸,把刚写好的一页字拿到邵朗逸面前:
“我练了这么久,你瞧瞧怎么样?”
邵朗逸接过来一看,一篇柳楷颇有几分挺秀,录的却是李后主的一阕渔父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他一字一字看着,轻吟了出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一边念,一边提笔圈出几个字:“有点儿意思了。回头你再好好写一幅,我叫人裱了,挂到蓼花渚去。”他说着,又看了一遍,对婉凝笑道:
“你几时喜欢后主词了?”
她微笑婉然:“我之前看到,就觉得......只有三公子才配得起这阕词。”
邵朗逸望着她,惟见明眸翦水,一片澄澈,心中有些暖,又有些涩。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惟有两三枝。可她这样知他的心,却是为着他吗?这念头让他安慰,又让他觉得凄然。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
过了旧历年,邵朗逸才带着婉凝母子回到江宁。到了正月十五,虞夫人特意备了家宴,叫邵朗逸带康雅婕到栖霞来。泠湖的丫头左右无事,有心去看热闹,宝纤便撺掇着顾婉凝也去文廟街看灯。元宵佳节,文廟街这样上迎公卿,下接黎庶的游乐之地,绛台春夜,香街罗绮,满目的月华灯火,龙腾鱼舞,让人再不辨天上还是人间。
“兔兔……妈妈,兔兔……”一一的小脑袋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不住地纵着身子,顾婉凝几乎抱他不住,又怕在人群里挤到,只好交给随行的侍卫。一一被擎在高处,拉过这个又拽那个,一条街走了不到一半,拿东西的侍卫两只手上已塞满了花灯、糖人儿各色玩意儿。此时前头的人群轰然向两边一分,一条金光灿然的“龙灯”冲了出来,跟着前头的“宝珠”,飞冲腾挪,四下里一片彩声。
婉凝正抬头指点一一去看,忽听宝纤朝她身后招呼了一句:“韩公子!”婉凝回头一看,近旁一个穿着银白锦袍的年轻人正是韩玿。她刚要开口,唇边的笑容展到一半,却倏然定住了,韩玿身边和她近在咫尺的人,赫然却是霍仲祺!
只是他一身戎装在夜色里不易察觉,她第一眼没有看见。
他们二人也是刚随着人群挤到这里,韩玿见顾婉凝面露异色,一时惊在那里,不用回头也知道小霍的神色只会更糟,他原本是因为小霍此番回来过年,整日郁郁寡欢,才拉他出来散心的,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顾婉凝,连忙笑容可掬地圆场道:
“你自己带着一一出来啊,朗逸呢?”
婉凝连忙转过脸,仓猝地应道:“他到栖霞去了。”她说罢便想带一一躲开他们,可是面前的龙灯旱船正舞得热闹,人群熙攘无处可走,只好按下心中的乱麻,专心哄着一一看灯。
此刻的乍然相遇,霍仲祺也全无防备,待见她一看到自己便惊慌失措地变了脸色,胸口犹如被重锤敲过。她这样怕他,这样厌弃他。她就在他身边,可及,他却连看她一眼也不敢。她说过,她不要再见他了,他压到心底的声音微微 :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我不是有心的,我这就走。”
他低低说完,也不知这一片喧闹中她听到了没有,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全然不顾周围赏灯人一迭声的抱怨。
他忽然想再看她一眼,可那万烛光中千花艳里,隔着千人万人,他怎么也看不到她。看不到。
等韩玿追出来,已不见了小霍的踪影,他这一走,不单是离了文廟街,却是连夜便回了渭州。
皓月当空,圆满的无失无缺,可月下的人,却总不得圆满。
隔了几日,韩玿照例到泠湖来教婉凝度曲,婉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等学完了今天的“功课”,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她几番犹豫,还是迟疑着开了口:“我听说,这两年……小霍一直在陇北?”
韩玿呷着茶,若无其事地点头笑道:“他在那边剿匪,轻易不肯回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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