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校对)第26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65/677

  官庄外乃是两座蜀军监视楚使兵的哨楼,数名蜀兵守在哨楼里看着官庄里数盏气死风灯高悬,仅见两队兵卒披着蓑衣,在雨下巡视营地,一切都如往常,并没有因为迎亲使韩谦连夜留宿在官庄内,就有所变化。
  现在两国已经正式结盟,迎亲使再有数日便会护送清阳郡主回楚完婚,负责盯防楚使营地的蜀兵也觉得百无聊赖,却不知道在屋舍之内,七百多楚卒皆执兵披甲,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数匹快马践踏着稍稍积水的驰道,踏碎寂静的夜色,惊醒官庄外哨塔上的蜀兵,也惊动官庄辕门内暗付的楚卒。
  “副使郭荣郭大人在此,请问韩大人可在营中?”
  郭荣勒住马,他身后一名小宦尖着声音朝紧闭的辕门里叫喊道。
  “我家大人在营中,此时夜色已深,郭大人有什么差遣?”奚发儿借木梯,人从辕门上方探出头来,手握紧腰间的佩刀,极力按住心头的怒气,尽可能放淡语气的应付郭荣这几个与安宁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死太监。
  “韩大人两日未归,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郭大人放心不下,特地过来问候一声。”小宦尖着嗓子跟奚发儿回答道。
  “没什么事情,我家大人就是想着马上要离开蜀地,想着在城外多散散心。我家大人已经睡下了,请郭大人放心回去吧。”奚发儿强抑住内心杀人的冲动,说道。
  “我是郭荣,奚发儿,你打开辕门,放我进去见韩谦一面。”郭荣哪里那么容易被奚发儿三言两语打发走,驱马走到辕门前,让里面的人拿灯照清楚他的脸,坚持要奚发儿打开辕门,放他进营见韩谦一面。
  使蜀这么多天,韩谦不时会出城,但为免蜀人猜忌,从来都是当天来去,绝不会在城外宿夜,而这一次出城,韩谦连着两夜未归,也没有露面,仅仅是派了一人回城,跟他及蜀国鸿胪寺的官员报备一声,他怎么会相信韩谦仅仅是滞留城外散心?
  “郭大人,你知道我家大人脾气不好,睡下之后不会愿意看到有人无事惊扰他,还请郭大人不要让我们为难。”奚发儿拒绝道。
  郭荣脸色阴阳不定的盯着紧闭辕门上方露出来的几张脸,借着灯火能看出韩谦身边的这些人,脸色皆是不善,甚至都有人将上弦的弩箭对着他,似乎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弩箭射出。
  韩谦遇刺或是生了什么急病?
  郭荣不认为安宁宫的刺客会舍近求生,潜到蜀地来刺杀韩谦,但倘若不是如此,韩谦手下人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善?
  莫非是徐后在金陵已经发动宫变,甚至还第一时间扣押赴京出任京兆尹的韩道勋,而这一刻韩谦已经通过他手下的情报网,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这是郭荣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虽然距离真相不远,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韩道勋在金陵已经受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而死……
  ……
  ……
  官庄内被其他建筑包围的大宅里,更是厉兵秣马、气氛沉郁,廊前院后皆是甲卒守侍,阻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奚荏走进院中,透过门窗看着灯影流泄,不时传出一声桌椅被劈裂的沉闷声响,她推开门,见韩谦披头散发的手持一把崩开无数缺口的精钢直脊刀,站在一张被劈断开的长案前。
  才短短两天时间,韩谦的眼窝便深陷下去,披头散发仿佛如疯狗一般站在屋中,眼瞳赤红,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劈开、斩毁,撕成粉碎。
  奚荏走过去,要将刀从韩谦手里夺过去,然而这刀便像铁铸一把,被韩谦死死握在手里,纹丝不动,她苦劝道:
  “你再这样为难自己,怕是未等回到楚地,身体便先扛不住了,老大人的仇,你如何去报?”
  “我心里恨这天这地,为何待我父亲如此不公?恨我自己如此无能,叫老人家在五十生辰之日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我心里恨意消不掉啊!”
  韩谦发狂的怒吼着,发狠伸手将刀直刺。
  看着直脊竟然直接刺入墙壁之中,奚荏心里也是暗惊,心想韩谦心里的恨意是何等的炽烈,才能将这一刀刺出如此之狠、之快,才刺入夯土墙而没有在入墙之前崩断掉?
  “老大人奉诏见温暮桥,也早就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也是抱着必死之志,为生民争一线生机。此仇要报,但老大人绝不愿看到你如此糟践自己啊!”奚荏心疼的劝道,见韩谦两鬓短短两天,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
  见韩谦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奚荏示意侍卫将屋里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都搬出去,再走到韩谦身后,看到窗台上那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到窗台上残积的烛泪,也不知道过去两天两夜,韩谦盯着这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了多久,心疼的用身子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韩道勋奉诏去见温暮桥之前,在京兆府衙门后堂写下来留给韩谦的书函。
  只是赵无忌、何柳锋一路艰苦跋涉,虽然将书函用油布认真包裹起来,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忍受严寒洇渡河流时,被河水渗透进去,使得书函上的字迹糊作一团,已经辨认不出几个字来。
  这是韩道勋生前留给韩谦最后一封书函,却是如此,以致韩谦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父亲奉诏之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
  奚荏能体会到韩谦那种极力想多辨认出一字的心情。
  赵无忌他们也是内疚无比,却也难以挽回;只是旁人也不会去责怪他们,毕竟他与何柳锋这一路吃了太多的苦,才赶在蜀人知悉此事之前,将消息提前传到他们耳中。
  “我五年前做过一梦,梦见我父亲生性孤直,一生皆为生民请命,终有一天触怒满朝权贵,触怒天佑帝,而被天佑帝杖毙廷前,我也受其牵累,车裂于市——这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以致我过去五年,皆为逃避车裂的命运而苦苦算计,但任我百般算计,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五马分尸的命运,会落到我父亲的头上!你知道我这几天不时从噩梦中惊醒,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噩梦吗?我这几天便是梦见我父亲在京中受车裂之刑惨烈啊!”
  韩谦手背青筋暴露的抓住窗台,恨不得将劈有道道刀痕的窗棂抓裂开,忍不住泪水流下脸颊。
  “我父亲在楚州任推官,数年没有一例冤狱。我父亲出知高邮时,时逢兵祸洗掠,又遇大灾,十户九饥,街巷河港皆是嗷嗷待哺的饥民,楚州纲粮从高邮过境,我父亲请押纲官停船卸粮以赈饥民。众人阻之,说这是死罪,我父亲说死他一人而活生民十万,可矣!押粮官不从,我父亲执刀上船缚之,消弥民乱。朝廷调我父亲入京充职宏文馆,不过一清闲官尔,信王以楚州刺史之位秘留之,我父亲拒之,言信王性烈势强,非朝廷之福。为行瞒天过海之策以拯金陵数万饥民,我父亲不顾半生清誊,廷前谏驱饥民。而这一次,我父亲也是猜到金陵危局而毅然赴任,只为一丝有消弥战祸的可能而苦苦奔波、左右求索。只是这世道如牢,他没能将南墙撞破,心里已经是凄苦无比,最终竟受五马分尸惨刑,你叫我如何不恨!”
  奚荏黯然,她这几年在韩谦身边,只看得到韩谦身上频施奇谋的光芒,便觉得老大人在叙州多少有些黯淡无光,却没有细想过,韩谦所行之事是那么的凶险,便以引诱数万流民涌入叙州这事来说,稍有差池,便会滋生不可控制的民乱,这一切要是没有老大人在叙州坐镇,夙夜操劳的恤民爱民,断不可能使叙州在削藩之前,有那么稳固的基础。
  韩谦闭起眼睛,任眼窝里的泪水落下,又说道:“我心里悔恨啊,要是在叙州时不加隐瞒,早早将这死局告诉父亲,也不至于叫他老人家死得如此之惨!”
  这时候周处走进来,看到屋里七零八落以及韩谦面目如鬼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朝院子里走去。
  “怎么了?”奚荏问道。
  “副使郭荣出城赶过来想见大人,在辕门外守了好一会儿,奚发、孔熙荣他们堵着不让他进来,我过来问大人知不知情……”周处讷然说道。
  周处于武陵城攻陷时被俘降,才归附到韩谦身边任事。
  韩道勋的死,他虽然也觉得冤极,却没有杨钦、奚发儿他们那样的悲愤,此时更担心将郭荣蛮横的阻拦在营门外,有可能会叫蜀人窥破什么。
  他刚才去见杨钦,见杨钦也是一副想将郭荣抓进大营杀掉的狠劲,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这边看情况。
  “啊,”奚荏微微一惊,知道周处过来知会一声是对的,苦道,“一个个都不叫人省心,你去放郭荣进来!”
  周处刚走出去,奚荏见韩谦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之色,心想孔熙荣他们满心悲愤、怨恨,多半不会听得见周处的话,喊他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第三百五十章
郭荣
  辕门打开,郭荣刚将马交给身后的侍宦,就见奚发儿、孔熙荣带着人,迫不及待的将辕门关上,又有十数名甲卒如狼似虎般从暗影里窜出来,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难不成你们敢杀了本官不成?”
  奚发儿、孔熙荣却不管他,左右甲卒一拥而上,将郭荣及随行的侍宦四人摁倒在湿泞的泥地里,见他们还敢挣扎,便捂住他们的嘴,拿刀柄兜头兜脑的狠砸下去,砸得郭荣眼冒金星,口鼻却被捂得严严实实,直欲闷死过去。
  “你们疯了,快放开郭荣!”奚荏抽出短剑,连着剑鞘兜头兜脸的狠狠抽打过去,将奚发儿、孔熙荣等人赶开,怒斥道,“如何处置他,自有韩谦说得算,轮得到你们在这里放肆?”
  将悲愤难抑的人赶开,奚荏使周处带着郭荣随她去大宅。
  郭荣眼角被打裂,刺咧咧的痛,差一点眼珠子都被打爆掉,但看孔熙荣等人目眦欲裂,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他再迟钝也猜到安宁宫在金陵已经发动宫变,而韩道勋的命运则比他之前猜测的还要严重,可能已经丧命安宁宫之手了!
  郭荣跟在奚荏、周处身边往庄子里走去,不作声说什么。
  他此时又能说什么?
  将郭荣带到一间空房子里,奚荏怕有人又来找他出气,便令周处亲自守在廊前,阻止别人靠近,她随后便离开去见韩谦。
  奚荏离开之后,便没有出现,郭荣在空房子里坐立不安。
  不时有人试图闯进来,虽然都被周处强硬的阻拦住,但韩谦没有出现,他悬着的心总是没办法落下来,更无从知道金陵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安宁宫已经彻底掌握住金陵的局面了吗?
  楚州、潭州的反应是什么?
  在空房子里苦苦熬了一夜,待晨曦从窗外射进来时,郭荣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他推开门,看到周处抱刀坐在廊前,韩谦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院子里。
  韩谦阴戾的脸,在晨曦之下满是狰狞,令郭荣触目惊心,没想到才短短三天不见,韩谦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瞳,蓬乱的须发、削瘦的脸颊、杂白的鬓发以及狠戾狰狞的神色,全无往日淡定儒雅的风范,直如换了个人一般。
  看韩谦在甲衣之外披了一件麻衣,郭荣也确知韩道勋在金陵已经被安宁宫加害了。
  “金陵剧变,非郭某所愿,人死不能复生,还望韩大人以大局为重!”郭荣强作镇静说道。
  “什么是狗屁大局,什么人死不能复生?”韩谦抬脚就将郭荣踹出一丈远,狰狞怒吼道,“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父亲被那狗后徐惠拖到东市五马分尸!试问我父亲何等赤胆忠诚,夙夜操劳,一念只为民生,却落得如此惨烈下场,你这阉贼可有问问这贼老天为什么不睁开它的狗眼,为什么不以大局为重?”
  郭荣被韩谦踹了这一脚,直痛得肝肠欲断,差点一脚就被韩谦踢死当场,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韩谦怒吼出来的话。
  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
  天啊!
  郭荣仿佛如遭雷劈,难以想象安宁宫发动宫变后,竟然以如此酷刑处死韩道勋?
  帝后徐惠疯了吗?
  内侍监章新春疯了吗?
  崇文殿陈行墨疯了吗?
  牛耕儒疯了吗?
  即便一定要处死韩道勋,以扫清篡位的障碍,韩道勋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赐绫赐鸩杀之,为何要施以如此暴刑?难道是嫌韩谦心里的恨意不够深,不够激烈,不够焚山沸海?
  难道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将要跟怎么一个人物结成挫骨扬灰都不能解其恨的死仇吗?难道他们就完全没有意识到,将一个被韩道勋压制住野心跟狠毒却有着神鬼之谋的人变成一头心里充满恨意、一念想着复仇的恶魔,有多恐怖吗?
  “韩叙州任楚州推官,推决冤狱,公正不阿,数年无一错例、无一漏网,被州人誊为青天;知高邮冒死截纲粮,拯饥民以解民乱之危,乃大楚直臣;为拯金陵饥民,不惜自毁清誊,乃大仁,”郭荣依墙而坐,“韩叙州大直大仁,一心直念社稷之危,以解民苦为念,却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乃千古奇冤。郭荣愧为安宁宫一党,韩大人诛我,郭荣绝无半句怨言,但在韩大人动手之前,郭荣有一下策,请韩大人一听。蜀主王建一旦得知金陵剧变的消息,即便不会立即与安宁宫媾和,也多半会扣押韩大人,推延婚期,或观望形势,或要求潭州让出更多的代价,请韩大人杀死郭荣之后,立即远遁回楚,切莫有半点迟疑!”
  韩谦手臂青筋暴露把住腰间的佩刀,就站在门槛外虎视眈眈盯住屋里的郭荣。
  “郭荣虽是安宁宫一系,却与老大人相知甚深,杀他非老大人所愿见。”杨钦此时也恢复些理智,也清楚郭荣所说不假,他们此时身在蜀地,仅有七百多兵马,一旦蜀主王建兴起扣押他们的心思,他们无法离开蜀地,就谈不上为老大人报仇雪恨,更谈不上插手大楚当前的乱局,说不定真就让安宁宫的图谋得逞。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65/67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