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臣(校对)第6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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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恩没有留在内侍府,回到府邸,天色昏黑,偌大的府宅却没有用几名仆佣,好在蝉鸣虫啸不已,却也不觉得冷静。
  杨恩简单的喝过一碗药粥,坐到灯下,将金陵城防图展开,蹙着眉头怔怔的看了半晌,老仆走进来禀报:“蔡侯过来了!”
  杨恩叫老仆将蔡宸请进来,心里却又疑惑,樊川河惨败之后就一直在宅子里养病的蔡宸,这时候跑过来找他做什么?
  蔡宸与杨恩对案坐下,看着铺开长案上的城防图,问道:“即便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有几分可能守住金陵城?”
  “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或有十之二三守住城池吧,然而张蟓、郑榆、张潮等人之前皆反对迁都,这大概也意味着即便能勉强守住城池,也不会有多少勤王兵马过来,”也不去揣测蔡宸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杨恩心灰意冷的将他对时局的判断和盘托出,说道,“金陵城看似繁华如旧,此时却像是一座蛀透的朽厦,太多人想着看它轰然倒塌,好叫他们能另投门庭!”
  “正因为太多人看到金陵城金玉其外,看透金陵并不堪击,才想着等金陵城垮塌后再心无挂碍的另投门庭,只是金陵城轰然垮塌,多少无辜者会为之殉葬,却甚少有关心。”蔡宸说道。
  “……”杨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没有说道。
  “就拿老侯爷你来说,以你与梁主及梁国诸臣的交情来说,金陵陷落,梁国君臣必以上宾相待,尔后放舟江湖、行走河川,也是好不快活,却是好过案牍劳形——而百年之后,世人也会铭记老侯爷你乃是大楚的贤良忠臣,”蔡宸继续说道,“倘若老侯爷你这时候主张投降,即便能挽救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免于无谓的殉葬,但身后免不了会被无数自谓清高者吐一口唾沫,甚至后世还会以为大楚活生生的葬送在老侯爷你的手里,老侯爷或许将以大楚罪臣名入史册,那真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
  杨恩气得青筋暴露,都要伸手将蔡宸赶出去,甩袖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你不要用这等激将法对我,老夫即便不要这清誊,这朝堂上那么多文武官员,是我说降就会降的?这大厦再腐朽,却怎么还是需要最后一击,才会轰然震塌啊!”
  蔡宸风轻云淡的坐在案后,看着杨恩说道:“老侯爷说的是,凡事确实是需要一个契机,但一定要死上十万八万,梁国吞并我大楚,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吗?”
  “你过来到底有什么话藏着肚子里,不妨径直说来。”杨恩有着不耐烦的厉色说道。
  “寿王爷当初谋事时,暗中使人在市井街巷暗传太后与梁主的秘事。虽然这些风闻在事后都被压下去了,但老侯爷有没有想过,太后与梁主之间,未必就有那么清白呢?”蔡宸问道。
  杨恩疑惑的盯着蔡宸,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事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蔡宸接下来将要说的事情。
  “不管是早生情愫,还是委屈求全,太后下嫁梁主、以全求宗族、朝臣,总比朽厦轰然垮塌,更容易为那些等候着的人接受,只是首倡者所要背负的名声,却是更恶了……”蔡宸说道。
  杨恩失魂落魄的坐回到案席上。
  他猜到蔡宸这时候赶过来是希望他站出来倡降,却没想到蔡宸竟然要他做这事的首倡者。
  “老侯爷,你千万不能应这姓蔡的……”旁边的杨府老仆也吓了一跳,顾不得蔡宸在场,忙跪下来劝阻道。
  老仆跟随杨恩一生,他当然知道杨恩素来极重清誉,要是答应蔡宸这事,残生背上这样的骂名活着,对杨恩这样的人来说,该是何等的痛苦?
第七百九十四章
劝嫁(一)
  “什么?”
  削瘦的少年凌晨时做了噩梦,之后一直都没有睡着,清晨时困顿不堪的坐在大殿御案后,头脑昏沉沉的,待听到杨恩沙哑暗沉的声音说及“太后少小潜游楚地,与梁主偶逢,便有相知之谊;待逢楚难,太后随梁主潜投楚境,更是患难与共”,背脊骤然间坐直起来,眼睛怒瞪,难以相信身为宗室族公的杨恩接下来要说什么。
  沈漾、杜崇韬、周炳武、张瀚、郭亮、顾芝龙、黄惠祥有一个算一个,也都难以置信的没想到会是杨恩在今日的廷议,提及太后与梁主韩谦的“旧事”!
  杨恩声音沙哑得可怕,仿佛破旧的老风箱在漏着气,站在殿前,说道:“天下四分五裂,万民苦之久矣,金陵十数万将卒亦不愿再战,然而想不战而得信梁国君臣者,唯太后下嫁事之……”
  清阳似乎也难以置信杨恩会说这样的话,拂袖而去,削瘦的少年仿佛一只激怒的牛犊,拿起御案上的一只玉石镇纸,就朝杨恩砸过去,怒斥道:“你如此胡说八道,如何对得住先帝,对得住杨氏列祖列宗!”
  杨恩胸口被玉石镇纸砸中,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晃,没有让开,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
  张平看到少帝怒急要去夺仪卫手里的仪刀,忙上去将少帝拖住,但他也是百般不解的看向坐在殿中的杨恩,却不知道他为何想到这种馊主意!
  是韩谦派人游说他出头?
  然而韩谦即便对太后志在必得,又何必搞得如此难堪?
  “陛下息怒,杨侯也是为国事操切,情急胡言!”杜崇韬、周炳武、顾芝龙等人这时候才上前一起劝少帝息怒。
  “你真是老糊涂了啊,你我有什么颜面去九泉之下的先帝?”沈漾坐在赐座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后才指着杨恩斥道,但随后他便是一阵急剧的咳嗽,吐出一大口血。
  要不是旁边顾芝龙眼疾手快,沈漾都要一头撞到石地上……
  ……
  ……
  “看看你出的这个锼主意。”
  崇文殿里发生的一切,当夜就传到北岸的棠邑城里,冯翊拿到刚传过来的秘信,摊放到王文谦的面前,不满地说道。
  “要是沈漾当堂气死,再叫杨彬拿刀将杨恩给刺死,这玩笑就开大了!”
  “是和并,还是吞并,这里面的区别极大,”王文谦拈起一枚棋子,落到棋盘上,“韩谦迎娶清阳郡主,主要的还不是更轻易的去解决川蜀问题,而是要彻底的消除江南的隐患……”
  “怎么说?”冯翊不解的问道。
  他们最初的计划,是炮击静海门后,由富耿文游说顾芝龙或者其他哪个大臣站出来倡降。
  冯翊却没有想到在进入历阳后,见过王文谦,整体计划里多出“逼嫁”这个环节来。
  要说韩谦暗地底跟清阳发生些什么,冯翊一定会积极拱事的,之前多多少少就觉得“逼嫁”这事搞得有些节外生枝了,现在得知楚国君臣在崇文殿的反应,就觉得事情反而复杂了。
  再说,他对王文谦素来没有好感,说话也没有好客气的。
  目前,韩谦他亲自留在历阳,“逼嫁”一事主要由冯缭、冯翊、殷鹏等人到棠邑来暗中主导;冯缭临行时,又特意请王文谦随他们一起到棠邑来出谋划策。
  面对冯翊的质疑,王文谦却风轻云淡地说道:
  “大楚立国已经三十年,江南已经没有几个人心里还念着前朝,早就以大楚臣民自居,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啊……”
  冯翊的思维更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颇为思索的坐下来,问道:“这怎么是棘手问题了?”
  “自古以来,兼并天下就没有不流血的,要是君上没那么宽厚仁慈,直接驱兵马渡江,杀十万人头滚滚落地,杀得那些个蝇营狗苟之辈胆颤心寒,所谓的大楚也就烟消云散,无人再会念及,而接着君上要在江南推行新政,也无人敢以头试刃。”
  冯缭坐在一旁叹息了一声,说道。
  “然而君上不想杀一个人头滚滚落下,同时又不想暂缓在江南推行新政——其实也不能暂缓,越往后拖,推行难度越大。这样一来,就难免会滋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隐患。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人头滚滚的血洗,新政要在江南强行推行下去,你知道旧日的乡毫世豪心里会滋生、暗藏多少怨气怨恨?再一个,你以为普通民众受益于新政,就一定会念着新政的好,念着洛阳的好?新政对普通民众的生活,一定会带着变化的,即便这个变化绝大部分是好的,但只要一小部分不那么好的,人心会有怎么变化,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施之非恩、不授成仇而已。”冯翊说道。
  “道理并不复杂,人心最难掌握。北地都被打残了,百废待兴最是好办,金陵几场乱事都没有波及太广,平息也快,没有人会想着这里面有多少君上的功劳,他们只会想着楚国给江南带来三十年大体的太平——这一方面会加强江南民众的故国情思,另一方面,也在表面上削弱了推行新政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从而在江南形成更强烈、范围更广的抵触情绪,这与所谓的故国情思两相结合起来,问题就会变得更大。更不何说,江南民众心里还有一个‘少帝’在啊……”
  冯翊还以为十数万大军压迫之下,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却没有想到冯缭他们还担忧那么多的问题。
  “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兼并江南之后,新学在江南的传播的速度不会慢,这决定了解决这些隐忧不能有片刻的拖延,”殷鹏说道,“就像火炮,除非不用,一旦使用起来,随着江南等地的钢铁冶练、铸造水平快速提高起来,各地炼制火药、铸造火炮都不会存在什么障碍——郑氏也好、张潮、张瀚、张蟓、张封、顾芝龙甚至黄化、杨致堂、杜崇韬现在都无比老实,似乎随时会做好倒戈相迎的准备,郑晖在兴王府对我们派去的秘使也十分的客气,但新学在江南乃至岭南、黔中彻底的推广开来,他们还会不会老实如故,那就难说了……”
  冯翊能明白赶在新学新术彻底传播开之前,真正意义上的完成“天下一统”的必要,但他还是同情杨恩的境遇。
  沈漾是一块顽石,唯有杨恩能真正赢得他的尊敬,这时候却要亲手将杨恩推到火坑里,他想想也是不忍:
  “也不能叫蔡宸去游说杨恩出这个头啊。”
  “唯有杨恩能想明白这些,也唯有杨恩愿意牺牲自己,”冯缭说道,“兼并天下从来都没有便宜事,我倒是希望君上能更果决一点,能更心狠手辣一些!现在杨恩站出来了,我们接下来就要更多的人知道,他们不站出来跟着杨恩一起进谏‘劝嫁’,楚军仅仅是单纯的投降,绝不可能免除后续所有的清洗,天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便宜可占……”
  劝嫁和亲之所以成为兼并江南前夕最关键的一环,其作用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明确韩谦南下,对楚国实施的是“和并”而非“兼并”的名份与法统,一方面是后续解决川蜀问题打下基础,还有一方面,就是要楚国一个个所谓的重臣宿将,倘若想自保,就必须“自污”,自己从各地世族宗阀领袖的位子上走下来。
  在冯缭、王文谦等人看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和平”的解决掉一些问题。要不然的话,大梁兵马开进金陵城,即便楚军都不反抗选择投降,后续必然还是要辅以一系列的清洗手段,才有可能化解诸多隐患,巩固对江南等地的统治……
第七百九十五章
劝嫁(二)
  “那人一定要搞成这样,岂非拿哀家放到大火上烧着吃才高兴?”
  清阳见雷成佝偻着身子走进大殿,蹙着秀眉,冷声问道。
  “此番南下,李知诰、冯缭、顾骞、朱珏忠等大人侍驾,都以为不流血难以平息战事;即便此时不流血,也绝难避免日后流血——我五日前秘密赶往历阳觐见君上,除了淮东外,诸大人还在为金陵应死十万人、死三五万人,还是死伤万余人稍加意思一下争议不休。而真正要死人,就保不定会累及太后与陛下。君上则坚持要诸大人想以善策,以全金陵及江南,更要照顾好太后与陛下的周全。”雷成说道。
  “这算什么万全之策?”清阳怨道。
  雷成待要再劝说一二,这时候听到殿下脚步声响,片晌就见两名宫女急冲冲的走过来,禀道:“陛下怒气冲冲,要下诏赐死杨侯,张大人相劝不住,还被陛下打破了额头……”
  “真是乱套了。”清阳急冲冲的与雷成往少帝寝宫走去。
  隔着老远便听到东西哗啦砸地的声音,走进寝宫大殿,就见张平与几名侍宦跪在大殿门口,显然是拦着不叫杨彬闯出去,但杨彬在大殿之内砸东西发泄,他们却也不敢上前劝阻。
  张平霜白须发,已被血迹染红。
  “陛下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清阳厉声喝止道。
  少年到底还是畏惧清阳,气呼呼坐回御案之后。
  “你以为这位子天然就是你该坐的,你知道你这位子之下堆积着多少累累白骨、藏着多少杀机?你以为满朝文武跪地叩头高呼万岁,心里对你当真存有几分畏惧跟尊敬?”清阳挥手叫无关人等都退出寝殿,仅留张平、雷成在身边,走到御案前,盯着稍不服气的彬儿,厉色质问,“你可知道蒙军主力于泽州尽毙之后,沈相、杨侯数番想着迁都,而周炳武、杜崇韬、顾芝龙、张瀚有一个算一个,甚至杨致堂都缩回洪州了,却还上书劝阻迁都吗?他们一个个是真为大楚社稷着想,想着据金陵与梁军决一死战?又或者说,他们原原本本就是想着你我母子二人干脆利落的为大楚殉葬掉,他们可以毫无负担的另投新主?张平、杨恩教你帝王治天下之术,却非要你成为妄自尊大、不知所以之人……”
  “……”少年还是气鼓鼓的坐在御案之后,默不作声。
  “张平,你将天佑十二年以来先帝与韩谦发生诸多事,把你所知道的,都说给陛下知晓,不要有一丝隐瞒与掩饰。”清阳也是气恼的坐下,将张平喊到跟前,着他将天佑十三年延佑帝出宫就府、韩谦、冯翊、孔熙荣、李冲等人于临江侯府侍读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以往杨恩、张平教导少帝,虽然说是竭力想着以经世致用之学相授,但涉及到天佑十二年以来的旧事,必然会有所避讳,也必然会有意忽略韩谦的存在,而突出延佑帝的少年得志、英明神武;甚至会有意淡化金陵逆乱前后杨氏内部自相残杀的残酷跟血腥。
  包括韩道勋的真正死因,之前又如何能原原本本的说给少帝知晓?
  然而无论说到淅川之战、削藩及平定金陵、棠邑守卫诸战以及延佑宫变,张平都是亲历者,太多的细节内情,甚至太多人内心的曲折以及形势变化,他比沈漾、杨恩都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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