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败家子(校对)第4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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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素臣道:“那么,还要请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这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学问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朱夫子也倡导,读书人该格物致知,既自己去体悟万物之理。文先生既乃当世大儒,若没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因为对理学研究的精深,便要代圣人、朱夫子说话,这样是不对的。孔圣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东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是瞎子聋子,不曾看到这个世界,因而,却需圣人们来告诉你,原来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读书人不该如此!读书人学圣人之道,是牢记圣人们的本心,圣人之道是什么?圣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爱自己的兄弟。是叫我们多去观察事物。是叫我们崇尚礼仪。是叫我们为政以德,叫我们勤学、是教导我们君使臣该以之礼,臣事君当以之忠。诸如种种,都是圣人之道。”
  “可如何去观察事物,如何去穷究自然之理,却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圣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于诸国,推行仁政之法,这些,在当今世道,有吗?春秋时,井田制虽已崩坏,可依旧还有井田之残余,因而,孔子认为井田崩坏,是天下动乱的原因。那么,当今的世道,井田之制,已经很久远了。”
  “还有,朱夫子在的时候,那时靖康之耻,南宋偏安,朱夫子请求抗金,不为采纳。这些,而今有吗?朱夫子作《四书章句集注》,更著有书册无数,著作等身,天下人,无不敬仰,可这些书,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经历,是他所见所闻,对世界的感悟。学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学生自以为,自己既是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的学生,正因为敬仰他,才学习他一样,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事物,又学习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识啊。”
  “文先生说,读书人应当为圣人立言,可这后一句,文先生似乎说漏了,后一句是:为往圣继绝学啊。朱夫子在圣人之上,开启了自己的思考,兴盛了儒家,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今日之你我,为何不敢学朱夫子,在此基础上,针对圣人之道,去开启思考呢,世道已变了,人也应当变,圣人之道不会变,可如何诠释圣人之道,又如何在这已变化的人间,在圣人之道的基础上,如朱夫子一般,去开启新的思考,这不正是你我之辈应当做的吗?”
  “文先生乃是大儒,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为天下人做榜样啊,若只是捡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话,反复的诵读,那么,天下,何须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这岂不成了离经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当初,理学,也曾被斥为‘伪学’,也是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还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摇头:“不敢,学生亦是朱夫子门下,若不学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给学生开启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听着二人唇枪舌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维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跃的多。
  不少人以为,王守仁口里所讲的新学,一切随心,理应可能承袭至宋时的心学,定当会对朱夫子,进行大力的批判。
  可谁也不曾想,王守仁依旧还是采纳了不少朱熹的主张,并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圣人之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最无耻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学生,我所学的,就是朱夫子,没错,我很正宗……
  这……有点儿尴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话,虽然有人不认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开始就希望让王守仁站在理学对立面来进行大力的批判,想来他也没想过,这个新的学问,却是死死的抱着理学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这令他有力气无处使。
  甚至……大家隐隐有一个感觉。
  王守仁居然在争夺朱夫子的话语权,自认为,自己是在朱夫子当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于只知鹦鹉学舌的文素臣,却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面上带笑,眼睛却凝望方继藩,似笑非笑。
  那朝鲜国王李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中!”
  人群中的某个人,看着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却是沉默了。
  他一直觉得,王守仁该是一个古怪的人,打小,就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实是让人误以为这是假的王守仁。
  “胡说!”文素臣心有些乱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话刚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着!”
  文素臣脸色苍白,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朱夫子乃圣人,何以你说起朱夫子时,面上这样的不恭敬?”
  “……”
  文素臣跟人辩论呢,脸色当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继藩厉声道:“简直岂有此理,朱夫子亦为西山书院的祖师,西山书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诲,俱为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门下,你提及我们的祖师,居然如此不敬,这是何意?”
  就怕流氓有文化啊。
  文素臣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人……他到底要不要脸,这些话说出来,你脸不会红吗?
  方继藩听二人啰啰嗦嗦一大堆,实在有些生厌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方式,方继藩又道:“祖师爷,是拿来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声声,说你读朱子,那么,敢问,你当真敬佩朱夫子吗?”
  文素臣觉得方继藩胡搅蛮缠,厉声回击:“吾学朱子三十二载……”
  方继藩却从袖里一掏,一卷画像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画像一抖,打开:“你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你看这是谁?”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画像。
  虽然画的是丑了一点,怪只怪唐寅已去了宁波府,否则方继藩保证画像里的人能英俊几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这画像,乃临摹于孔庙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时刻带有画像吗?”
  “什么意思?”
  “朱夫子乃我们西山书院的师祖,我等晚生后辈们,不但要将朱夫子放在心里,更要将其,时刻看在眼里,不多看几眼,便吃不下饭,食不甘味,那么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离经叛道,西山书院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应诺:“在。”
  方继藩道:“快给祖师行礼。”
  沈傲等人不敢迟疑,纷纷朝画像拜倒:“门下见过祖师……”
  方继藩举着画,一脸神圣莫名之状。
  “……”
  一下子,这茶肆里,顿时嘈杂起来。
  许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这……这不是胡闹吗?
  可胡闹归胡闹,人家敬仰朱夫子,关你屁事,难道身上随时带着朱子画像,将朱子视为偶像,其他生员们见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进行参拜,有错吗?有啥错?
第四百三十三章:大道至简
  其实……
  任何一个学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间万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诚如王守仁,他从前所学,本就来自于理学,虽然某种程度,他质疑理学的某些理论基础,可这并不代表,新学和理学是彻底割裂的。
  诚如现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书五经,出自孔圣人,每一个人虽然都宣称,自己才是儒学正宗,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观点和阐述,难道就因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违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门生吗?
  理学和新学,之所以剑拔弩张,其实并不在于两个学说之间,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实际而言,两者之间,至少百分只八十对事物的理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理学,自然,也就不会成就新学,因为新学,本身就在旧学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就好像地心说一样,在出现时,也曾是人们奉为圭臬的真理,可没有地心说,如何会诞生日心说,人们接受了日心说,总不能说当初提出地心说的克罗狄斯·托勒密乃是一个天字号大傻瓜,不是的,人们依旧将他奉为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宗师,是开山鼻祖,甚至当初质疑地心说的哥白尼,也断然不敢说,自己对天文的创造性思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其中,势必也是受过克罗狄斯·托勒密天文学的熏陶。
  同样的道理,方继藩两世为人。
  他更容易客观的看待这一场争议,新学和理学之间,真的势同水火吗?或许如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是的。可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而之所以最终在历史上,闹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本质上不在于学问之间的争议,更多的是——党同伐异。
  人是最政治性的动物,他们会用宗教、民族、学说、籍贯来区分出无数种敌我,而后,大家抱成团,相互进行攻讦。
  历史上,王学的出现,很快,照样又衍生出了无数的学派,仅比较著名的学派就有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等等。
  而各个学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学,有的学派认为,王学的精髓在于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生生的将这王学,糅合了佛学之后,将王学变成了理学一样,变成了以提高自身修养为目的的道学。
  又有学派认为,所谓良知,与知识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识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恶者也。
  更又即所谓心即为本体,因而,他们认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万物皆源于心。
  当然,以上更多的将心学当做了某种哲学。
  而另一方面,影响力最大的,却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观点则认为,王守仁所追寻的,乃是治国安邦之道,王学不该和理学一般,只是单纯的道学,更不该只是追求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哲学,因而,他们提出了‘百姓即用既为道’,也就是说,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们的学生,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铁匠,因而,他们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满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观念;同时提倡经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来,这学派提出了‘无父无君非弑父杀君’这等放在这个时代,足够砍掉脑袋的观点。
  什么是新学,后世的人,有人将其视为哲学,甚至方继藩在上一辈子,就曾遇到过许多号称王阳明的拥护者,一提起王阳明,便立即摇头晃脑,大谈心性。
  可实际如何呢?新学真是哲学吗?
  方继藩捏着鼻子,认了,没错,新学确实脱胎于陆九渊的哲学。
  可心学,又绝不是哲学,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练习弓马,他前去边镇考察,他学习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着事物,一次次去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谓的大治之世。
  结果,他的学问,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学,所谓心即世界。
  方继藩更认同的泰州学派,虽然泰州学派这些龟孙居然提倡无君无父,要打倒可爱的弘治皇帝,还要和我方继藩平等,可方继藩至少还明白,那些躲在书斋里,无论他们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还是万物皆心的家伙们,其实本质上,这些人都是一个路数,无非就是躲起来,自以为圣人的学说,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圆满。
  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质,在于入世,入世终究是脱不开治国平天下,没有了这个追求,还是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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