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法则(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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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责任重于泰山
  袁都厨这话的前面几句驳斥得倒还有理,可他口快,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问出了最后一句话——大炼师为何要如此行事?其实这不仅是他心中的问题,同时也道出了方丈和监院的疑问。正是因为这一疑问,方丈才始终没有给出定论,也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他最属意的人选是冯灿,也受过冯家的打点,可问出这句话来以后,袁都厨自己也醒悟过来,暗道不好。果然,罗都管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表情平静的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朱都讲始终没有发声,可一副沉思的表情却令人感到压抑。
  经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监院感到一阵为难,望着手中的这封信,他真想立刻拆开来看看,究竟大炼师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大炼师的私信,数遍道门,有几个人敢随意拆开?至少川省一地,敢这么做的人绝对凑不出一掌之数!
  想着想着,“私信”这两个字忽然冒上心头,令监院不由感到一阵烦躁。李氏那五千两巨额捐产先不考虑了,可冯参议那头,自己该怎么交代?
  做事情最怕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变数,监院此刻极是犹疑不定。大炼师如果有确切的明示当然最好,选择赵然自是无话可说,无论谁问起来,他都有名正言顺的托词。可问题是,若是大炼师在这封信里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思呢?甚至这封信根本就不是大炼师所写,而是玉皇阁某个不知名的小道士寄出来的呢?那岂不是白白得罪了冯同知?又或者说自己凭空扔掉了五千两白银?
  在无极院的高层之中,监院的话语权当然比“三都”要重得多,他如果一意孤行,非要力捧冯灿,冯灿也可以正式迁转,但这么做的后果往往会不可预料。开罪了“三都”,他将来的日子未必好过,最关键的是,万一大炼师真有让赵然迁转的意思,那么他就必须做好承受大炼师怒火的准备。
  他承受得起么?
  因此,监院心目中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三都”和自己站在一起,若是迁转冯灿或者李良的决定由院中高层们一致做出,他肩膀上的重压就会小得多。
  监院反复思索良久,始终觉得为了一封不明其意的私信而改变之前的决定,是一件非常冤枉的事情。故此,他决定强行推动“三都”和自己站在一起。
  “玉皇阁的来信很是突兀,袁师兄说得不错,大炼师若是真有扶持赵然之意,当会与我等来信,而不是与赵然私信。冯灿已在院中役力三年,家学渊源,熟读诗书,且乃府衙冯同知至亲,冯同知为此事专程使人来院中递过话,这是几位师兄都知道的……李良为人机敏,办事乖巧,为都府李氏之子,李氏允诺,此事若成,便献上五千两白银,以助院产……庄怀朴实诚恳,素能吃苦……成安武艺精良,人品忠厚……”
  逐一介绍了一番五个候选之人的品性和来历,监院顿了顿,环视“三都”道:“我意,当在冯灿、李良二人间择一人受牒,诸位师兄以为如何?”
  袁都厨立刻附和:“不错,此二人品性皆可……我意,还是以冯灿为佳。”李良捐助的院产和他没关系,他当然要偏向冯灿。
  监院看向罗都管,却听罗都管缓缓道:“还是仔细斟酌斟酌才好……说起学识,赵然还是不错的。听闻周参议今夏于笔架山庄雅集,专程邀请赵然前往,其所留之书,笔法遒劲,间架严谨,韵味十足,别具风格……又闻此子入院前曾于塾中就学七载,岁岁考核优异……”
  监院脸色不豫,转向朱都讲,朱都讲沉默片刻,道:“再想想……”
  监院一阵气沮,目光在“三都”脸上逡巡片刻,跺脚道:“我去寻方丈,由方丈做主!”
  “三都”在经堂内吃茶坐等,监院径直去了后院,过了不知多久,监院回转经堂,脸上很是难看。
  袁都厨问:“方丈怎么说?”
  监院叹了口气,道:“方丈言道,既是考核定人,那就考核便是,不要理其他。”
  袁都厨一愣:“真考?”
  监院咬牙道:“真考!”
  遴选受牒道童的程序中,最主要的一道关卡就是考核,所谓考核,考的就是道经。但以往惯例中,这道关卡基本上形同虚设,顶天了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没想到方丈做出的是“真考”的决定。
  “三都”暗自一想,都觉这个决定很有道理。既然几个候选之人的背后要么有强力人物撑腰,要么有大笔银钱开道,都敷衍不过去,那就干脆谁也别得罪,踏踏实实按考核成绩选择,谁优异就选谁,没被选上的如果要怪的话,就怪自家这边功课不扎实罢。至于火居道士们有没有时间做功课,道院里有没有人教导功课,那都不用去管——一碗水端平,所有人的条件都一样。
  监院向朱都讲道:“便劳烦师兄了,多出些题吧,原定之卷分不出高下来。”
  ……
  赵然等五人在经堂外苦候多时,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见典造房张典造和经堂蒋高功联袂而出,让他们入堂备考。
  进得堂上,正中所立为文始真人关尹之像,紫芙蓉冠,飞青羽裙,手捧玉册金文,因其传老君所授之《道德真经》,为道经之宗,故为供奉。真人像下,东西两侧,各列十数蒲团,想来就是诸道童念经所在。
  此刻,监院及“三都”皆坐于蒲团之上,张典造和蒋高功侍立于侧。就听监院讲述了一番道门择优而录,以承香火的道理,然后就让他们各自坐下开考。
  张典造和蒋高功指挥几个道童搬来几张条案,置于五人身前,条案上是笔墨纸砚。赵然吸了口气,闭目凝神片刻,将心绪平静下来,便打开了那卷纸张。
  题目类型大致相同,无非就是默写经文。赵然先不作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起来。
  第一道题给了个开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后面留出空白,这是要答题者将后面的本章内容默写出来。赵然从蒋高功口中早已得知,往年的答题也就仅此而已,基本上都是围绕着《道德真经》原文来考核的,没有更多的深入下去。毕竟,考校火工居士道经内容,本来就似乎有些严苛,更何况这种考校只是走过场而已。
  但今时却有不同,空白后面竟然又附了一个“释”字,这是要答题者将本章默写出来的经文进行注释。对《道德真经》的注释有很多种版本,甚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解,那么究竟以哪一种为标准答案呢?——自然是《老子想尔注》了。因此,这次考校等于加入了《老子想尔注》这本经书,比起以往而言,难度增加了不少。
  再看第二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这是经文第六章的起始句,后面同样要求注释。
  赵然一直看到第十题,全都如此。再看最后一题,却是一篇义理阐释的小作文,要求就“虚元生自然,自然生道。夫道者,元形元体,则先天一系是也”这句话做出阐述。这句话出自《老子西升经》,讲的是道的根源,以及道和形之间的关系。
  火工居士本来就很少有工夫去读经,能够将《道德真经》通篇读下来并有自己理解的就已经极少了,更何况据此研读《老子想尔注》和《老子西升经》?那是念经道童们的专属功课!
第四十三章
前因后果
  这张试卷一出来,懂行的几个——冯灿、李良都不禁勃然变色,心中叫苦不迭,抬头望向监院和“三都”,频使眼色,却没有得到一分半点的回应,只好苦着脸重新看向试卷。庄怀也扫了眼堂上诸人,随之神情凝重,闭目苦思。至于成安,反正他也不懂,右手抓着笔杆,在试卷上虚空画着圆圈,也不知他想干些什么。
  若是换做三天前的赵然,想要在正常情况下答完试卷,同样是做不到的。他读经才两个月,能够囫囵吞枣的背下《道德真经》已属不易,更何况还要依照《老子想尔注》来进行注释?关于道的义理问题,或许他还能胡诌个像模像样,但前面的十道题肯定有一半以上是要扑街的。
  但此刻嘛……看完所有题目,赵然松了口气,偷偷抬眼瞟了瞟蒋高功,又瞅了眼闭目端坐蒲团之上的朱都讲,心中大定。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赵然提笔,先将第一道题默写了出来,然后依照《老子想尔注》的“标准”解释,继续奋笔疾书:“道贵中和,当中和用之,志意不可盈溢而违道诫……”
  这是张天师对第一句的解释,也就是说,行道贵在中和,不可志骄意满,应该遵守道门戒律。这是将原文对“道”的哲理叙述强行拉到道士应该尊奉的行止规则上,用意是要凝聚道门,但义理上属于生拉硬拽,为赵然所“不屑”,但“不屑”归“不屑”,答题的时候,这就是标准答案。
  “道也,人行道不违诫,渊深似道……情性不动,喜怒不发,五藏皆合同相生,与道同光尘也……”这里讲的是修道如何不违诫,如何与道相符合。
  等赵然答完十道默义题,燃香刚灭两柱,他整了整思绪,又开始做起最后一道义理题。
  “虚无生自然,自然生道。故道以虚无为宗,以自然为本,以道为身。然此三者,悉无形相。寻考其理,乃是真空。真中有精,本无名称。圣人将立教迹,不可无宗,故举虚无为道之祖。其实三体俱会一真,形相都无,能通众妙,故云上无复祖。复犹别也,别无先祖也……”
  赵然对道的根源阐述,就是虚无,虚无、自然、道之间不存在等级的上下、生成的先后关系,圣人为了教化世人,树立教说,所以举“虚无”为“道”之祖,但并不是从“虚无”生“道”,所以说“上先复祖”。可复祖也是不同的,因为道所说的“祖”,其实并不是祖——因为没有先后关系,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诡论之中。当然,赵然肯定不能说这是“诡论”,他对此的解释,必然要引用原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题目答完,燃香还有最后半柱,赵然回过头来仔细检视一番,然后起身交卷,出经堂等候。
  成安早就交了试卷——他一道题都答不出来,见赵然出来,笑呵呵的上前和他打起了招呼。赵然一边和成安敷衍着,一边在想着今天的考核。刚刚完成的试卷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是这并非重点,重点还在监院和“三都”的协商结果,因此,他至今仍然惴惴不安。
  很快,冯灿、李良和庄怀三人都步出了经堂,庄怀若有所思,冯灿和李良则心神不属。
  经堂内,五张试卷都呈到了监院和“三都”眼前,随意扫上一眼,高下立判。
  不需监院和“三都”再说,负责经堂的蒋高功直接将评次的优先顺序摆了出来,成安白卷,直接无视,庄怀和赵然的试卷放在第一等次,李良答对六道题,评为二等,冯灿只答对四道题,评为三等。
  庄怀和赵然前十道题全部答对,关键分别在于最后一道义理阐释题,若非差异极大,便不好评判,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堂上之人,监院、罗都管、袁都厨乃至张典造都不觉得如何,唯朱都讲和蒋高功暗自诧异,心道这庄怀果然是有备而来,竟然让他全部答对了。再看义理阐释,庄怀的解释比赵然更胜在基础扎实上,一板一眼,毫无作伪,反观赵然的答案,有些关键地方一笔带过,显然功课做得还不足够。
  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朱都讲和蒋高功肯定不会说破,至于其他几人,虽然也从文章辨析中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却不像二人对道经这般熟稔,能够完全明了其中的差异。
  监院和袁都厨中意的冯灿和李良直接落马,他们也没有什么争夺之心了,只是任由各人观看一遍,监院便问:“如此,诸位师兄看来,今日应举荐庄怀还是赵然?”
  袁都厨略有不甘地道:“庄怀似乎功课更扎实些。”
  罗都管马上还了一句:“赵然的辨析文采斐然,果然是念过塾的。”
  朱都讲点了点头,以示附和,却仍旧没有明确究竟点谁合适,那意思是,监院你看着办吧。
  监院不想为赵然和庄怀这两人中的任意一人担责任,面无表情道:“再去请方丈示下。”捧着两张卷子就向后院而去。
  方丈正于院中踱步,慢慢赏玩着雪中怒放的腊梅,见监院步入院中,淡淡一笑:“怎么?还是选不出来?”
  监院恭敬道:“方丈,考试已毕,五人之中,庄怀和赵然答题最佳,然似乎不分轩轾,几位师兄都判别不出,还请方丈过目。”
  方丈轻咳一声,摇了摇头:“你们呐,不是判别不出来,却是都只想卖好,不欲担责。”
  监院低头不语,满脸惭色。
  方丈把玩了一支腊梅,片刻之后道:“既然试卷不好评判,便看看旁的……比如,谁的字写得好?”
  监院一愣,不解其意。
  方丈悠然道:“前几日,华云馆林道长托西真武宫转来一封书信,说是欲求赵然的字幅一观,我还没想明白,看来便应在今日,呵呵……”
  监院呆了呆,立时恍然,不觉间额头上满是冷汗。
  方丈又道:“你去跟赵然说,让他好好写幅字,我好呈送给林道长。”
  监院躬身:“是。”随即退出了甲子居。方丈没有明说究竟点谁受牒,但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若是自己还不明白,那这十多年的监院一职也算白做了。往经堂返回的路上,踩在满地的积雪之上,监院不由暗自心惊,这赵然不仅与玉皇阁有牵连,似乎与华云馆还有些瓜葛,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呵。好在他功课还算扎实,否则若是选了旁人,自己岂不是得罪了玉皇阁和华云馆这等隐秘之地的修道之士了么?
  又想,可是前番方丈为何不对自己明言呢?难不成自己与川省高官牵扯太深,方丈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想来想去都不是滋味,监院心事重重回到经堂,匆匆宣布结果了事。
  寮房火居道士赵然,因功课卓异,务事勤奋,将报于西真武宫,明年正月受牒,录为无极院经堂念经道童。这一消息迅速在无极院中传了开来,令无数人目瞪口呆。
  赵然是谁?乃是石泉县赵庄贫苦务农子弟出身,于嘉靖十二年四月入无极院,初为圊房火工居士,后迁转饭房,前后仅仅八个月,这厮居然就要成为受牒的正式道士了!这,这,这,这真叫人情何以堪?
  赵然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怔怔良久,百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大半是兴奋,其中掺杂着许多惊讶和不敢置信。
  怀揣着监院转交的那封发自玉皇阁的书信,赵然急急忙忙赶回住所,将火漆捻开,只见一张纸笺上只写着两个拳头大的墨字——胡闹!
  赵然不禁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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