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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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门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左氏传》,百无聊赖地读着书。总算是皇帝给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与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这座显圣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庙,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对这一切,高遵惠倒是颇能淡然处之。庙里的和尚知道他是当今太后的从父,哪敢轻慢,将庙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又专门指派了几个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还有许多人来探视——镇压渭南兵变后,高遵惠声名大噪,许多平时没有交往的士大夫,这时候都特意前来探望,让他简直是受宠若惊。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们小觑了去,每日除见客外,反倒用心读起书来。而这无疑又让他更赢得士大夫们的好感。
  “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夙沙卫曰……”
  “高公,好雅兴!”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高遵惠一怔,循声望去,却见是石越笑着走了进来,他正奇怪为何没有人通报,却见石越进了院中后,并不过来叙话,反是侧身让到了一边。他心里一惊,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赵顼。
  “罪臣高遵惠,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赵顼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书,不由笑问道:“你在读书?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回官家,是《左传》。”
  赵顼笑道:“左传倒是带兵的人读的。上回石越说,左传其实是吴起写的。”
  高遵惠一愣,却听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过据情理推测而已。”
  赵顼见高遵惠趴在地上,还是不敢起来,又道:“说起来,你还是我舅外公。平身罢,戚里之家,有你这样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气。”
  “谢官家。不过,罪臣以为,戚里之家,还是守本份一点好。”高遵惠这才起身,躬着腰,缓缓回道:“昭陵时,故安定郡王从式、故邢国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征讨元昊,仁宗但嘉奖而已。”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共识。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从王安石执政开始,宗室已经允许参加科举,参预政治,而在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国之前,宗室广泛拥有军政大权,无数的宗室为了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血战至死,其忠烈勇敢,让人折腕叹息。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固然有其积极意义,但完全是消极的防范,却未必全无可议之处。
  不过,石越尽管对高遵惠所举的例子颇有腹诽,却不至于公开表示反对,尤其是当着皇帝的面。果然,便听赵顼转头望着自己,笑道:“戚里当中,以高遵惠最识大体。”
  石越忙笑道:“虽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贤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驾驭驱使。”
  高遵惠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诧异地望着石越。却见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找了个阴凉处,服侍着赵顼坐了。赵顼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脸上,道:“益州提督使战死,眼下是副使暂代其职。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职,不可久缺,石越举荐你去接任。”
  高遵惠虽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坏,但亦是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点罪……”赵顼笑了笑,道:“先不管这个。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没有方略可以平乱?”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险畏难。益州的局势究竟如何,各说纷纭,罪臣也不知端的。不过,罪臣以为,提督使之职,一是守土缉盗,二是协助禁军作战。平定西南夷之叛乱,自有禁军负责。提督使要做的是维护后方安宁,为禁军提供向导,护送补给,让禁军无后顾之忧……”
  赵顼与石越听高遵惠小心的说着,不由得相顾一笑。赵顼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颇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争功,谨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辈,越会打仗,祸害越大。西南夷不足为惧,可惧者,是官逼民反,将益州搞得处处烽火。此外,所谓‘慈不领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后方弹压不住,亦是大祸。要找这么个人,高公便是现成的人选。”
  “官家……”
  “哎——”赵顼摆摆手,打断了高遵惠,道:“益州那里,朕也要一个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经去了泸州,他能带兵,擅长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你却不同,戚里之中,朕以为你最谨慎,不结交宗室,和两府大臣、朝中贵幸交游,都懂得分寸,这便极难得。这次的事,你是忠心为国,纵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着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还能有机会提督益州。高遵裕去泸州之事,他早已知道——高遵裕曾经来见过他,想当年,高遵裕亦曾节制一方,贵为一镇诸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皇帝令他去泸州那种瘴疬之地,他竟会高兴得似中了状元一般。可见那被贬斥编管的日子,的确不那么好过。而皇帝能给自己这样的机会,他只要想想高遵裕,便绝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然而,他又怎会不知道益州路是个是非之地?
  皇帝既想要个信得过的,敢说真话敢做事,又没有陷入朝野党争中的人去那里当自己的耳目,必要时还能稳住形势;可是他又不想派去的人过于刚直,不顾后果,在朝野中掀起连皇帝都控制不了的惊涛骇浪来。但又要人刚直敢言,不避权贵;又要人能委曲求全,肯听从皇帝的控制,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勉强算来,他高遵惠竟的确是个天造地设的好人选。但高遵惠心里却知道这样的差使不好办,他不知道会树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敌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祸国”这个罪名,轻轻松松就栽到头上了……别看皇帝现在说得信任有加,石越热情举荐,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金,他远在万里之外,谁知道那些政敌怎样在汴京诋毁他?只要皇帝稍有动摇,石越到时候也未必便肯替自己说好话。
  若有选择,高遵惠宁愿在汴京过自己的富贵日子。但是,他看起来没有选择。
  他方谢了恩,却见李向安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叩道:“官家,通进银台司有要紧的奏折……”
  “什么奏折?”赵顼皱起眉来。
  李向安忙捧着奏折递了过来,赵顼打开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半晌,方听赵顼苦笑数声,对石越道:“吕吉甫告病了。”
  在这极敏感的时候,吕惠卿忽然患上“足疾”,闭门谢客,不再上朝,赵顼明知道这是吕惠卿在表示不满,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遣太医视疾,一面累诏慰问,要吕惠卿带病复朝。而吕惠卿自然是一再拒绝。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自己反对王安石的任命,吕惠卿还特意释放出信号,对起用王安石为观风使表示赞同。这样,他的矜持就变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满皇帝的重大人事命令没有尊重他这个宰相的意见。
  同时,一些新党官员亦附和着上书批评皇帝任免寺卿这等要职,却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有人甚至批评吕惠卿不该草率的副署诏书;还有一些新党官员,则颂扬吕惠卿为相以来的种种功绩,力劝皇帝应当尽量慰勉吕惠卿,让他尽早复出。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又颁布了一道诏书,赞扬了吕惠卿这十余年来的政绩,重申君臣相知之义,并“责令”吕惠卿带病视事。赵顼又主动做出妥协,在得到吕惠卿同意后,任命了以“财计”而著称的新党重臣薛向为太府寺卿。
  在执政的成绩得到皇帝诏书的肯定之后,吕惠卿终于在告病七天之后,半推半就地复出视事了。通过这些手段,吕惠卿重新巩固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力,再一次确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领导地位。
  石府。
  “我早知吕吉甫没这么容易被打倒,但却料不到他将时机、分寸掌握这么好。”石越对着潘照临感叹道。
  “同样是告病,有高下之别。王介甫之告病,几同于威胁;吕吉甫告病,却让人觉得他真是受尽了委屈。”潘照临笑道,“时间也恰到好处,若是拖得太长了,难免使人生厌;若是太短,却不免让人觉得他太心急恋栈。不过,福建子不过是扳回一局,大厦将倾,权谋智算有时也无能为力。”
  “但智缘能否说服王安石复出,尚未可知……皇上先布了高遵裕这颗棋子,高遵惠这着棋能不能下出去,还要看康时这案子如何结案……”
  “公子担心福建子从中做梗么?”潘照临眯着眼睛望着石越,“吕吉甫若是意气用事,要与公子死斗到底,倒的确可能在这案子上大做文章。但吕吉甫不是司马光,他并非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违逆圣意的事,偶尔做做无妨,但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个顺水人情,卖公子一个人情,与公子做桩交易……”
  “交易?”石越哑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会收手?”
  “两军交战,亦要交换俘虏,何况如今是三方交战?”潘照临淡淡道,“他现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不来找公子,难道他还能指望文彦博、司马光妥协么?让我们与文、马死心塌地一起对付他,还是争取缓和与公子的关系,此事不难抉择。他觉得自己还有筹码,便是为了离间公子与文、马,他也一定会试试的。”
  石越沉吟不语,却听潘照临又说道:“公子想想,若易地而处,公子要如何来应付这局面?”潘照临嘴角微翘了翘,接着说道:“设法阻挠王安石复出?在益州重新布局,扰乱视线,万不得已时让益州路大小官员来背黑锅?争夺御史台,防止敌人利用御史台来对付自己?这些我以为吕吉甫都会去做,但这些办法都只是治标不治本,被动防御,甚至无法控制。以御史台来说,如今台中亲附吕惠卿者如舒亶辈虽然也有不少,但这些人都不及安惇,资历也差着一层。当年吕惠卿利用完安惇,又将他排挤出朝中,但这时候,多半还是要引他为援——范纯仁到现在还不肯做刑部尚书呢!可安惇是一中山狼,谁又知道他会不会落井下石?所以,吕吉甫一定会设法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
  “不错,惟有主动出击,吕吉甫才能反败为胜——快点找个好经略使,只要连打几个胜仗,便可稳住皇上的心;若能将西南夷快点镇压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到时候,他吕吉甫多大的过错也能遮掩过去。”
  石越笑道:“即便如此,经略使到底也是枢府的事,他又知道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
  “所以他才有求于公子。”潘照临笑道,“他要急见事功,不依赖西军却依赖谁?朝中大臣,谁对西军最有影响力?谁最有‘知将’之名?”
  石越顿时默然。潘照临又道:“以吕吉甫之聪明,不难想到,就算公子想置他于死地,但单以此事而言,他与公子却是利害相同的。既然有利害相同之处,那便有可能妥协、交易。所以,公子不必担心康时。只是田烈武与李浑,虽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结果如何,还是难以预料……经略使的人选,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我看吕惠卿这几日间,一定会来找公子。他比谁都盼着益州能打一个胜仗。不过,对公子来说,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复出最好……”
  “若真拖到那时节,益州路还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摇了摇头,自嘲道:“用益州一路做赌注,我没这种胆量。”
  潘照临摇头道:“此乃妇人之仁。”
  “便算是我有妇人之仁罢。用益州一路动荡换吕惠卿下台,我倒宁可他继续呆在政事堂。”石越沉声道:“我要赶吕惠卿下台,是因为我知道益州局势他已经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让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为了扳倒吕惠卿,便不择手段。”
  潘照临叹了口气,正要再劝,却见侍剑匆匆走过来,禀道:“吕相公求见。”
  宋朝最贵宰相,吕惠卿亲临,石越自然要降阶相迎。二人揖逊谦让着进了客厅,叙了宾主之位。待设了茶,石越便即谢罪道:“相公贵恙,若有赐教,遣一介之吏,叫我过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劳驾屈尊,实是罪过。”
  吕惠卿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方笑道:“我不过顺路而已。路过学士巷,因有几桩事萦绕于心,我素知子明智略过人,老成谋国,故此打扰,还要请子明不吝赐教。”
  “岂敢。”
  “子明何必过谦,朝野谁不知子明乃国之柱石?”吕惠卿一顶一顶的高帽盖过来,石越口里谦谢,心里却已在佩服潘照临的先见之明。二人又相互吹抬谦逊几句,却见吕惠卿忽然敛容,忧形于色,叹道:“居上位者,自古以来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不瞒子明,这些日子我几乎夜不能寐,朝廷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益州路……哎!”吕惠卿长叹了口气,道:“我此时亦颇疑为地方官吏所误!”
  石越没料到吕惠卿开口提及正事,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隐隐竟将责任推到益州路官员身上,饶是他早猜到吕惠卿来意,亦不觉愕然。却听吕惠卿又道:“益州形势虽不明朗,但我依然以为熙宁归化并无不妥。只是朝廷过于轻敌,地方官讳过欺瞒。如今介甫既已为观风使,当日在文公府上所议之事,便是办了一半。当务之急,却是要速择良将为经略使,征调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乱。然经略使之人选,一个个皆不合圣意。枢府总天下军事,一个经略使都久悬不决,实是让人……”吕惠卿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又道:“不仅是经略使,渭南兵变一案,亦总是拖着不断——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实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听他抱怨着枢府的效率,因笑道:“选将帅关系甚大,谨慎一点,亦是应当的。”
  “只怕有人为私意而害国事。”吕惠卿发牢骚似的讥讽了一句,话锋一转,又道:“国朝之制,两府对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国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颇救其弊。一般的军队调动,政事堂固然不当多管,但若是关系重大的战争,无论选将用兵,政事堂都理当要管的。今西南用兵,每日空耗国帑,久而无功;枢府调兵选将,又屡战屡败。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乱,不仅关系到益州一路之安宁,亦关系到熙宁归化之成败,乃至关系到大宋一二十年之气运。我等为大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为那是枢府的事,便置之不问?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若是枢府迟迟定不了让皇上满意的人选,我辈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朝廷诸公之中,以子明最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来,想听听子明的意见。”
  “相公见询,敢不尽言。”石越欠了欠身,回道:“然熙宁归化,在下以为略嫌操之过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镇压,虽孙、吴再生,亦无能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战火,在下以为还是要剿抚并用。”吕惠卿虽说得冠冕堂皇,但石越的立场却也很分明,这话分明是要吕惠卿承认熙宁归化失败。
  吕惠卿当然不可能答应,但他此来,却不是与石越争辩政见的,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抚并用,总要先能剿方可抚。不能战者不可言和。子明以为,应当如何剿?派谁去剿呢?”
  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场相差太远,逞口舌之利无益,他听吕惠卿话中有妥协之意,便也不愿咄咄逼人,只是顾左右而言它:“依在下之见,经略使若不能速定,益州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
  吕惠卿微微一笑,他曾听到过风声,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传闻便是石越所荐。这时石越提起此事,其意甚明——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变的案子就要先结案,怎样处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个定论。吕惠卿苦于在军中没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军中势力最大的是西军,而石越在西军中威信极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荐经略使时,若能得他一言,份量便大不相同。但他也知道,既然是有求于人,那当然不能空手而来。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瞒子明,益州提督使的人选,我亦是想了几日了。”吕惠卿笑道:“高遵惠虽是戚里,但为人谨慎知兵,亦能有担当,正可提督益州,不知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却故意叹道:“可惜他这次只怕亦脱不了干系。”
  “法理不外乎人情。”吕惠卿正容道:“此案拖到今日,不当再拖,须得早点给天下军民一个交待,若无罪则罢,便是有罪,政事堂也理当保全这几个人,请皇上特赦。某忝为宰相,绝不会做让忠臣义士寒心之事。”
  “若能如此,亦是国家之幸,高遵惠若得脱罪,倒确是上佳之选。有他坐镇,禁军可无后顾之忧。”石越随声附和,却绝口不提唐康。
  吕惠卿点点头,又恳切地说道:“我与子明,政见常有不同,这亦不必讳言。但吾辈虽意见分歧,用心却都是为了国事,这点是相同的。我素知子明与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国家为先的。不比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却为了意气之争,或为明哲保身,而坐视国帑空耗,局势败坏,此辈夜半扪心自问,宁不有愧?真不知似这般人,能称‘君子’否?某虽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辅佐圣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不管益州路现在究竟如何,速择良将,打上几个胜仗,对国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吾辈既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当此主忧臣辱之时,应当先放下争议,不计个人荣辱,以国事为先……”
  他言语切切,令人动容。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在位,熙宁归化便无法纠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国家亦无法休养生息。于公于私,他都一定要将吕惠卿赶出政事堂。但吕惠卿既然开出了赦免唐康的价码,他亦不能不有所回报。唐康的案子,若吕惠卿真要从中作梗,结果如何也难以预料。他一向视唐康如亲弟,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而田烈武、李浑,更有性命之忧——李浑倒也罢了,石越与他素不相识,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却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而且,从公义来说,益州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也无法准确知道,毕竟从益州到汴京,有十几天的时间差,各种信息又真假搀杂,令人无法准确判断。若再这么拖下去,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突然矛盾爆发,到时候就真的悔之无及。尽快取得对西南夷的军事胜利,从短期来看的确可以稳定益州局势。当然,石越也有私心,他未偿不想借机来左右益州经略使的任命。
  但是,这种妥协,也可能给吕惠卿喘息之机,甚至让宋朝在改土归流上越陷越深……权衡种种利弊得失,石越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决断。
  沉吟许久,石越方下定决心,说道:“相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经略使,在下亦以为应当早定。兵机贵速,久拖不决,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屡战屡败,当此之时,皇上、枢府于选将调兵,加倍谨慎,亦是为了万全。”他顿了顿,又问道:“相公可知道枢府都推荐过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将。”吕惠卿知石越已经答应,心中大喜,忙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门,不用重臣宿将,怕节制不住。刚刚才有渭南兵变之事……只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合圣意者。”
  石越笑道:“益州的确既有河朔兵,又有西军,又有东南禁军、厢军、土兵,但对善用兵者,没什么节制不了的。韩信能驱市人作战,章邯以刑徒大败项梁,此二人,谁曾管他的兵来自何处?枢府因官军一败再败,又碰上渭南兵变,满心想的都是谨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胜仗,便只能依赖西军,舍此别无他途。什么河朔军、东南禁军、厢军、土兵,窃以为都不必管他。从西军抽调精锐,从西军择选良将,便是这两条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绵延之所,其与洞蛮、溪蛮还不同,有许多种落,素来不事耕种,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骑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骑兵,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骑兵。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
  “山地骑兵?”吕惠卿原本聪明过人,一经石越提醒,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子明高见。”
  “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便日渐衰落,如今虽然重建,但毕竟尚有不足处。在平原驰骋作战,以今日之禁军,便是契丹精锐,亦可与其一较高下。我军马术虽然略逊,然纪律严明,马军之骨干,都是西军久战健儿,更有蕃骑中骁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国朝骑军之盛,莫过于今日。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于一叶小舟上,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鲜有不败者。兼之西南多瘴气,北人不习水土,未战已先损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谈,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当年以盛唐之强盛,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另一个时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骑兵之骁勇,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争为前锋向导,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成功,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西南地利的厉害,由此可见一斑。西南夷虽比不得南诏、大理,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不如唐军、蒙军,也经受不起唐军、蒙军那样的损失。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没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但此时的宋朝,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真要是那种惨胜,后果没有人敢想象。不过这些计较,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
  “以在下之愚见,今天下之兵,擅长在山地作战,而又不惧瘴疬者,惟有横山羌兵。要与西南夷作战,朝廷应当于沿边诸军中,抽调熟蕃与汉军中有山地作战经历之精兵,并招募横山羌兵,组建新军。若有这样一支军队,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处分别抽调少量军队,招募羌兵,亦可不影响到西北塞防。而将帅之选,便要自这只军队的构成来考量——要有山地作战之经验,要有带蕃兵之经验!后者尤为紧要,蕃兵多是桀骜难制者,若非在西北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绝不能统率此军。这样的将领,西军中也没有几个。”
  吕惠卿此时早已心悦诚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选。”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汉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军名将,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他又在讲武学堂做过教官,便是河朔、东南禁军,许多将校都曾是他的学生。做个益州经略,绰绰有余。不过他一直是李宪的副将,未曾独挡一面,年岁毕竟也还是小了些。另外一个慕容谦,最擅长的便是带这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他熟知蕃情,在横山一带的蕃人中,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骜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调教得规规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万全。”
  “可是曾奔袭地斤泽之慕容谦?”
  “正是。”
  吕惠卿抚掌大笑,抱拳谢道:“子明胸中真有数万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荐此二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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