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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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道:“你们两个对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说着,便起了席。
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是贾蓉媳妇胡氏。
贾母便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罢,明儿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一来,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且叫他们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来,见过,只垂手站着。
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先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啊,正对时景儿。”忙命人取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给女先儿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给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花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
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有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
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擀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了一会,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起来。
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绢子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练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
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
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来了。
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馀者亦皆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
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戏彩斑衣——多作“斑衣戏彩”。
斑衣:彩色衣服。
戏彩:身穿彩衣游戏。
语本《列女传》(见《艺文类聚》卷二○引):“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著五色采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或弄乌鸟于亲侧。”又见《孝子传》(见《北堂书钞》卷一二九、《初学记》卷一七引、《太平御览》卷四一三和六八九引),文字大同小异。意谓七十岁的老莱子身穿彩衣,学婴儿游戏,以使双亲欢愉。引申以泛指对父母极其孝顺。本回下面王熙凤所说“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即指此事。《二十四孝》的全名是《全相二十四孝诗选》,作者是元代郭居敬。该书记述了从虞舜至宋代黄庭坚共二十四人的孝行故事,上图下文,以诗配画,被用作儿童的启蒙课本。故事之一的“戏彩娱亲”,即取材于《列女传》和《孝子传》。​
《八义·观灯》八出──即只演《八义》中《观灯》等八出之意。
《八义》:即《八义记》,为明代徐元的传奇剧本,全剧共四十一出。叙春秋时晋国权臣屠岸贾杀害忠臣赵盾一家,程婴、公孙杵臼等八位义士舍生忘死救了赵氏孤儿,十八年后终于报仇雪恨。
《观灯》:当为第五出《宴赏元宵》演出本名。此出叙赵盾之子、驸马赵朔与公主于元宵夜在望春楼设宴观灯。​
根生土长的奴才——义同“家生子儿”。参见第十九回“家生子儿”注。​
《混元盒》──清代无名氏(或题张照撰)的传奇剧本。剧情荒诞不经,内有水神金花圣母娘娘与张真人斗法事。混元盒又名如意金盒,为张真人的法宝之一。秋纹因鸳鸯姓金,袭人姓花,故以“金花娘娘”打趣。​
《将军令》──乐曲名。原本是军中发令时所用鼓吹之曲,因其雄壮悦耳,有人据以改制为乐曲,流行甚广。​
《寻梦》──指明·汤显祖《牡丹亭》传奇第十二出。叙杜丽娘自从在花园中梦到柳生之后,朝思暮想,难以释怀,于是又至园中重温旧梦,无奈旧梦难寻,无限惆怅。故唱词缠绵悱恻,令人神驰心荡,遂成为《牡丹亭》的名段。​
《惠明下书》──指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第二折,也就是《西厢记》别一版本《北西厢》第五出《白马解围》,演出本取《惠明下书》为名。叙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欲抢崔莺莺为妻,张生欲写信求助于白马将军,和尚惠明仗义送信。​
《西楼·楚江情》──即上一回所说明末清初袁于令《西楼记》传奇第八出《病晤》(演出本改名《楼会》)中的一支曲子。此曲为妓女穆素徽向解元于鹃表达爱情所唱,缠绵悱恻,而又意决心坚,故为名曲。此曲唱词如下:“朝来翠袖凉,薰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扬。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
楚江情:又称“楚江体”。为乐府十五体之一,专门表现悲凉之情。明·冯梦龙将《西楼记》加以改编,剧名也改为《楚江情》。​
《西厢记》的《听琴》──即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第五折,也即《北西厢》第八出《莺莺听琴》,演出本取《听琴》为名。叙普救寺解围之后,崔老夫人反悔许婚之言,令莺莺拜张生为兄长,张生夜弹《凤求凰》曲,借以向莺莺暗传爱恋之情,莺莺听了,果然十分感动。​
《玉簪记》的《琴挑》──《玉簪记》:明·高濓的传奇剧本,全剧共三十三出。叙南宋书生潘必正与陈娇莲由父母指腹为婚,并互换玉簪和鸳鸯扇坠为定物。后因金兵南侵,陈娇莲流落到金陵女贞观为尼,法名妙常。而观主恰好是潘必正姑母潘法成。又经许多曲折,二人终成夫妻。
《琴挑》:即《玉簪记》第十六出《寄弄》之演出本名。叙潘必正科考落第,羞归乡里,投奔姑母潘法成,与陈妙常面晤,但不相识,而一见锺情,二人即以弹琴互试对方。​
《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续琵琶》:曹雪芹祖父曹寅所撰传奇剧本,因仿元·高明《琵琶记》传奇剧本而取此名。今仅存抄本。全剧叙汉末蔡邕之女蔡文姬(名蔡琰)在战乱中流落匈奴,后得曹操之助而归乡的故事。
《胡笳十八拍》:古乐府琴曲歌辞名。相传为蔡文姬制作。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九·琴曲歌辞·胡笳十八拍》题解曰:“《后汉书》曰:‘蔡琰,字文姬,邕之女也。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没于南匈奴,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痛邕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嫁陈留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唐刘商《胡笳曲序》曰:‘蔡文姬善琴,能为《离鸾别鹤》之操。胡虏犯中原,为胡人所掠,入番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即魏武帝曹操)与邕有旧,敕大将军赎以归汉。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苇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琴集》曰:‘大胡笳十八拍,小胡笳十九拍,并蔡琰所作。’”这里的《胡笳十八拍》是指《续琵琶》第二十七出《制拍》,此出即叙蔡文姬制作《胡笳十八拍》,以抒发其不幸遭遇及复杂心情。贾母之娘家史家与贾家为世交,弹奏《续琵琶》中的此曲是完全有可能的。​
《灯月圆》──乐曲名。其曲调欢快而诙谐,适于娱乐场合弹奏。​
传梅——即“击鼓传梅”(亦称“传梅击鼓”),是“击鼓传花”(亦称“传花击鼓”)中的一种。“击鼓传花”起源于唐玄宗的“击鼓催花”,事见唐·南卓《羯鼓录》:唐玄宗为音乐行家,尤爱羯鼓。某年早春二月之晨,天忽微雨,唐玄宗兴奋不已,创作了一曲《春光好》,并亲自用羯鼓演奏,以至催开了柳花和杏花。后人即由此发明了“击鼓传花”之法,或用作酒宴中的一种酒令,或用作一般游戏。其法是:由一人蒙眼击鼓,众人传递花朵(任何花均可),至鼓声停止,花在谁手为负,则此人或饮罚酒,或说句诗词俗语,或说个笑话均可。​
春喜上眉梢——酒令名。因“梅”与“眉”谐音,故王熙凤既选择了“击鼓传梅”方式,又选择了“春喜上眉梢”酒令。​
阎王——“阎罗”的俗称,亦称“阎王爷”、“阎老王”、“
阎罗王”、“阎罗大王”、“阎摩”、“阎摩王”、“阎摩天子”。“阎罗”为梵文音译的简称。佛教称主管地狱的神,铁面无私,不讲情面。《地域泥犁经》云:“阎罗言:‘汝何以不改为善耶?’”《百喻经·贫人作鸳鸯鸣喻》云:“临命终时,方言今我欲得修善。狱卒将去付阎罗王,虽欲修善,亦无所及已。”《敦煌变文集·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云:“目连又问:‘阎罗大王住在何处?’”​
像吃了蜜蜂儿屎——比喻人像吃了甜头似地兴奋。俗以为蜜蜂屎也是甜的,故以此比喻甜头。​
莲花落——亦称“莲华乐”。民间曲艺之一。由乞丐发明,为乞讨时所唱。后发展为曲艺,可单人表演,也可数人表演,只以竹板伴奏。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一九·临济宗·金陵俞道婆》(据二○卷本):“俞道婆,金陵人也。市油餈为业。常随众参问琅邪,邪以临济无位真人话示之。一日,闻丐者唱莲华乐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忽大悟,以餈盘投地……往见琅邪。邪望之,知其造诣。问:‘那个是无位真人?’婆应声曰:‘有一无位人,六臂三头努力嗔。一擘华山分两路,万年流水不知春。’由是声名蔼著。”​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养好了,仍交给他。
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和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应照应。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云又因时气所感,也病卧在蘅芜院,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过略略的陈设些,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处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的,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便懈怠了许多。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便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
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不记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皆赏过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给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赵姨娘瞧,又念给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的地方儿?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见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
媳妇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样没眼色来着?姑娘虽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得那个媳妇忙陪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笑道:“他有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
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月钱之内: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来着,因年下忙,就忘了。”那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
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子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的人不方便,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来了。”探春因问:“宝姑娘的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掸台阶的土,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点头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
平儿遂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娘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儿。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
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日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
此时里面惟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有三个丫鬟捧着三个沐盆儿,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会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了一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可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答应回去,凤姐因问:“为何去这半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们,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若不够,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和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刻,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的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吩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红之症——即妇女月经不停、出血不止之病。​
巡海夜叉──参见第五回“夜叉海鬼”注。这里是比喻精明严厉的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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