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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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
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
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会儿,又透进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
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是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子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边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里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检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会,不觉得簌簌泪下。
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会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会,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会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
妙玉听了,讶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磞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会,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会,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魔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
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
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会,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
,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坐禅寂:“坐禅禅寂”的省略。
坐禅:佛家指静坐息虑,凝心参悟。《晋书·姚兴载记上》:“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
禅寂:佛家以寂灭为宗旨,故谓寂静为禅寂。《维摩诘经·方便品》:“一心禅寂,摄诸乱意。”
走火入邪魔:多作“走火入魔”,亦作“走魔入火”。
旧小说常用语。是指僧尼坐禅、道士修炼或武侠练功时心不专一,妄念横生,以致邪魔侵入,轻则神志不清,重则导致残废,甚至丧命。
此回目指妙玉在坐禅时心不专一,暗恋宝玉,以致邪魔侵入,精神失控,大病一场。​
萱亲──指母亲。
萱:萱草,俗称金针菜、黄花菜,别称紫萱、忘忧草、疗愁花。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萱草,一名紫萱,又呼曰忘忧草,吴中书生呼疗愁花。嵇中散(康)《养生论》云:‘萱草忘忧。’”因其可以使人忘忧,故用以代指母亲。典出《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毛传:“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按“谖”通“萱”。意思是怎么能找到萱草,种于北堂,使自己忘掉烦恼。又因北堂为主妇的居室,于是“萱草”、“萱堂”、“萱室”、“萱亲”皆为母亲的代称。​
猇(xiāo消)声狺(y
í
n银)语──本指虎吼之声和狗叫之声。引申以比喻大吵大闹,恶语伤人。这里指夏金桂闹得家翻宅乱。​
惨祸飞灾──指薛蟠打死人命,身陷囹圄。​
冷节馀芳──这是薛宝钗以秋菊的高洁自喻,也喻林黛玉。​
长歌当哭──长歌:放声高歌。
当:比得上,抵得上。
语本古辞《悲歌行》(见《乐府诗集》卷六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意谓放声高歌可以抵得上哭泣。多指用诗文抒发心中的抑郁和悲愤之情。​
遭家之不造──语出《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同“茕茕”)在疚。”
意谓家庭遭到不幸。
离愁──即哀愁。
离:这里作“悲哀”解。​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这里是反用“萱堂”之典,意谓恰恰是由于有老母在堂而更加忧愁,因为夏金桂的吵闹往往伤及吾母,故而不能不担心。​
“惟鲔”四句──惟:这里作语助词用,无实义。
鲔(wè
i未):鲟鱼的别称。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鳞部四·鲟鱼》以为鲔即鲟鱼,并具体描述曰:“其状如鳣,而背上无甲,其色青碧,腹下色白。其鼻与身等,口在颔下,食而不饮。颊下有青斑纹,如梅花状。尾歧如柄。”
梁:在水中所筑的捕鱼堤坝。《诗经·邶风·谷风》有“毋逝我梁”句,孔引达疏曰:“梁,水堰。”
永伤:无穷无尽的悲伤。
前两句为后两句的反衬,意思是:鲟鱼尚可在深水中任意潜游,白鹤也可在堤坝上悠闲地梳理羽毛,惟独我(薛宝钗)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
惺惺惜惺惺──惺惺:聪明机灵的人。
惜:爱惜,重视。
语出元·关汉卿《小令·普天乐·崔张十六事·酬和情诗》:“五言诗句语清,两下里为媒证。遇着风流知音性,惺惺的偏惜惺惺。”意谓聪明人爱惜聪明人。引申以指同类人互相爱惜。​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宋·柳永《望海潮》词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颠倒。其词后半阕曰:“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原指晚秋杭州西湖的景致。这里泛指江南晚秋正当桂花开放之时。​
人是地行仙──谚语“人是地行仙,一日不见走三千(一作“十天不见走一千”)”的省略。意谓人在不断活动,说不定到哪里去。
地行仙:佛家所说的十种仙人之一。见于《楞严经》卷八:“人不及处有十种仙:阿难,彼诸众生,坚固服饵而不休息,食道圆成,名地行仙。”​
二十四桥──扬州名胜,故址在今江苏扬州市江都县西郊。但所指却有二说:一说指古扬州有二十四座桥。此说见于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略谓:隋代已有二十四桥,并以城门、坊市为名。至宋代韩令坤重筑扬州城,又别立桥梁。今则“所谓二十四桥者,或存或废,不可得而考”。又见于宋·沈括《梦溪补笔谈·卷三·杂志》:“扬州在唐时最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十三步,可纪者有二十四桥。”即由西向东共有桥二十四座,但沈括只列出二十二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南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万岁桥、青园桥、参佐桥、东水门桥、山光桥。一说指古扬州的一座桥,二十四桥为其桥名。此说见于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冈西录》:“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扬州鼓吹词序》云:此桥因古之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名。”​
六朝遗迹──“六朝”指三国吴、晋朝以及南朝之宋、齐、梁、陈,这六个朝代皆建都于建康(今江苏南京)。这六个朝代皆尚奢华,故留下不少人文景观,世称“六朝遗迹”。​
惟我独尊──语出佛教传说,见《大唐西域记·卷六·腊伐尼林》、《敦煌变文集·太子成道经》、五代·释静、释筠《祖堂集·卷一·释迦牟尼佛》、宋·释惟白《建中靖国续灯录·宗元庵主》、宋·释普济二○卷本《五灯会元·卷一·释迦牟尼佛》等:释迦牟尼佛一降生,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曰:“天上天下,惟我(一作“吾”)独尊。”原为佛教推崇佛祖释迦牟尼之辞。引申以形容人独立自主,逍遥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此语为南唐后主李煜亡国归宋后写给旧时宫人信中的话,见于宋·王铚《默记》卷下引龙衮《江南录》:“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又韩玉汝家有李国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盖因宋太祖赵匡胤欺李后主为亡国之君,公然奸污其妻子而只能忍受,故只能“以眼泪洗面”。林黛玉则借喻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之苦。​
新啼痕间旧啼痕──语出宋·无名氏(或误作秦观、李清照)《鹧鸪天·春闺》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这里指林黛玉的眼泪落到了旧帕子原有的泪痕之上。​
《思贤》──未见有《思贤操》的记载,可能是《思亲操》之误。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七·琴曲歌辞一·思亲操》题解曰:“《古今乐录》曰:‘舜游历山,见乌飞,思亲而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舜作《思亲操》,孝之至也。’
”其歌词曰:“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一作“清”)泠。深谷鸟鸣兮莺莺(一作“嘤嘤”),设罥张罝(一作“设罝张罥”)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一作“将”)安归?”(罥、罝:捕捉鸟兽的网和捕捉兔子的网。泛指捕捉鸟兽的网。)林黛玉正因思亲而作此歌,因而借用《思亲操》可谓顺理成章。​
倒脱靴势——围棋术语。这是转败为胜的一着。指甲方的一片棋子将被乙方棋子围死,故意诱使乙方吃子,乘机将那片棋子救活,并反转来吃掉乙方一片棋子。​
禅关──即僧、尼坐禅静修的佛寺和尼庵。​
机锋──佛教用语。指禅宗问答时使用迅捷锐利、不落痕迹、含义深刻的话语。​
耿耿不寐──耿耿:心事重重,烦躁不安。
寐:睡,入睡。
语出《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意谓心事重重,烦躁不安,难以入睡。
银河渺茫──银河已模糊不清。指天将拂晓,故银河不太明亮。​
“侵”字韵──即以“侵”字打头的韵部,也就是下平声第十二韵部,此韵部共七十字。​
“阳”字韵──即以“阳”字打头的韵部,也就是下平声第七韵部,此韵部共二百七十字。​
思古人兮俾无尤──古人:通“故人”,即死去的人。
俾:使。
尤:过失,罪过。
语出《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尤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原为丈夫思念亡妻,意谓我经常思念你,能使我不犯或少犯过错。林黛玉将“古人”作为古代贤人,将“尤”作为“忧”的借用字,意谓我和你(薛宝钗)应经常思念古代贤人,使自己减少忧愁。​
君弦——亦称“大弦”、“初弦”。即古琴最粗、发音最低的一根弦。因它是确定基音的弦,故称。其他弦称之为“臣弦”或“小弦”。汉·蔡邕《琴操》曰:“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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