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1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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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不成翰林,天子便打算将这个同辈远亲任命到中书科,大臣还是死命阻拦,理由是“宗室当避嫌不可入内直”,小皇帝再闹也不管用。
  中书科中书舍人和内阁六科一样,在紫禁城里上班的。主要任务是朝会或者有大礼仪时在皇帝左右随班,极为清要,非进士不可担当。
  若将一个宗室放进皇宫,忠于抑制宗藩这项国策的大臣们岂能放心?万一出现莽操之流后果不堪设想啊!
  但宗室探花双重身份摆在这里,授官也不能委屈了,当然绝对不能让他去吏部。朝廷大佬们碰过头,就将朱放鹤先生打发到礼部了。
  这礼部是六部里最清的衙门,绝对不委屈探花郎。清在哪里?
  一为最清贵,是士林领袖所在。进士做官的告身都是由礼部发出,以区别于杂途为官者,李佑那告身是由吏部发的,拿出来就低了档次。更别说近几十年历代大学士里,最爱加的就是礼部尚书衔。
  二为最清闲,事务最少也就算了,还都是场面活,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来即可。什么朝见祭祀表彰赠谥科举之类的,几百年都是这一套,另有太常寺、鸿胪寺等一大堆关联衙门帮着打杂。
  三为最清水,不是油水,这点你懂的。
  以上综合起来,礼部官职简直是给朱放鹤先生量身定做。
  上任后,天子对远房皇兄依旧恩荣有加,十分亲近信任。朱部郎的儿子才学会走路,便被封了世爵镇国将军,只比王爵低了。
  朱部郎本人不过数年间便从礼部主事直升员外郎,经常被召进宫串亲戚,在少年天子面前极能说的上话。同时朱部郎屡有仗义扶危济难之举,在京城官场上口碑着实不错,近一两年的地位愈发的超然起来。
  所以李佑就纠结了。很显然啊,这位大人注定不会做到二品堂官和实权官员的,连外放都不用想。他的仕途大概也就到三品侍郎或者闲散寺卿止步,朝堂上下不可能让宗室成为七卿或者九卿之一。甚至很可能会出现朱大人品级越高,话语权反而越小的怪事。
  李佑上辈子因为专业缘故好歹也浮光掠影地看过一些史书史论,所以此时倒也不糊涂。
  可以判断出来,朱部郎这个半是宗室半是文官的怪胎本身没有政治势力。他如今的地位和人望很大程度上属于皇权的延伸,依附于天子的优待。看这个份上,小事别人当然都给他面子,但朱部郎本人的前途是注定黯淡的。
  李佑又想自己从穿越折腾到现在,千辛万苦的好不容易跻身于文官阶层(虽然是最下层的)。也有了机会去结识几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只等着坐监洗白更进一步,这才是将来的正途。
  到了这个地步,李大人身上已经打下了文官体系的烙印。与朱部郎走得近了,会不会让几位大佬们认为他妄想终南捷径,希图幸进?虽然这样的人似乎在朝中也有不少。
  中间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些年的流行思想是君臣共治……主流文官集团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以矛盾论分析是对立统一体的两面。
  所以这不是一个巴结好皇权就可万事大吉家宅平安的奇特时代,可谁又敢保证眼下势弱的天子随着年纪渐长,不会大权独揽压制百僚?最典型的便如嘉靖朝世宗皇帝。
  当然骑白马的也有可能不是王子,是唐僧,各种选择都有风险存在。但要想如鱼得水两头吃香难度很大,绝非李佑所能为。
  昨日他为太后党和皇帝党纠结,今日又开始为文官党和皇权党纠结,想的多了再次开始头疼。
  还是先不要去和朱部郎走得太近了,这位大人身份太敏感……李佑决定道,自己毕竟是靠着文官体系起家的,到现在也是依附于文官体系的,没这个根基什么都不是。
  至此李大人不禁仰天长叹,场面各种复杂,在京城太心累。再这样下去什么好处没有,先落个神经衰弱的毛病了。
  恰于此时背后有人问道:“李大人叹什么气?”
  李佑转过身来,果然是朱放鹤先生。一般官员看到别人叹气,估计多半只当没看见,不会主动问起。一是害怕别人顺势求到自己什么难办的事情,二是担心涉及别人隐私而徒惹尴尬……
  朱大人可以直白的问,李大人却没法直白的答。
  准备顾左右而言他的李佑眼角瞥见院中有棵大树,几人合抱粗细,枝干繁茂,心中灵犀一现,顺手指道:“见大树而望物思己,有些感慨。”
  朱大人奇道:“区区一常见树木,也生感怀乎?可有大作言之?”
  大树诗李佑倒是储备着的,当下便道:“我常闻京师因皇宫用木多,故城中大树少,不料此处却有一株,不禁心有所感,故为大树诗一首。”
  “洗耳恭听。”朱大人道,他倒真想亲眼看看李佑究竟是个什么水准。因为身份所限,他的追求不多,也就诗词歌赋传名后世这点想法了,所以在这方面才显得斤斤计较。
  又到见证奇迹的时刻……李佑神情低落,语气沉重道:“诗曰:繁枝高拂九霄霜,荫屋常生夏日凉。叶落每横千亩雪,花开曾作六朝香。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奇树无人知名字,只看他人作栋梁。”
  朱大人不知为何呆滞半晌,恍惚不宁,待回过神便问道:“此诗自述乎?”
  李佑点点头道:“大人也是知道的,在下出身卑微,功名无着,难有出头上进之日。报国有心无力,犹如此树隐于深院而不得为栋梁,故而借以遣怀。”
  其实李大人对自己的小小成就很知足,一个衙役出身窜到了七品还想怎样……
  但在外人面前说到抱负,他一定得表现出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的悲情悲愤悲凉。这是至关重要的形象设计技巧,比较容易博得别人同情,若遇到厚道人就不好意思鄙视他出身太低了。
  “不逢大匠材难用……只看他人为栋梁……不逢大匠材难用……”朱部郎没顾得上李佑心情,却不由自主的翻来覆去吟诵这两句,仿佛其中有什么魔力。一连念了十七八遍。越念声音越大,状如疯癫。
  这是怎么了?左思右想后,李作家终于认识到,这首自己冠以借物自喻名义来装逼的诗,应该是触中了朱部郎的心事,不然他不致如此。
  朱放鹤先生身为一个才华横溢的进士及第,本该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中不了皇榜还好,但偏偏就中了,不过却几乎注定终生无望馆阁堂官。任他才学再高也无济于事,难怪被这句刺激到了。
  看对方苦恼到要发疯的样子,李佑暗道,您今天没心情请我酒席了罢,这样也好,省得为难了……便拱手道:“今日打扰多时,下官先告辞了。”
  朱部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李佑拖着向外走,嘴中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且随我一行。”
  李佑问道:“去哪里?”
  “法华寺!”
  我草!若天子知道自己这么个东西把探花皇兄搞出家了,九天神雷打下来自己就彻底灰灰了。李佑大急道:“大人要出家不急在一时!”
  “谁要出家?本官请你去那喝酒!今日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这面子实在拒绝不了,李佑只好跟着走。一路上他心里不住盘算,这次喝酒,只能谈风月,诗词也行。绝对不能再提什么抱负志向升官发财之类的话题,免得惹出意外。
  对了,还要想个法子让别人尤其是大腿们都知道,他与朱皇亲相聚纯粹是切磋文学,此外没有别的含义。
  看来不出手搞出点夺人耳目的东西是不行了……文学是个好东西,当一次文学青年也不错。
  
  第201章
无聊与有聊
  
  法华寺位于城东,距礼部有数里路程。出去吃吃喝喝,李佑自然不会着官袍招摇,路上在轿中换了衣服,朱大人亦如是。
  为何朱放鹤要拉着李佑去法华寺喝酒?倒不是说进庙,和尚没什么好看的,而是周边酒家不少。重点在于,这片的东面紧邻着著名的本司胡同、勾阑胡同、演乐胡同……
  好罢,纯洁的人或许不明白,所谓本司胡同的本司就是大名鼎鼎的教坊司,其他不解释。
  下了轿子,不知是个什么胡同,倒也清静幽雅。但月余不近女色的李佑听说附近隔一条街就是教坊司,便驻足不前,翘首东望,满脸四个大字:心向往之。
  朱放鹤只得对李佑解释道:“你我这般身份,此时不好去本司胡同那边,万一招来了御史弹劾徒惹烦心。你若实在有兴致,待本官差人悄悄传唤几个出来佐酒即可。”
  插一句题外话,教坊司是由礼部管着的。最清流的衙门管着最下流的地方,堪称一大奇观。不过这是礼部的主要外快来源,绝不肯放手的。
  而且听说被弹劾“亵妓姿娱”官员最多的就是礼部……每年总有十个八个,常被其他衙门嘲为监守自盗。
  李佑却道:“朱大人心中有拘束,循规蹈矩,如何作得好诗。”
  “你……”朱放鹤哭笑不得,这都能扯上关系么。
  李佑又道:“难道阁下不被御史弹劾便能出将入相了?”
  朱放鹤再次被李佑戳的心里发酸,长叹道:“罢!罢!罢!我且陪你走一遭。”
  李佑大笑,转身向东而去。胡同里只见得绣阁朱楼,花街柳巷,家家品竹弹丝,调脂弄粉,处处金银买笑,锦帛行乐。红袖邀欢,妖姿丽色,香盈满巷,歌绕弄里,真一座东西迤逦的红粉迷魂大阵。
  李佑一路左顾右看,饶他见多识广也有点眼花缭乱,苏州府里固然繁华昌盛,不过好像没有如此密集的。
  然而李佑脚步始终不曾停留,一直出了胡同,又回到原处道:“此间乐,尽意会矣!何须登堂入户。”他也就是好奇这著名胡同什么样而已,真要进了院子,还不就是那回事。
  朱放鹤无语,领着李佑进了酒家。
  店中东家听说朱先生到来,却迎了出来。
  朱放鹤对李佑介绍道:“此乃邹先生,号小骥先生,善书好诗,亦是同道中人。出身顺天府举人,十来年中不了进士却无聊到在此开张个小小酒家消遣。”
  又对邹先生道:“这位对你而言可算是如雷贯耳,刻骨铭心了!”
  小骥先生疑惑道:“放鹤你真是说笑了,我与这位素不相识,何来刻骨铭心?”
  朱放鹤对李佑笑道:“先前与你说的江南七艳中,有一玉玲珑姑娘,绮年玉貌,歌舞曼妙。邹先生深慕之,怎奈她身价奇贵,邹先生却又舍不得花钱。便以诗文进之,欲博得一个入幕之宾资格,可以省下好大开销。”
  玉玲珑……李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个美人,便问道:“其后呢?”
  “玉玲珑姑娘看了邹先生的诗文后却放出话来,她的花名由苏州府小李大人所赐,比小李大人差太远的,便不要自取其辱的来卖弄诗文了。”
  邹先生尴尬道:“且留几分颜面,往事休要再提!”
  朱放鹤指着李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乃虚江李佑也。”
  邹先生闻言大吃一惊,“原来如此!”
  进了里间,朱放鹤先生与李佑宾主分坐,不过邹先生却硬是挤上席面。
  酒过三巡,邹先生迫不及待道:“闻君为江南名家,愿与君论诗词。”
  李佑暗道,这人还是不服气……不知为何却有股无聊情绪涌上心头,觉得眼前索然无味。以前在文人应酬场合他装才子乐此不疲,从未感到过乏味,但今天反常了。
  连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心态?边喝酒边想,难道是做官久了产生的变化?
  确实,与官场中风云变幻比起来,穷酸文人之间的小计较如今看在眼里实在太无聊了,无论是收益还是乐趣,都远远不如官场争斗。
  赢又如何输又如何?能升官发财还是飞黄腾达?除了虚名之外能有什么实际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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