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3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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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暗想道,她一个快退养撒手不管政务的太后还有什么顾忌?李佑三番五次耍弄把戏,还能回回姑息他不成?这次就豁出去削了他官职,又能怎样?难道还天塌地陷不成?
  便不再犹豫,等宫女捧来笔墨,钱太后亲自在奏疏上狠狠的朱批两字:“照准。”
  麦承恩接下了朱批奏本,送至内阁拟旨。
  归德长公主心里偷偷得意,盘算起少府衙门美好的未来。皇城东安门里,光禄寺北面有些空余的院落,可以辟为少府衙署。少府卿让驸马去挂个名字,实际还是归她掌控,然后少府少卿李佑负责具体事务……
  不是非李佑不可,她发现李佑在这方面具有与常人不同的才能,又与她有亲密关系,乃是最为适合的少府少卿人选。
  千岁殿下越想越是窃喜,看来情夫在地方上骄横跋扈惯了,到京师当了几天皮球和空气后居然不能适应,情急之下使出了辞官这个不留后路的招数。
  这不是授柄于她么,那就直接断掉他的后路。如今他没了官职,别无选择,只有少府少卿一条出路,她不信情夫这个官迷真会挂冠回乡。
  却说李佑打发走了前来传话的吏部差役,站在堂上犹疑不已。
  事态发展有点超出意料,这不合常理。很多主动辞职辞官,其实都是表示要“寻求交易”的态度,他这次就是如此。钱太后作为秉政十年的政治家,不可能看不出来……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朱放鹤见自己说笑之语骤然成真,也是愕然片刻,“仿佛冥冥之中的宿命哪,你还真要潜伏下去当言官?”
  嘴炮党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嘴炮党的,面临去当纯种言官命运的李佑叹道:“无差遣只挂着虚衔算什么官。”
  心里将都察院情势想了想,去年春天他从内阁去职后的那场政治大交换中,左都御史赵良仁迁为吏部尚书,江辛岳则由袁阁老推荐为新任左都御史,同时将礼部尚书出让给彭阁老推荐的海书山。
  所以现今都察院的当家人江辛岳是袁阁老一派的,同时徐阁老和彭阁老都历经过科道官,因此在科道中势力很盛。而许靠山和长公主虽也都在科道中插了一腿,但又不如彭徐这派。
  从当初朝争手段就可以看出,彭阁老发动朝争总是御史言官打头阵,与李中书战嘴皮子战到不亦乐乎,而吏部尚书许天官和赵良仁则是联手挥舞京察考核的大棒去砸人。
  瞧现今都察院这状况,以及中枢乏力,李佑觉得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委派他有实权的新差使。再说检校右佥都御史本来就是为了与提督五城兵马司差使相配套而临时新增加的,都察院也没有现成定制表明如何使用检校右佥都御史。
  见李佑神色迟疑,被闲置经验很丰富的朱部郎大袖一挥,以过来人身份谆谆教诲道:“有差事就办差,没差事就上奏本针砭时弊,听不听都是别人的事。闲来交游士林积蓄人脉,如此过上几年再说!”
  舆论终究是舆论,转化为实力则需要权力,嘴炮再响,没有“相关衙门”,那都是空对空。深刻认识到言官本质,迷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李佑又叹道:“这算什么?手里无权的富贵闲人乎?”
  “这叫作养望!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养望,非清流莫许,翰林院的庶吉士没品没级一熬就是三年,照样被争抢着去当,你带着品级又怕什么。所以你不要用地方官和文书小吏的那些观念来衡量京官和清流。”
  李佑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道,朱兄的话可以听但也不能全听,他因宗室身份务虚而不务实,又没人敢欺压他,所以限于历练,他的见解是有局限性的。
  不管怎样,李佑没法抗旨,只能接受现实。他去吏部领了旨,不由得感慨幸亏自己在文字中留了后手,只提差使,不提官衔。不然钱太后大笔一挥,朱批照办,那就是血本无归了。
  可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李大人做梦也想不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麦公公一直作为慈圣宫办事太监出现在人前,上任司礼监才十日。所以他在公文业务方面略显生疏,下意识将李大人的请辞理解为辞官……
  而钱太后和归德长公主都没有去亲自阅览长篇大论、废话连篇的奏本,只听了麦公公复述大略内容。麦公公当然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成李佑辞官。
  钱太后心里想着辞官,朱笔批了照准。但发到内阁后,阁老们自然火眼金睛,看得懂李佑是欲走还留的辞职,而太后朱批“照准”就被理解为批准这个辞职。
  因而内阁便根据朱批圣意,草拟出罢免李佑提督五成兵马司的诏旨,并发至吏部执行。
  于是,李佑免职留官之事阴错阳差、完完整整的走完了大明朝廷公务流程,惨剧只因一个误读而起。若知晓是留有余地的辞职,长公主只怕也不会劝母亲下狠手……
  由此可见,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的真谛……最高层小小一个误解,就将李大人的官路转了向。
  闲话不提,李佑在吏部与熟人扯了几句,便要告辞,却见有个小吏道:“归德千岁使人来留了话,如果李大人领过旨,就请前往十王府一行。”
  李佑十分惊异,长公主召见他去十王府宅第时,从来都是派人去家中悄悄传唤。今日为何改了性子,居然在衙门中公开召他去私宅?这太嚣张了罢。
  还有,上回吵过架还没过几日,正处在冷战时期。心高气傲的长公主怎么主动拉下面子,请他去见面?
  李佑不是假清高的人,既然归德千岁都传了话,他也不抗拒,现在能通天的大腿是稀缺资源,过了这村就没别的店。于是他离开吏部,上轿就去了十王府。
  归德长公主宅邸银殿上,照例是大理石屏风隔开了男女。
  李大人在这边坐稳,还没先开口问候几句,便听到另一侧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去吏部领过旨了?”
  嗓音还是那个嗓音,李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屏风后面还是那位千岁殿下么?也太热情了,太不矜持了。
  李大人边想边答道:“方才去过了,自然领旨而行。”
  归德长公主数落道:“对于此事,我是很同情你的,但也要怪你自己。你不听我的劝告,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行事,难怪要惹得母后大怒。”
  我辞个职就大怒,这是什么气量?李佑腹诽道。
  只听千岁殿下絮絮叨叨地说:“发生这样的事呢,大家都不想的,不要说我没提醒你,官场的运气,是不能强求的……”
  李佑越听越糊涂,归德长公主明着是同情和关心,但他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喜悦,以至于喜悦到讲话婆婆妈妈,大反常态。
  她兴奋个什么劲头?莫名其妙……
  李大人又忍了一刻钟,才听到她说:“事已至此,圣旨不可违,但总要向前看。你是个人才,我不忍心见你不能为国效力,成了那野之遗贤,所以……”
  野之遗贤?这是民间政治家的专用名词罢?李佑彻底一头雾水了,连忙问道:“本官怎么就成了野之遗贤?”
  归德千岁得意的轻笑几声,十分清脆悦耳,又可怜李佑道:“郎君还自称本官?你都被母后朱批罢免了,如今无官无职的也没个地去,不然就回家守着金书铁券过日子,怪可怜的。还是别嘴硬了,来我这少府罢,四品少卿辱没不了你。”
  什么罢官?李佑急忙从袖中掏出刚刚领到的诏旨,低头仔细看了几遍,再次确定是“免去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差使”,而不是“罢去检校右佥都御史”,这才放下心来。
  李大人终于明白为何她的言行如此奇怪了,八成是她听到了什么谣言,误以为他被罢官……
  所以归德长公主在大喜过望之下,得意洋洋的以获胜者姿态原谅了他的不知好歹,同时继续强买强卖兜售那少府少卿。
  
  第471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李佑无言的将免职诏旨递给侍立在旁边的王彦女,又目送王彦女将诏旨呈进屏风的另一侧去,随即他默默的躲到蟠龙柱后。
  果然,片刻之后,豪华的大理石屏风轰然倒地,所幸无人员伤亡。归德千岁的身影闪现出来,秀脸白里透红,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内阁胆敢矫诏?”
  李佑从抱柱后探出身子:“殿下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归德长公主蹙眉不语。她这妇人之辈也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对付李佑这样的人,必须要一棍子打到他彻底不能翻身才算获胜,绝不能给可乘之机。所以要罢官就全罢免,哪有免一半留一半的道理?
  内阁胆敢矫诏……李佑感到长公主下意识说出的这几个字中信息量很大。
  如果她是受到谣言影响,应该会有“是谁乱传谣言”的反应。但现在她却怀疑内阁矫诏,说明在她的认知里,太后的原本批红应当是罢官,而不仅仅是免职,所以才下意识怀疑内阁草诏这个环节出了问题。
  内阁会矫诏吗?显然不会。内阁若有不同意见,完全可以退回旨意,这叫做执奏,吃饱撑着才会冒大逆不道风险去矫诏。
  短短瞬间,李佑根据归德长公主的前后反应,作出了猜测。
  之前千岁殿下的得意,八成是认定她自己阴谋得逞后按捺不住。她能有什么阴谋?无非是力劝太后借机将自己彻底罢官,然后逢低吸纳,抄底把自己拉进少府。
  想到这里,李佑吓出一身冷汗,他只是辞掉差使而已,长公主就敢下手彻底罢官?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简直太霸道无理了,以后须得吸取教训,对她绝对不能再如此冒险。
  此刻的李大人尚不知道,当时归德长公主和钱太后都误会了,以为他真要辞官,起因不过是麦承恩的一个小小误解。
  李佑继续想道,从结果来看,千岁殿下貌似被钱太后忽悠了,应该是钱太后还算遵守规则,只是表面上答应了罢他的官,而实际上没有照做……
  再按宫中奏本流程猜测,说不定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和太后联手将千岁殿下忽悠了。
  虽然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机,更不明白钱太后为什么要忽悠归德长公主,但李佑立刻发现其中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如泉的灵感涌入脑门,好像自己的机会来了!一扇门仿佛已经为他打开了门缝!若错过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就不知道了!
  抬眼看去,归德长公主还立在宝座前为自己的功亏一篑而懊恼,捏着免职诏书苦思冥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佑酝酿了情绪,缓缓走到归德千岁身边,长长的叹一口气,“唉……”
  朱英娆听到声音,从沉思中醒过神,侧头瞥了瞥情夫,入目却见他神色中饱含着怜悯、同情、慈悲……
  这很令她不适应,因为从来都是她如此去看待别人,而没有被别人这样看待过,天下有谁能怜悯她?
  将千岁殿下的目光吸引过来后,李佑负手而立,轻轻摇头,嗓音低沉的吟道:“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前面七个字直接略过,归德千岁并不觉得自己薄命,但后面七个字,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句却像雷电劈过她的心头。
  如果是平常妇人断然没什么效果,只会莫名其妙,但长公主是很聪明的女人,而且是很聪明的宫廷女人,又是正处于疑神疑鬼的时候,故而感染效果很好。
  最是无情帝王家!朱英娆的脑中闪出了无数画面,堪称浮想联翩。
  莫非这次是母后蓄意欺骗她?或者是故意做出不合作的意思?这种态度又代表着什么?表示出排斥心理?暗示以后的相处关系准则?
  母后的动机又来源于哪里?归德长公主本不想去深思,但却不由自主的脑补出无数理由。
  想要抢夺对天子的影响力?母后一直忙于国事,天子还是由她手把手教导的多,自然她对天子的影响力稍胜一筹。临近还政,母后现在对此有了想法?
  担心她夺回司礼监掌印太监位置?这个位置重要性毋庸置疑,近几个月博弈中,她支持的吴广恩最终退了一步,将掌印太监让给了母后的亲信麦承恩,难道对方还不放心?
  还是因为母后忧虑退养后的遭遇?亦或因为她厌恶娘家人而起了不满?也可能是麦承恩进献谗言?
  如果母后没有心思,那她周围的人呢?新宁侯肯失去帝王权力的庇护么?坐不安席的麦承恩能够安之若素么?围绕在母后身边急欲争权的勋贵都是那么聪明的人么?
  其实归德长公主从小英敏美丽,深的父皇宠爱,父女关系很亲密。但相较之下,母女之间就稍稍差几分了,当时钱皇后的心思更多的在幼儿太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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