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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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佑当即整肃衣冠,指使下人大开门洞,亲迎出大门外。果然见到陈大人的仪仗队伍,黄师爷正站在队伍前头朝这边张望。
  李佑疾步上前,欲至轿前拜见陈大人。孰料黄师爷步伐更矫捷,伸手拦住李佑道:“李大人怎么出来了?”
  我敢拿架子不出来?黄先生说的这是什么没头脑的话?李佑一头雾水,面带疑色。
  “你懂不懂规矩?”黄先生带几分责怪语气道。
  李佑更莫名其妙了,难道什么地方失礼了?但迅速回想应该是没有的。
  又听黄先生唉声叹气道:“你应当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出来干什么?”
  “莫非出来大礼迎接陈廉使还错了?”李佑忍不住反问道。
  “你难道不仔细想一想陈大人为何会屈尊至贵府?这难道引不起你多虑几分?”黄师爷摇头道:“陈大人担任分巡道,掌有本道风俗教化及彰励节义之事,故前来抚谕地方贤良。而你,身为主动隐退的高人贤士,哪有一见上官前来便匆匆逢迎的道理!”
  李佑终于懂了……此时不是陈大人来拜访李大人,而是陈巡道代表按察分司来看望慰问隐退在家的先进典型李贤士。黄先生嫌他没有高贤的范儿,表现的太谦卑,坏了陈大人的事。
  表现的太恭敬也是错啊……
  按黄师爷的设想,李佑应当闭门不迎,而陈巡道非要礼贤下士,等个半日或者再来两次,成就一段佳话。结果没想到李佑竟然不懂这个规矩,没有默契,配合不起来。
  “八九品时还可以胡混,但你如今到了这个位置,也该找个幕僚协助参赞了!”黄师爷恨铁不成钢道。
  “我知错矣。”李佑诚恳道,“这就关门拒客。”
  “迟了,不要画蛇添足贻笑大方。”
  陈巡道最终还是进了李家,宾主落座上茶后,摆出很官方的谱儿对李佑道:“圣人云: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
  这又是什么?对经义不精通的李佑不知如何作答,怎么今天大家说的话都听不懂呢,还得拿眼去看黄先生……
  黄先生半是暗示道:“吾却想起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这吹捧得李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廉使与黄先生均谬赞了。”
  陈巡道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去年筑坛祈雨的事情,这李佑逢场作戏的本事真是官场一绝,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的所作所为,本官也是很钦佩。”
  可算是能听懂了,这一定是上司对自己德行的公开表彰和嘉许,一番辛苦不就等的这些么。李佑很谦逊地回答说:“身在其职,身临其境,不得不为尔。然下官才疏德薄,终不能平息大患,愧对朝廷厚恩。”
  陈巡道又说:“我朝体制,以中抑外,以上抑下,以小抑大。参合起来州县级地方官十分难作,本官也是多有体会。你不必咎于自身。”
  李佑感动道:“多谢廉使体谅。”
  抚慰完毕,陈巡道起身走人,黄师爷却单独留下来与李佑谈话,“如今分守道还没有上任,陈廉使作为分巡道压力很大。你的功劳,明白人都是清楚的,换谁来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黄先生也是充分肯定了李佑,但和陈巡道肯定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李佑也真心听懂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多少人看懂了热闹背后的那些事儿?
  米价暴涨至近年最高,说到底还是因为以官府失德仓中无米可粜,又不敢事前预备引发起来的。若不是李大人千方百计地把矛头导向各大粮商,官府还能像现在这么安稳吗。
  李佑吃饱撑着大张旗鼓将粮商召集,明知不可为也要逼着降价,最后被各大粮商嘲笑一番为的是什么?在情绪不稳的下层平民面前,利用自己的威望大骂粮商为奸贼蠹虫为的什么?看着饥民围攻粮商会馆不管不顾为的什么?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穿越人士难道真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规律吗?难道真不懂就是把粮商全家都拆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吗?
  以往米价暴涨时,几乎都要发生饥民冲击衙署仓库的恶性事件,谓之闹衙,而后引起全城骚乱,而本次则没有。所以能成功转移矛盾的李推官功不可没,这才是真正懂行官员不可宣之于口的看法。正因为不能公开说,所以最后只能称赞一声李推官有节操!
  仁义道德总是个寄生物,主流舆论也不是孤立客观存在的,说到最后其实都是利益,统治阶级的利益!不然李佑当个屁的先进典型,真以为装逼就能装出来?
  
  第148章
你简直走火入魔了……
  
  话接上回,黄师爷对李佑劝道:“李大人在家歇过了这几日,还是回府城罢。”
  李佑哪里肯早早回去,按他估计,以这时代的信息传递和运输效率,从外地特别是湖广地区大量运米到苏州城最少还须半个多月,他跑路回家不就为的把这段时间躲过去么。这可是非常难熬的一段时间,堪称解不开的死结,难道回去继续当表演大过实效的救火队员?
  当民众发现尽管李大人拼命上蹿下跳为民做主,但最后还是开始饿死人,那会发生什么?不会被失去理智的人民群众当发泄口罢……想想袁督师的下场……
  李佑赶紧为难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画饼不能充饥,本官治理无方,心中如焚,不愿回府城目见黎民受苦。”
  黄师爷忍不住吐一口茶,“李大人官职似乎是府推官,怎的学起亲民官的口吻?恍惚间以为是李知县。”
  李佑趁机大肆抱怨道:“本月以来本官所作所为与知县活计有何差分?府城的县尊在哪里?这时候了也没到任,分明是在路上畏难不前拖延时日,白白叫我替他担了许多烦愁。这样昏官要来何用,陈廉使还不出手劾他一本!”
  “劾了他你也当不成知县,苏州府的知县都是要进士……别扯开话头,还请李大人务必回去,不然城中衙署别无官矣,那些小吏又压不住阵脚。总不能叫堂堂的陈巡道和府尊屈尊出面四处奔波。”黄师爷发觉了李佑的意图,又老话重提道。
  黄师爷将话说到这份上,搬出两个上司一起压下,内心还想在官场混的李佑只得长叹一声,默许了。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官大了不止一级。
  这也正常,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关系再亲密的上司也是上司,没有只笼络你不使用你的道理,该叫你卖命还得去卖命。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李佑想把挂冠而去的戏码弄假成真。
  “李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商人最重利,苏州米贵自然有外地米粮运来发卖。据在下所知,最迟到月底,将有大批量湖广稻米接连运至,不剩几天了。”黄师爷又宽心道。
  李佑一喜,“此话当真?”
  黄师爷笑道:“我收到好友书信得知有大粮商在汉阳府收购稻米,待到编成船队顺江而下,月底到达当无问题。”
  看来自己低估了这时代的商业效率,判断出现了点偏差,想至此李佑凛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巡道今日屈尊前来抚谕,本官怎敢再意气用事。”
  黄师爷又劝道:“还请李大人听在下一言,得空多读读四书五经。”
  李佑不以为然道:“别人读这些为了做官,吾既然已经为官,再读这些作甚。其中道理虽好,真不见得实用。”
  “对别人或许无用,但对你定然有用。过往你当巡检也好,知事也好,与贩夫走卒胥吏辈打交道多。如今不同,少不得与官场中人多加往来,不读些经书怎么开口说话,目前时期特殊你还没有感受而已。”
  这的确也是李大人的短板,他不欲多谈自己短处,忽然又心生一计道:“如有大批粮船行到苏州停靠,必是万众欢欣。若那时陈巡道和粮船一齐出现在枫桥米市,其情其景将会如何?”
  黄师爷摇头道:“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陈巡道不需此类旁门小计了。”
  李佑一想也是。一来陈大人不是府州县的地方亲民官,没有什么民政公务处理,民望用处不大;二来二十几岁当了分巡道,低调做人熬资历才是正道,高调曝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三来苏松道按道理应该是派个四品按察副使分巡,陈大人后台硬,能以五品按察佥事分巡,只要熬足了资历,可以顺理成章就升格为按察副使,不出差错才是第一要务,何必进行多余的折腾。
  陈大人不需要,但他李佑可以有。作为一个地方官刷声望永远是不嫌多的……想象一下,在府城消失数日的李推官忽然带着粮船一起出现,那是个什么传奇场面,万家生佛啊,生祠啊……
  送走黄师爷,李佑吩咐一个办事可靠的家奴道:“拿着盖了推官钤记的老爷名帖,去北面常州府的税关观察过往船只,但凡有大批粮船南下,便用急传铺迅速回报。”
  这里插一句,钤记相当于官印。为什么说李佑挂冠而去不是挂印而去……因为他这官印还很虚伪地随身带着。
  此后,李佑又在家闲居数日,便准备回府城去。再不回去王知府大概要跳脚了,真的正式报一个辞职上去,进入免职程序就麻烦了。
  正在要出门时,得了急报——有二十多只大漕船满载稻米从北方沿运河来了。
  居然比黄师爷预计还早几天,这年头不愧是资本主义萌芽繁荣发展的时代。李佑一边感慨粮船来得真是时候,一边迅速登船,先到虚河与运河交口处,然后又沿运河北上寻找。
  找了小半日果然看到二十多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在运河水面上缓慢行驶,其中有两艘大船规制不同,像是押运或管事的船只。
  李佑指挥自家坐船靠上去,他要与粮商作一笔双赢交易。
  这外地来的粮商只要肯配合,李推官可以保他在苏州府不会被官府强征、不会被小吏加税、不会被胥役勒索、不会被土豪压价、不会被无赖敲诈、不会被民众哄抢……
  享有如此多的好处和优待,该粮商不会付出任何损失和代价,就是当府城人产生了什么美妙的误会时,别出面否认即可。这样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不出李佑所料,身份一亮,条件一摆,那商家便很痛快地答应了,随即李佑的坐船与粮商船队合流而下,浩浩荡荡驶向苏州府城。
  话说苏州府城从阊门向城外一直到著名的枫桥,大概是近于运河原因,一二十里范围里繁华昌盛人烟密集,更甚于城内大部分地方。而枫桥就是一大米市,也是府城外的枢纽门户。
  二月下旬,天已转暖,草木渐绿,枫桥一带的商家民户一如既往的多。不知道是谁眼尖,先发现了远方大号漕船的影子,惹起了惊呼——稍有经验的人都分辨得出运粮漕船的形制,在江南这实在太常见了。
  若仅仅是漕船还不值得惊呼,但这一艘接一艘的漕船的船舷都压得低低的,分明是载满了粮食,这在当前的苏州府意味着什么?
  有经验的人指点道:“此乃四百石制式的漕船,以吾观之还多载了。约莫每船有五百石米,以二十船计,是一万石上下。”
  又有人分析道:“够满城人吃两日了。”
  还有人说:“一朝开了头,此后要源源不绝了,本次米荒即将过去,幸甚幸甚。”
  很快更大的惊呼声响起来,因为河上河边的人们看到那船队的前导船上,有一名高大清俊的年轻人立于船头,有些人便认出了这是从府城消失了近十日的李推官李大人。
  传言传得非常快。当即有感情丰富的人热泪盈眶,这是怎样的青天大人啊,面对饥民羞愧的挂冠而去还心系黎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找来的这一万石米,李青天原来没有抛弃我等小民。
  等船队靠稳了岸,河埠上围观民众已是人山人海。
  李佑下船时,人群骚动不安的围上来,高呼青天者此起彼伏。喧嚣的一声赛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
  李推官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低头前行(可惜这年头没有太阳镜),身边三四随从竭力开道护送。怎奈人口实在密集,粉丝实在狂热,场面几近混乱失控。
  该说几句话了……李佑暗道。
  他正要开口时,却听见背后高亢明亮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原来船队当中的那艘两层大船上不知何时站出来两个仆役,各拿一唢呐正吹的起兴。对此李佑点头道,这家粮商倒也是个知趣会捧场的,可以结交。
  又见大船舱中出来数名仆役,手持各种李佑看起来眼熟的物事,当即李推官瞳孔猛的一缩。
  那举起来的伞状物不是华盖么,知府仪仗里也有的……那被立起来的不正是官牌么,高官船上都有的……
  只见官牌上赫然写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看清了这九个字,李推官瞳孔又猛地一张……陈大人是寄衔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分巡苏松道,那这个出现在苏州府的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也是寄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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