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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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本以为是边塞牧民,没想到是达贼。
  虽然已经到了秋季,边墙进入最高警戒时期,但有单人匹马的零星达贼找空子翻山越岭,出现在边墙内似乎也不算奇怪,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是奇怪之处在于,这个达贼疯狂地追杀自己,为的是什么?就算他想行刺,榆林这里有这么多武官,看起来也都比自己有价值,为何要找上自己?
  还是因为自己上书筹边策,让北虏知道了,所以来刺杀自己?细想那更不可能!
  在榆林目前只有杨巡抚和崔师爷知道这些方略,而且是密封上奏朝廷的,没有特别之处谁会刻意注意这些?北虏只知道烧杀抢掠,对中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渗透,不可能得知这些内容。
  退一万步说,若是北虏精心准备的刺杀,怎会如此鲁莽草率,甚至于连个弓箭都没有,最后被孙小娘子一记冷箭放倒了。
  难道说此贼就是个潜入边墙内,疯狂杀人的精神病患者?而自己运气倒霉,撞上了他?
  果然看起来很奇怪的突发性杀人事件,最后都有可能扯到精神病上,方应物叹道。
  从草率程度上看,确实像是精神病,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精神病跑出来砍人都是胡乱砍,哪有此贼如此目标明确,态度坚决地死追着自己砍?
  想来想去,方应物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这事实在是太诡异了。
  进了城,到了中央钟鼓楼这里,方应物要向西,孙氏父女要向北。孙敬停住马车,对方应物问道:“我们今晚要去投广有库孙林老弟那里歇脚,方相公不一同回去么?”
  刚才在路上时,方应物只顾得琢磨贼子来历,没有向孙家父女说明自己的状况。此时便开口道:“在下承蒙抚台看中,如今在巡抚身边充任幕席做事,并办了一处社学。”
  幕席?孙氏父女表示没听懂这么文雅的字眼。方应物很通俗地解释道:“就是师爷!”
  孙小娘子很崇拜地说:“师爷不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当吗?方相公好厉害!不愧是江南的读书人。”
  老于世故的孙敬倒是不惊讶,这年头会读书就是一把钥匙,有什么样的际遇都不奇怪。
  方应物抱拳作别:“今晚我先将这贼子尸身带回去找差人仔细查验,明日再登门造访致谢。”
  孙敬摇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乃举手之劳,不必谢了。况且也不着急,明日我们先要交粮入仓。”
  回到巡抚都察院,方应物将贼子尸身扔在门房,然后迅速去找杨巡抚禀报了。
  杨巡抚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有达贼光天化日之下偷袭方应物,随即也陷入了与方应物一样的迷惑,这贼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在旁边的崔师爷皱眉思索片刻,对方应物询问道:“如果是冲着你来,那么你的行踪有谁知道?”
  方应物想了想,“上午与社学学生在一起,说起下午要去跑马,很多学生都知道。”
  “你上午说出去的行踪,下午就在城外遇袭。贼人如果是对着你去的,之前必然潜伏在城中或者附近,如此才有可能如此迅速,得知你的消息后立刻也去追杀。”崔师爷分析道。
  潜伏在城中的达贼?方应物本是当局者迷,经此提醒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崔师爷断定道:“以我看来,此贼必然是北虏使者里的人物!”
  在最近,城中只有一批达虏,那就是满都鲁派来请求朝贡的使节和随从。
  按照惯例,杨巡抚将这几人留在公馆内严加看管,然后上奏朝廷。在朝廷诏书到达之后,才能确定如何对待这些人。
  从技术角度来说,这些人上午或中午知道了消息,下午就出城寻找方应物追杀,那是十分可行的。这些人全部出动那不可能,对他们的监视是很严密的,但偷偷溜出去一个人的难度就小得多。
  杨巡抚当即叫来长随,吩咐道:“去库中取几瓮酒,然后你亲自送到公馆,就说本院听闻鞑人善饮,一人赏赐一瓮美酒!”
  半个时辰后,那长随回来了,禀报道:“鞑子确实少了一个,问其他人都不知其踪,据说有可能是仰慕中原风物,私自跑出去了。”
  方应物当即脸红脖子粗地对杨巡抚叫道:“必然有内奸!该杀!该杀!”
  方应物一是真心气愤,二是要通过激烈态度表达自己的心情。杨巡抚和崔师爷都没有责怪方应物失态,若不是内外消息相通,那贼人怎么能摸到方应物的行踪?
  在这边镇之地,对北虏防范是最严的,就连杨巡抚在得到朝廷指示之前,都不与鞑子使节会面,只将他们关在公馆内严加看守隔离。在这种状况下,无论什么人什么原因,只要通了消息,那就与奸细无异了。
  “如果说有人里通外合,我是不奇怪的。”崔师爷幽幽叹道,“榆林地方庶务都是由榆林卫所负责,包括地方公馆的差役、供应、看护……”
  崔师爷说到这里就住口了,榆林卫与方应物的梁子,那是不用提了。
  方应物忍不住侧头看了崔师爷几眼,能做师爷的果然都有长处,这位崔先生的逻辑学看来很好啊。漫无头绪之下,硬是让他凭空摸出一条线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可理喻
  崔师爷的说法看似可以自圆其说,但这是完全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的,他连尸体都没去看过。不过既然可以自圆其说,那就具备了可行性,对于大人物而言,证据不一定重要。
  杨巡抚闻言沉吟片刻,摇头道:“卫所做出这种事,没有任何好处,彭指挥或许会记恨方小友,但应当不至于如此。所以此事必然有别的缘故。”
  当初争夺办学权力时,彭指挥被方应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也只是装病一个月了局。由此可见,那彭指挥或许毛病多多,但并不是敢于铤而走险的狠辣性子。
  出于这种考虑,杨巡抚觉得彭指挥不大可能有问题。硬要凭着几分猜测去查,未免显得欺人太甚,最后如果没有结果,那只能是自己灰头土脸。
  见东家不采纳他的看法,崔师爷并没有什么意见,随口答道:“东翁言之有理。”
  他只是尽职尽责提出了一种可行思路,无所谓对错。东家想采用也好,不想采用也好,那都是东家自己从政治层面上考量的事情。
  方应物便道:“无论如何,让北虏使者失踪一人,卫所总是有过错的。抚台可以不追究,但不可不查!毕竟彭指挥与抚台非敌非友,引而不发、有备无患才是上策。”
  杨巡抚突然醒悟到,自己刚才考虑问题过于从利益角度出发了,险些忽视了方应物的心情。如果非要劝方应物讲理智,讲大局,那只怕要从此离心离德了,这没有道理可讲。
  想至此处,杨巡抚道:“眼下没有多余人手,本院便写下手谕,将此事交与你亲自去查。”
  按说以方应物的身份,既非官员,又非公差,没有资格去查案办公。但在边镇这种军法管理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说你行你就行。
  方应物谢过后,又提出建议说:“还请抚台与崔先生保密,对外只说追查使者失踪之事,不要提起晚生被追杀。以免有些知情人看到事态极其严重,就不敢说话了。”
  这事保密也不难,追杀现场是在荒郊野外,本就没几个人看到,就是偶然有行人看到也不知道这是谁追杀谁,所以一时半会的不会传开。
  孙氏父女更是得过嘱咐,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在城中目前也只有杨巡抚和崔师爷知道内情,只要他们不说出去,暂时保密住不成问题。
  刚说定事情,方应物正要告辞回屋歇息,这时候有个小吏前来禀报:“有加急诏书到了!急递军士正在门下等候!”
  杨巡抚和崔师爷、方应物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必然是朝廷的批复下来了。
  召了急递军士上前,果然如同他们所想的,这确实是朝廷的批复,而且朝廷同意按照前番所奏方略试行。
  杨巡抚对此十分兴奋,仿佛看见一扇门对自己打开了。如果将事情做成,他凭借此功,进位尚书或者都御使也不是没可能的。
  崔师爷和方应物都很高兴。一个见东家事业有成,自己也会水涨船高;一个觉得自己提出方略被采用,定然从此声望大涨,为前途积攒了雄厚的资历。
  正当杨巡抚喜形于色时,急递铺军士又掏出一份诏书呈上前来。杨巡抚看去,只见得——天子命御马监太监、提督京营太监汪直巡视三边、参赞虏务,并率领五千京营班军协防榆林卫。
  杨巡抚的感觉,就好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虽然圣旨上没说让汪太监负责北虏事务,堂堂天朝不能没人可用,派不男不女的太监去充当门面和外族打交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汪太监这一来明显就是来抢功的,至少也是来分功的!不然为何会有参赞虏务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遣?
  而且杨巡抚只是延绥镇巡抚,汪太监却用上了巡视延三边的名头,很是显得比杨巡抚高端洋气,毕竟延绥镇也只是延绥、宁夏、甘肃三边之一而已。
  虽然说文官和太监是两条线,之间品级不通用。但汪太监这名头,总让人联想起三边总制(督),隐隐之间就压了巡抚一头。
  杨巡抚不禁愁容满面。这一两年,汪太监的名声太响亮了,首辅、左都御史、兵部尚书等等元老重臣,先后因为汪太监纷纷去职,整个朝堂都为之大洗牌。他一个新巡抚又有何德何,敢比首辅、都御使、兵部尚书更强力?
  方应物劝道:“汪直此人没有传言中的可怕,乃是名气大于实力的典范……”
  说到这里,忽然方应物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又改了口,“汪太监也不是没有弱点,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抚台先不必过于忧虑。”
  临走之前,方应物又提醒道:“还有一事晚生不能不说,既然汪太监要来,那抚台就应该小心彭指挥了。”
  这话里绕了好几个圈子,杨巡抚第一时间没听明白,随后想了想也懂了。
  榆林卫彭指挥与镇守太监张遐关系密切,而汪直到了后,张太监必然对汪直唯命是从,那么彭指挥就可想而知了。
  而汪太监驾临延绥镇,等于是空降而来,当然需要笼络本地官员为他所用,彭指挥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两边很可能一拍即合,臭味相投,不排除彭指挥使凭借汪太监权势咸鱼翻身的可能性。
  崔师爷很佩服地目送方应物离开,这方小哥儿真是机敏聪明的人物,短短时间内就想到了这一层。
  却说到了次日,方应物领下巡抚手谕,便离开巡抚都察院,前去榆林卫所衙署。本来他今日计划去骚扰孙氏父女,但查案的事情更紧急,所以只好“先公后私”了。
  方应物去卫所衙署,目的就是为了查案。杨巡抚从标营拨出军士八名协助他,当然真正目的还是随身护卫。
  以方大秀才和卫所衙署的仇怨,特别是方应物之前曾公然拒收一切卫所衙署子弟入学,所以他进了衙署后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从门子到路过武官,对方应物都是横眉怒目,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氛围。但方大秀才不以为意,心中冷笑不已。
  这些人虽然态度不好,但也知道方应物如今身份,没有无礼阻拦,让方应物昂首直入,一直走到了镇抚司大堂,走入了薛镇抚的视野里。
  见到来势汹汹的方应物,薛镇抚突然莫名的心惊。作为镇抚司与方应物打过交道比较多的人,看见方应物闯进来总有些不祥预感。
  方应物冷冰冰地说:“奉巡抚谕示,在下来查一桩案子。”
  薛镇抚镇静地问道:“什么案子,居然劳动了抚台老大人?”
  “昨日北虏使者失踪一人,薛大人不知道么?抚台十分关注此事,这公馆里的差役、护卫都是卫所负责,所以要到这里查一查。”
  薛镇抚闻言有几分怒气,当场拍案道:“卫所军民过错,皆有我镇抚司审理,你到这里查问,未免伸手太长!将我卫所镇抚司当成你自家后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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