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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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哥儿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们嫌弃奴家占着夫君的财产,他们嫌弃奴家在婆家多一张嘴,他们贪图别人的彩礼,所以才急着叫奴家改嫁!”
  我年纪小不懂事?方应物愕然失神片刻,自从穿越以来,听到的多是少年老成早慧之类评价,头一次有人说他“年纪小不懂事”。
  不过兰姐儿这么一说,方应物彻底明白了。从礼法上,丈夫死了后,名下财产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么这些财产就要还给夫家,不能带走。
  还有一个情况是,寡妇的主婚权,既可以归夫家也可以归父家,全看哪边更强势一些。寡妇再嫁,也会得到一大笔彩礼,这对小门小户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会催促守丧到期的兰姐儿改嫁,这里面是相当有利可图的。
  王兰憋了很多话无处可倾诉,方应物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弟弟,生不起提防之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婆家他们连对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个远亲。但那人品行恶劣,臭不可闻,年纪又大,奴家死也不想嫁过去。
  可是婆家贪图那人彩礼给得多,日日逼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时候真想投缳自尽!”
  同村同族?原来婆家找的对象是这样的人?听到这里,方应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议道:“那你就回娘家躲着,也不失为一条路。”
  王兰出身塾师家庭,从小耳濡目染读过书,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没奈何道:“我家是什么样,今早你也见到了。”
  “王先生欲让你守节,你就先装着答应,清净几天再说。”方应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这样很圆滑的处理了。
  “秋哥儿果然是太天真了,没法子答应的。终身守节,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应就彻底陷进去不能脱身了,难道真让奴家当几十年的老寡妇么。”
  自认是摸爬滚打过的老油条,方应物再次为“天真”这个词失神片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兰姐儿眼中是什么形象了——估计还是印象中她出嫁之前那个鼻涕冒泡的小弟弟。
  不知为何,很不能忍地愤然辩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亲让你守节也是为了捞好处!”
  方应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励守节行为的,朝廷也屡屡有过诰敕,凡守节之妇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门楣,大概相当于俗称的立贞节牌坊。
  除了精神奖励,更是还有物质奖励,太祖高皇帝便有过诏令,受旌表的节妇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说,被表彰节妇的父亲、兄弟、侄子全部可以免除一切徭役和相关赋税,对于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谓是很实惠的政策。
  方应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气性格,估计是打上了全家免除差役这个主意,毕竟兰姐儿今年才十八九岁,完全有可能继续活着守上二十年。而兰姐儿的哥哥弟弟们,自然是纷纷推波助澜,催着兰姐儿下决心守节。
  想至此,方应物对王兰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处境比起来,自己的愁苦太小儿科了,这年头女子常常如同货物,身不由己。寡妇的动向更是利益攸关,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阁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叹道:“婆家将你当一门生意,娘家也将你当一门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后你可怎么立足。”
  闻言王兰悲从中来,又垂头抽泣,哭诉道:“婆家要这样,父亲要那样,他们两边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认命,又该听谁的?秋哥儿你说奴家还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应物还在想法子,下意识应声道:“听我的!”
  王兰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脸上有些尴尬慌张,不确定这是故意调戏还是无心之言。
  方应物回过神来,连忙扯开话题劝道:“万万不可有轻生之念,办法总是会有的,至少你婆家那边好对付得很!”
  王兰听见方应物口气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尴尬,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他,“奴家都这般可怜,秋哥儿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应物高深莫测道:“且放心,你夫家,还有那个打你主意的恶人,其实都是无知之辈,这次他们不死也要扒层皮!”
第十九章
春梦了无痕
  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方应物与兰姐儿从溪岸回到了路上。王兰听了方应物的劝,准备先回娘家住几天。毕竟父亲和兄弟逼她守节,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把她如何,暂时没有不可测风险。
  而婆家那边若急了眼,说不定还真会绑了她强行送到别人洞房里,这种事不能不防,所以还是别回婆家为好。
  两人便一起朝着中花溪村而去。其实王兰不知道方应物为何还跟着自己,但她生性不会拒绝别人,只得憋着疑问低头前行,任由方应物不紧不慢地与自己并肩而行。
  只听见方应物没话找话说:“你父亲对我态度很差,可要帮我说几句好话。”
  王兰想起早晨的尴尬,忍住掩面而逃的冲动,停住脚很认真地道歉说:“早晨父亲骂了你,这是他的不对,也是奴家连累了你,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方应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点事情我还是受得住的!”
  “不过你那时到我家为何而来?莫非你还想回社学读书么?”
  方应物坦然说:“我欲求取功名,眼下要准备县试,所以想向你父亲借书回家看。”
  以前的方应物应该是能背诵四书的,只是穿越后记忆混乱,所以需要借书来温习。与其说是复习,不如说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不然就凭三个月时间,他又哪里能做到对四书滚瓜烂熟?
  王兰从小跟着父亲,在一旁充当翻书磨墨的婢女角色,对社学情况比较熟悉,听到方应物想借书,便蹙眉道:“社学里经书只有那一些,授课时经常要用,想借出来不甚便利,否则学童上课时就缺书用了。”
  “我当然晓得状况,可这花溪乃是穷苦山村,没有什么正经书香门第,除了社学又能从哪里借到书?王大户家里或许有几本装点门面,但我不会去找他借书的。”方应物无奈叹道。
  王兰好一会儿没有接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时,她突然又开口道:“这次你帮我,奴家无以为报。想着送你一套书,只是需要点时间。”
  方应物很意外地问:“一套什么书?”
  “四书和朱子集注,这不是考科举要看的么。”
  “你有一套这些?”方应物急切地转身看向王兰,难道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兰肯定地点点头,“虽然眼下没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会有的。”
  这话反而让方应物更糊涂了,事关自己前程,他也顾不得许多,“兰姐儿,不要戏耍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兰略略犹豫片刻后,才小声答道:“奴家可以为你默写一遍的。”
  方应物闻言十分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年头能识字的女人就是凤毛麟角,而那些只会背几句诗词的女子,也常常能被当才女或者名妓狂热追捧。至于能完整记诵经义的女子,绝对是万中无一。
  难道在这闭塞的穷山村中,能出现这么一朵奇葩?他连忙反问道:“你说你可以默写四书和朱子集注?”
  王兰对方应物热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后缩了缩身子,“奴家真没有骗你,如果你想要五经,我也可以写下来的,只怕时间不够。”
  不但能默写主科四书,连偏科五经也能?她应该不会说谎,更没有说谎的必要,方应物瞠目结舌,久久无言。
  当年兰姐儿未嫁人时,就常跟着当塾师的父亲出入社学,做一些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的粗使活计。
  王先生讲课时,她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像一朵幽静的小花——很让另一个十来岁的方应物分神并深深着迷。
  难道就这样毫不经意的,兰姐儿便能把经义整本整本地背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学生都要羞愧得一头撞死。
  绝顶聪颖的女子,可惜生在了这个时代、这个山村,注定要被埋没,只怕连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这个秘密罢。
  方应物平息了震惊的心情,半是欣赏半是可惜地说:“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好一朵不为人知的深谷幽兰。”
  王兰听得很清楚,不过脸色微微一红,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低下头只管向前走。
  但她心里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不能当印象里的那个小屁孩看待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从村里飘出个红袄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时她满面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见站在村口外的方应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唤方应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来,因为她又看见方应物旁边还有王兰,距离很近很近,态度很亲密很亲密。
  方应物预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户和他彻底撇清了关系后,急急忙忙冲出来找他的。
  却见她眼眸中泛着泪光,很快便不争气地滴下了豆瓣大的泪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该怎么说?方应物正斟酌时,王小娘子忽地抬起手,从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过来。
  一时间猝不及防,方应物的额头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捞住了这件物事,低头细看却是一只带着浓浓香气的锦囊,锦囊沉甸甸的,从裂开的口子瞧出里面是几粒银豆子。
  方应物登时明白了,王小娘子这是担心他欠了债人穷志短,跑出来给他送银子——以前欠债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乐见其成当然无所谓,心里没当回事;可现在王大户把这笔债转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开始为意中人揪心起来。
  想至此,方应物有点感动,可谓是百感交集。怔怔地哑口无言,只看着王小娘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扭头跑回了村里,最是难受美人恩啊。
  王兰将全过程看在眼里,觉得王小娘子很可怜,对方应物道:“你不去和她说几句话么?现在还追得上。”
  方应物摇摇头,如果王大户知道自己打动了汪知县,发力冲击秋季县试案首,就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了罢。
  “奴家听父亲说,王大户嫌弃本村太闭塞,所以她家过得几日就要搬到县城里去了。”王兰又道。
  “哦?”方应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到了县城里眼界就开阔了,那时王小娘子大概就不会单恋他方应物一枝花了罢。心里这个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将王兰送回了家,方应物也不找王先生借书了,转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当晚,方应物却做了一个久违的春梦,在床前明月光里一泄如注。
  梦里女人什么模样不甚清晰,只记得曼妙身材穿着一身白孝服,胸部颤颤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脸型怎么有点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脸?而不是兰姐儿的鹅蛋脸?
  心理年龄超过二十五的方应物从梦里醒过来,有些脸臊,这一定是从前那个方应物的残留意识作祟!
  具备明代政治、制度、社会三系专精的非处男高材生的灵魂,他怎么可能还会做春梦?
  不过醒来后便睡不着了,因为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县试之前,他只有三四个月准备时间,假若兰姐儿替自己抄一遍四书五经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时不短的,那么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去系统地复习?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面前朗诵经义,自己边听边亲自书写,顺便也是温习了……
  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画面,方应物内心产生了小小的骚动,有点向往。但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伤风败俗了,可行性几乎为零。
第二十章
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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